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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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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正在斗着地主,一套顺子刚要喊出,便有人远远喊:“248,248号,判官大人找!”我转头问旁人,“谁是248?快去快回,三缺一最讨厌。”
旁人咦一声,“不正是你?”
我不舍地放下牌,“诶,就来!”
判官姓李,有张漂亮脸蛋,可惜是个瞎子,于是我颇不耐地对他做鬼脸。
“248号,今日你在地府呆足十年,可去人间走一趟。你是否要去?”
我笑,“去啊,为什么不?”
“那你随我走。”李判官转身,带我一路分花拂柳。谁说地府就无花草,地府不过是人间倒影。
我见李判官一路走得顺畅,不由好奇,“你如何看路?”
他不理我。我自己为他找理由,大约是走了百八十遍,早已烂熟。
途中实在无聊,我又搭讪:“我用自己身体去?能呆多久?”
“不是,一日。”
我追问,“为什么呆满十年就能出去放风,大家都这样吗?”
“我只负责传话罢了,你如有疑问,可以询问崔判。”
我一个普通地府幽魂,如何能说见就见酆都大忙人崔判官,于是识趣地闭嘴。
走到三生石旁,他指着一具呆立着的躯体,“进去吧。”
我连连摇头,“她真丑。”
李判官竟然微微笑,“你很好看?”
我摊手,“为你看不见可惜。”
“皮相乃至轻之物。”李判官表情淡淡。
“可是它很有用。”
“我长什么样?”问出这种幼稚问题,我灿烂地笑开,“青面獠牙。”
“你走吧。”
“啊?”李判官把我一推,我跌进那具躯体里。
“走过奈何桥,顺着三途河,你到尽头,就跳下去。”
我再睁眼,发现自己安稳地躺在一张床上。我起身打量,这像是一个少女的闺房,粉色的墙纸,各式玩偶和高高垒起的参考书。下床走到梳妆镜前,镜中的模样是我在地府见过那个,不知道她为什么离了魂,让我借来用一日。
我翻了翻桌前的课本,这借用的身体是个叫诸宣仪的高一小姑娘。正疑惑名字有些耳熟,房门被敲了两下,“宣宣准备下楼吃饭了。”
我开门,一时怔住,眼前的人虽然和我记忆中有所差别,但确实是熟人,我生前丈夫的姐姐,宋熙宁。
“宣宣怎么了?好像不认识妈妈了一样。”宋熙宁疑惑地皱眉。
我摇头,“有点睡懵了。”
“那先去洗把脸,今天你舅妈和小阳来作客,一会见面招呼要礼貌知道吗?”宋熙宁叮嘱。
我随口应下,向洗手间走去。宋熙宁只有一个亲弟弟,那诸宣仪所谓的舅妈大概是宋熙成的现任吧,想到那个曾经是我丈夫的男人,我发现内心毫无波动。也是奇怪,在地府十年,我似乎从来没想起过他,初初车祸去世被无常勾到地府的那段日子,也只是不停梦到父母和儿子。
说到儿子,内心像是被锤子撞了一下,地府十年的生活麻痹了我的神经,逐渐变成阴律司底下无情无欲混混度日的248号。然而回到人间,前尘往事似乎又清晰了起来。当年只有五岁的小人儿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这些年过得如何,我的父母身体是否仍旧康健。
关上水龙头,我迈步下楼,才走到楼梯口,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直直扑进我怀里。
“宣宣姐姐!我好想你呀。”小孩子软软的奶音,带着香喷喷沐浴露的味道。一个好听的女声柔柔道,“阳儿真是黏小仪,我都要嫉妒了。”我抬头,只照片里见过的女人,说不上漂亮,但气质很是温柔,岁月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和十年前差别甚小。
正室和小三的第一次见面,却是这种奇怪的方式和场合。我开口,“舅妈好。”宋熙宁满意地移开目光,我有些奇怪,难道我正常和徐凝打个招呼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正思考时搂着我腰的小东西不满地拉我的手,“姐姐都不理我。”
我蹲身,“我没有不理小阳,你看这是什么?”我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摊开,一颗巧克力糖,小东西高兴地欢呼一声,双手接过。
我一时觉得心里又酸又软,昭昭小时候也同他一样可爱又容易满足,可是那时的我却没有珍惜和他的母子情谊。
餐桌上宋熙宁和徐凝两人絮絮说着琐事,我神思游离,回过神来发现小阳往我碗里夹满了菜,“宣宣姐姐吃饭时间不要发呆,你看都是你喜欢吃的!” 我看了看他的小碗,里面已经解决的干干净净。
吃完饭后小阳嚷嚷着要和我去后院玩,我跟着走到后院。
“宣宣姐姐我想荡秋千!”
“好。”
小阳高高的荡起来,我琢磨了一下我短短一天的阳间之旅,张口问道,“小阳,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怎么样?”
“好呀什么游戏?”
“就是我扮演一个失忆的病人,然后你来帮助我找回记忆好不好?”
秋千停了下来,我看向面前男童的目光变得陌生。
“你是谁?”
