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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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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巍退出了集瑞班,意欲离开鄢陵。
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有什么念头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可助你。”
“先生能助我什么呢,报仇雪恨吗?先生可不会武,我亦不愿你手沾血腥。”
他像让什么鲠住了喉间。
是了,在宋巍眼里,他一直是个雅致君子,是个需要他仗义相救的柔弱戏子……
易容久了,乔扮久了,唱着虚假的人生久了,几乎都忘了原来的自己是何模样了。
他垂死挣扎般:“那么你记着,只要你需要,我都会陪着你的。”
宋巍抬起通红的眼凝视他,一瞬不瞬地。
“……谢谢。”
他又杀了三个在鄢陵追踪自己的无忧门人,看来宫如梦果然动了疑心。
是该离开了,可万一宋巍回转却不见自己该如何是好?
宋巍真的回来了,在他独坐于湖中亭发呆时,宋巍缓缓自廊阶朝他走来,脸上是疲惫的微笑。
“先生──不,林瑜,跟我走吧。”
他不顾一切随着宋巍去了。
宋巍在外头驾着马车,让他乘坐车内免于长途跋涉。
“再忍忍,阳平就快到了。”
他不苦,觉得去哪儿都好。
这一路上,他感觉出宋巍心绪不稳,若即若离,却什么也不肯对他明说。
抵达阳平时已入夜,郊外有一处废弃谷仓,他们要在这儿过上一晚,明早城门开启再入城。宋巍整顿出一席舒适的草杆堆让他睡卧,又以自己的披风为垫,免他沾得一身草谷。
宋巍神色在幽弱火光下阴晴不定,良久深吸了口气,道:“你歇着,我去河边取些水来让你洗漱一下。”
他悄然跟上。
稀淡月光,密隐苇渡,宋巍和旁人的细语交谈传入耳内。
“宋少侠想清楚了?”
“是,此信还请密使展读。”
“待你完成本门门规之后,无忧门自当不负所托。”
宋巍静了片刻,才抑声道:“多谢。”
耳听得宋巍离去,他迅速翻身上树,树间移跃免去行动于草叶间会发出的声响,山猫般无声袭击那无忧门密使──可任密使之人武艺远高于寻常门人,但在他的凌厉杀机之下也只得多挡一招半式。
他点燃火折子,取出密使怀里染上血渍的书信,展开细读。
“无忧门密使亲启:
宋某自幼习武,奈何天资凡庸,志不在此,又与先父争执,遂离家转往集瑞班。本望避其盛怒,再归家请罪……谁料天道无常,再得信时,举家皆遭仇雠诛杀……
宋某武艺不精,穷思竭虑,尽毕生之力亦难报此深仇,方苦寻贵门相助……
门规云,手刃至亲之人,尽断七情牵挂……
林瑜此人,才情兼具,豁达明理,宋某识之,三生有幸;奈何家仇不报,无颜苟活,百般思忖,心意已决。代门主所赐手刃挚友之要务,宋某必亲身领受,绝无推辞。
宋某成事之后,将立地自戕,以偿友人性命。还请密使转告谶星,辅察先父恩义,务必慷慨援手,代我手刃仇人。
宋刀门末代传人宋巍再叩”
颤抖的书信缓缓遮上黑暗中辨之不清的脸。
“门规云,手刃至亲之人,尽断七情牵挂……哈哈……”
这可谓天道循环吗?
“林瑜此人……宋某识之,三生有幸……”
心头滋味像那日吃的柰果,吃在嘴里是酸的,吃进心里是甜的。
都是咎由自取。
宋巍返回谷仓不见他人,急切地四下寻找,他从宋巍的视野死角走出,宋巍迎了上来,语气焦急:“你上哪儿去了,外头这般危险!”
他若无其事地笑:“只是去解个手。”
卧回宋巍为他铺整的草杆堆,宋巍正要吹熄灯火,他闭目道:“点着吧,才看得清楚。”
宋巍停了停,依旧熄了灯。
谷仓无门,洒进来的月光有些淡,仍隐隐可辨影廓。
他脉息平缓,静静等着。
宋巍胸口剧烈起伏。
唉,呼息这般遮掩不来,果然不是血手江湖的料子。
闭着眼,其他感官依然敏锐,悬在他心口上的匕首轻颤着,执刀人犹在挣扎,良久,终于咬牙刺落──
刀尖触及衣料的剎那,宋巍没发现底下身躯微乎其微的往旁挪了寸分,错开要害,更无法知道刀落之处周围已自闭穴脉。
他一声不吭,停屏气息,血满衣襟。
宋巍呜呜咽咽地哭了,他脸上盛满不止歇的锥心热泪。
“对不起……林瑜……对不起……”
心口剧痛,匕首离胸,宋巍挥刃往颈项抺去,他睁眼迅速出手点住宋巍腕上穴道。
若在寻常,这一下可成功阻下宋巍自戕之势,但此时自己负伤,气力大减,只阻得了半势,宋巍项上仍溅出一道血瀑。他迅若闪电,先点其昏穴再为其止血,然而宋巍自尽之心决绝,颈脉伤得着实不轻。
他负起宋巍疾往阳平,攀上城墙进城,避开巡夜捕头,在街边询问一个醉倒的乞丐医馆何在。乞丐话语含糊,道不清医馆位置,却说出前头不远住着一位老大夫。
他闯进一间外头晒着药材的民房,一试中的。白发微佝的女大夫未惊怪他的冒昧,先给宋巍简单抹上金创药,转头就要给他医治胸上伤处。
“你的伤可比这位小兄弟的要重得多啦。”
老大夫饱睹世情,答应他不向宋巍透露是他救的人,又给了上好的金创药才目送他离去。
他去到开封,替宋巍手刃灭门仇雠。
仇人临死前道出真相:“替宋刀门报仇?那你可别漏了无忧门,是代宫主让我去灭的门。”
出逃八年,他回到了无忧门,宫如梦在等着他。
“你果真回来了。俞玉林──林瑜,你给出这个化名时不会没想过后果吧?”
自然不是没想过,还是刻意为之──年久藏匿已感到无趣,本欲借着容易联想的化名引起无忧门注意之后再耍玩一番,却没料到会遇见个宋巍。
人活着,真真不可与情节讲究、不容出脱的唱本相提并论。
“我发现了你的踪迹,也发现了你的弱点──姓宋的小子真是个好棋子。回来吧玉林,我一直等着把门主之位还给你,我们可以一起光大无忧门。”
“我不叫玉林──那是我娘的名字。”
他出手,宫如梦轻易制住他。伤处冒血。
“不叫玉林也无妨,何种外貌也无妨,你仍是你。看看姓宋的对你做的事,轻易便测出了真心,连重要之人都可杀。我知道以你武艺不会死在他手上,我是要你看清楚他对你如何,好让你对他死心。”宫如梦解开他腰带,无比轻柔地揭开他上衣,露出染着鲜红的缠胸,眼神炽热。“我替你换药吧,你该知道咱们无忧门的刀创药可比外头的好上几倍,毕竟做的是刀口舐血的营生。记得我肩上你咬过的那一口吗?即使你要我的命,我也不可能伤你。”
隐藏杀着、蓄势待发的他闻言扬起了一抹在戏台上足以媚惑众生的笑:
“这可是你说的。”
宫如梦从他对着宋巍的举止神情看出了他的弱点,他从宫如梦对自己的举止神情读出了宫如梦的弱点。
杀宫如梦是九死一生──总归还有个“生”字。
宫如梦一死,无忧门群龙无首,往后走势如何他无意理会,也不干他的事了。
他受了极严重的伤,外伤内伤,几乎要了他的命。拼着一口气回到阳平那位老大夫的家,老大夫早将宋巍送至阳平医馆,他便藏身于老大夫处安静养伤。
躺了两个多月后,已可短暂起身活动,只是无法劳力和动武。换上老大夫替他买来的袄裙,回复真正的身形和容貌,经老大夫指点,他徐徐来到城外渡口。
宋巍颈上的伤很早就好了,那日醒来时人已在医馆,不知谁救了自己,大夫也道不知情。郊外谷仓遍寻不着林瑜尸身,城里亦未听闻郊外发生命案的传闻,仇人身死的消息传到耳中,想是无忧门履行了承诺。
家仇得报却心如死灰,想寻个隐密之所以死会友,老大夫却拦住自己:
“少年人,我费了好些上等金创药在你身上,你没钱赔我,就替我跑腿三个月来抵吧。”
受恩还恩是正理,那么三个月后就是与挚友林瑜的相会之期了。
渡口斜阳粼粼,长桥苇荡絮絮。
他缓缓走近,站定不移,宋巍抬起头,对上他的目不转睛。
“姑娘有事吗?”
他──她兰花轻拈,启腔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再熟悉不过的婉转戏腔,一句一波地震入宋巍耳里心中,脑内嗡声大作。
她扬着笑,眼波莹光闪动,以林瑜的声音说道:
“若没有了梦,我们还有什么?若梦醒了,我们又会是什么?有梦无梦,我们都还有情;入梦醒梦,我们都是有情人。小宋啊,我要下戏啦!”
※
“叶姊姊,妳做的什么?”
梁小月扑了过来,亲昵地挨着她坐。她脾气古怪,莲境内无人不知,也就这个小月感受不到她与人存着距离的乖僻。
罢了,小月就是这样才可爱。
“是个耳坠。喏,送给妳当未来的嫁妆。”
梁小月小心地捧着那翩翩欲飞的翠色蝴蝶,惊呼:“这么漂亮的蝴蝶,叶姊姊不要吗?”