“我是宋泽阳啊宣宣姐姐!”宋泽阳似乎被我的目光吓了一跳,又想起这是在扮演游戏里,也严肃地看向我。
“宣宣姐姐?”
“对啊,姐姐你叫诸宣仪,你的妈妈和我的爸爸是姐弟,所以你也是我姐姐。”宋泽阳逻辑清晰地解释。
“可是我不认识你啊,我记得是有一个表弟,但不叫宋泽阳。”孩子的眼睛里蓄起了两汪眼泪,他上前两步着急地摇了摇我的手,“宣宣姐姐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你不可以忘记我的。”
我松开他的手,略带审视地看着他。
宋泽阳用小手抹了抹眼泪,半晌委委屈屈地开口,“我想,姐姐你记得的可能是我哥哥宋迟睿。”
“好像是这么个名字。”我微微笑起来。
从宋泽阳嘴里打听到昭昭的大致情况,我结束了角色扮演游戏。宋泽阳含着眼泪对我说以后不要再玩了,我也不能忘掉他。不知道是徐凝刻意的授意还是宋泽阳本身的亲昵,作为表兄妹,宋泽阳对诸宣仪确实有些依赖过头。我试着回忆十年前真正的诸宣仪的性格,却发现我连和宋熙成的婚姻都漫不经心,自然更不熟悉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外甥女。
昭昭比诸宣仪小两岁,却跳了两级和诸宣仪同读高一,两人一个学校,昭昭住校。宋泽阳提起昭昭只有疏离和不熟悉,我心中苦笑,就算徐凝不是恶毒后妈,昭昭也得不到一个家庭该有的温暖。
午饭后很快徐凝就带宋泽阳离开去上兴趣班,我也找了个理由出门。站在路口,我犹豫地拨通名为迟睿表弟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电话那头的声音冷淡,“喂?”
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有点颤抖,“你在学校吗迟睿?”
“没有。”
“那你现在在哪方便告诉我吗?”我继续问道。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我有些气馁,崔判给了我一天的阳寿,总不会只是戳我痛脚吧。
“有事?”
我脱口而出,“我想见见你。”
“表姐确定是睡醒了?”昭昭的声音带着嘲弄。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见面后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以吗?”我语气诚恳。
良久,对方给了回答, “你约地方,我过去。”
一时间被巨大的惊喜包围,我想了想,“我在湖滨广场等你。”
不知道十年后的湖滨广场是什么模样,但好歹算是地标,不至于消失不见。我打车出发,下车时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背后传来一声“诸宣仪”,我转身,定定看着向我走来的高个少年,百感交集。
昭昭长得很好,集合了我和宋熙成的所有优点。缺席他生命这么多年,再相见却只能以交往生疏的表姐身份。
我平复心情,微笑开口,“去X记吗?我们说会话。”
昭昭点头,又低头看了看手表,“不能太久,我还有事。”
在X记坐下,我按照记忆中昭昭的口味点了几样甜品,他略带惊讶地看我,我将过来路上想好的借口缓缓道出,“可能迟睿你不信,但我昨晚梦见了你妈妈。”
昭昭表情一震,抿紧好看的嘴巴。
“你妈妈和我说了很多话,说她一直很挂念你,很后悔当年没有好好抚养你,也后悔自己的生命那么轻率地结束。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会重视和舅舅的婚姻,一路陪你长大。”我知道天有法规,不可能会让我以自己身份和亲人相认,只能以托梦为由表达我的思念,不管昭昭相信与否,我都心满意足。
“你三岁的时候舅妈也带你来过湖滨广场,你看上一只小猪玩偶想要,虽然舅妈当时没答应,但是后来她又特意跑回这家店买了全系列,还以你外婆的名义送给了你。你五岁那年生病,其实她也回医院守了你一夜,只是在你醒来之前舅舅赶到,她不想和舅舅见面,提前离开了。”我慢慢说了好些昭昭小时候的事,他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犹疑到后来的认真凝听。
“一梦醒来,我甚至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诸宣仪还是舅妈了,有种庄周梦蝶的感觉。”讲到最后,我怅然一笑。
昭昭低头,“我觉得,妈妈她是爱我的。”
十五岁的少年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睛,真正像个孩子一样。我心痛如绞,很想抱抱他摸摸他的小脑袋,可惜只能掐住自己手心递过去一张纸巾。
昭昭低声,“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点头,在等待的时候默默看向窗外,十年后的湖滨广场林木生的比之前更加高大,少女喷泉还是一样的浪漫,这浮世人间真的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谁的不幸而改变一分。
昭昭回来后我提出让他带我去看我父母一眼,名为舅妈梦中相托。昭昭为难,“他们不愿见到宋家人。”
我恳切,“我只远远看一眼,不然梦里也不能和舅妈交代。”
昭昭答应,随后惆怅地叹了口气,“妈妈一次也没有入过我的梦。”我认真琢磨起回地府去哪里走个关系给儿子托梦,又怕一过奈何桥忘记此事,一时有些苦恼。
父母还是住在我从小生活的老房子里,昭昭说他先前正和外公外婆扫完墓打算回家,被我一个电话召走。
昭昭按响门铃,我假装在楼道等人,目光无意间落到开门的两人身上。
父母老了很多,头发已经花白,两人慈爱地拉过昭昭温声说着什么。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只能转身假装摆弄手机。
门被关上了,我快步下楼,在楼梯间双手捂面。
这种强烈的情感我已有七八年没有拥有过,我恨恨地想,回地府一定要找崔判问个清楚,十年之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阴间幽魂重回阳间一日真的算格外恩典?地府不应该正是斩断阴阳纠缠的地方?怎好让我徒生留念。
我给昭昭发了条短信,“任务完成,我先回去了。”
昭昭很快回我,“如果以后你还能梦见我妈妈,请告诉我。”
我心里一酸,真正的诸宣仪又怎么会梦见我呢,只怕也没有这个以后了。我走出小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头。
想我之前的二十六年,也算是活的失败,从小被夸赞美貌长大,学业不精,早早地嫁给宋熙成,之后生下昭昭,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整日里漫不经心吃喝玩乐,别人叫我花瓶,我便真的活成了一个花瓶。
我以为美貌是最大的财富,确实我的一生也无往不利,但我不知,我的顺风顺水其实都是我父母的全心庇护,而嫁给宋熙成后他接手了我父母的照顾,直到他遇上真命天女徐凝。好友把宋熙成外遇的事告诉我时我并不愤怒,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宋熙成当初追我不可谓不痴狂,而我青春貌美依旧,他是为什么变心。
我弄到了徐凝的照片,长相不及我一分,我觉得可笑,没想过从自身找原因,也没为昭昭考虑而挽回婚姻。我开始和宋熙成冷战,宋熙成也毫无愧意,不再伏低做小。这样的宋熙成让我陌生,我以为他会一辈子是我的裙下之臣。一次和他不欢而散的电话之后,我心情烦躁将车开的极快,那天又下着大雨,我一个急刹让行之后直直撞向路边,当场死亡。
本来我是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的,可是当我以鬼魂形式飘飘悠悠地在雨地打量自己死后有些影响美感的躯体时,不由得感叹世界惊奇。
鬼差很快把我勾去地府,因为阳寿未尽而早逝,我被留在阴律司做事等待下一轮的投胎转世。
天渐渐黑下来,我鬼使神差地想去一趟天水苑,当年宋熙成购置我一手装修的婚房。虽然知道多半不会在了,但脚步仍不自觉地朝前走去。
小区门卫拦下我,我恍然梦惊,我这是在做什么?不过是个借用他人身躯的可伶鬼而已,而这房子也在十年前就不属于我。
正恍惚着转身打算回宋熙宁家物归原主时,面前多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我往旁边侧了侧让道,面前的人却说话了。
“宣宣?你怎么在这?”
我抬头,语气自然,“舅舅!我公交看手机坐过站了,正打算回家呢。”
宋熙成,这个我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送你吧宣宣。”
“不用了舅舅我打车回去。”我真的不想面对宋熙成,也拒绝回忆和他的事。本来有些伤感的怀念在面对他时消失的一干二净,之前初见徐凝的负面情绪似乎突然爆发了出来。
“不早了你打车不安全,听舅舅的话。”宋熙成坚持,我低头不语。宋熙成当成默认,朝前走去,“我上楼换身衣服,一会顺道看看你爸妈。”
我立在原地,宋熙成回头,“怎么,宣宣你要在这等我?”我慢吞吞地跟上他的脚步。
宋熙成旋开大门,笑着对我解释,“这地方舅舅不常来,没什么零食,你在客厅坐一会,我马上就好。”
亮灯的一瞬间,我感觉心脏怦的空了一下,屋里的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玄关还放着我的兔子拖鞋。
宋熙成没有卖掉这处房产,也没有让新人住进来。我心绪翻涌,默默在沙发上坐下。人可能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又爱上另一个吗?如果有,那说明对第一个不是真爱。宋熙成的摇摆让我觉得有点好笑又悲哀。
宋熙成很快换了一身休闲装出来,我故意指着拖鞋问道,“舅舅这不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吧?怎么还有这么少女的拖鞋,舅妈才不会穿这种。”
“这就是你舅妈的鞋,只不过是她20岁时的品味。”
我为什么没有诸宣仪的记忆呢,现在的她该怎么接话?宋熙成这话指的是我吧。
“走吧。”好在宋熙成没有在意我的脸色,准备出门。
车上我一路假装睡觉,没想到最后真的睡了过去。醒来时眼前是李判官面无表情的脸,我一咕噜翻身,惊讶地四下打量,我回到了地府。
“这就结束了?”
李判官点头。
我努力摇了摇脑袋,“我好像有事要问崔判,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何事?”
我使劲回想,最终茫然地摇头,“记不清了。”
没等李判官答话,身后来了三两小鬼,挽住我的胳膊,“248号,怎的去了那么久,你牌还打不打了?”
我带上微笑,“自然要打。”
我被簇拥着向前,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李判官正略带怜悯地望着我的方向。一个瞎子怎么还能看出眼神?我甩了甩头,高高兴兴地回想如何赢下这一局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