“我已经醒啦,不再做梦了。”
“唔──小月听不懂。”
她笑:“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不懂便算啦。”
“哦。那嫁妆又是什么?”
“就是妳长大嫁人时带去夫家以防万一的私房财物啊。”
梁小月瞪大眼,“哎──那还要好久!”
叶琼枝打趣道:“还有二十年是吗?够妳攒嫁妆攒得饱实饱实的。”
梁小月还不很明白嫁妆和嫁人的意义,但仍很宝贝地将庄生梦耳坠收起,指着一旁已完针的男子衣裳,道:“这是叶姊姊给情郎做的衣服吗?”
叶琼枝抚了抚衣料,微笑道:“是啊。”
梁小月欣羡地摸着她针脚完美的绣工,道:“我以后也想做衣服给慈岩,他说要打造厨具给我,那我就做衣服给他,这样才公平。”
叶琼枝捏了捏她小鼻子,道:“妳煮饭给他吃他就痛哭流涕啦,做衣服有妳姊姊呢,忙什么。”
“可燕姊姊说给心上人穿的衣物要新手裁制的才好,她也做了好几件衣服给徐哥哥呢!”
叶琼枝轻哂道:“燕子自个儿就是裁缝才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番说法岂不逼死女红不佳的人,也会让裁缝无处营生呢!心向情郎是好,但量力而为才是上等,分摊些事儿出去才不会将自己累个半死。妳呀还是先将厨艺磨得精了,有了余裕再学裁缝不迟。”
“哦……”大家各说各话,听谁的才对?
叶琼枝又道:“说到这儿,那蟹粉灌汤包妳学成了没有?鼓板龙蟹呢?”
梁小月忙道:“鼓板龙蟹好了,昨儿大肥叔叔说这一道我可以出菜了,但灌汤包还没学成,折子老不及格,大肥叔叔还让我多多练习。”
“那好,今儿个我就要鉴定妳的鼓板龙蟹!”
“没问题!”
梁小月一股脑儿起身就要往水塘捞蟹去,忽地想到什么又停下,摸着头道:“对了叶姊姊,方伯伯今天又要问妳那个了……”
叶琼枝一哂:“每日都让妳来问,这老方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自从某日叶琼枝一时兴起在众人面前唱了几句戏后,方辰宁便开始魂不守舍,时常自言自语:“太像了,但怎么可能呢?都好一阵子没消没息了……该不会……不对不对,可那身段那唱腔,实在是太像了……”百般请叶琼枝再开金口,她总没理会,还泼了他好几句冷水。方辰宁于是将脑筋动到叶琼枝最不会使脸色的梁小月身上,每日央她代求叶琼枝再开戏腔。
“行啦,跟老方说我今儿个心情好,就唱给他听听,让他将耳朵掏洗干净了来吧。”
梁小月闻言大喜,道:“那我这就去告诉方伯伯,他肯定要乐坏了!”一溜烟去了。
叶琼枝起身舒活筋骨,施施然往工匠区而去。芦妙然正在药庐炼药,见她朝自己走来,智慧满布的脸上浮出了然笑意。
“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吗?”
叶琼枝微笑道:“芦大夫妙手回春,有您为我细心调理,加上药浴和莲境的清气加持,我知养伤不可求急,可也确实有事半功倍之效。”
当时所受内伤远非外伤容易恢复,正想寻个不易受江湖人士打扰的地方静养,就巧得北洛以工匠之身相邀至莲境,更没想到救了她性命的芦大夫随后也来了。
芦妙然请木匠造了个浴桶,每日以莲境所产药材让叶琼枝进行药浴,再以汤药辅佐;莲境灵气不仅适合妖兽修炼,于武学内息炼气亦是绝佳环境,叶琼枝已无前事罫碍,心畅神舒,四者相辅相成,累月下来内伤已臻痊愈。
既已痊愈,也就差不多该走了。
叶琼枝诚心道:“芦大夫的几次救命之恩,我思来想去无以回报,做了几件新衣在您房里,希望您别嫌弃。”
芦妙然慈蔼道:“同为女子,能见到妳过得舒心快活,老身无比欣慰。只是可惜妳心口上怕是得永远留着那记伤疤,倾尽医术灵药仍无法还妳妙龄无瑕之身,老身深以为憾。”
叶琼枝笑开了精致容颜,坦然道:“芦大夫千万别这么想,要是您真能使这疤淡得像不曾有过,我反倒要阻止您呢──我啊,就喜欢他每次看见这道疤时眼里的心疼怜惜,我就是要他记着我一辈子。”
语中娇倔令芦妙然愣了愣,随即莞尔笑了起来。
※
当她重返浴魔重生的秀丽花城,天光和媚如那日初遇。
锦簇花田,芳菲漫漫,他使着花锄,闻声回望──随即笑颜明澈,带上一朵生姿怒放的还魂牡丹,上前拥住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