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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嫣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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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姑娘的脚好像伤过很多次啊。”裴元在铜盆里洗着手,边洗边说到。他看见过很多伤患,伤的比她重的有很多,但这些错综复杂的新伤旧伤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的脚上。手,足的玲珑好看对一个女子来说虽不如脸来得重要,却也有着特别的意义。
这双脚不仅有外伤,还有内伤。骨角突出,脚趾微微有些畸形,跟郑嫣时的颜色极不匹配。方玉鸣拈了她的脚踝反复的观察,七秀女子善舞,想必这姑娘从小练舞导致这脚跟平常娇软的小姑娘不一样,正是人体的奇特之处。
鲜红的血液在铜盆中泛开,血腥气再无法掩藏,从帐内涌出充斥在整个房间。
“腐蚀掉的地方都处理过了,要不是你说我还没在意,这伤口还有边上的腐蚀区没清干净。”裴元一边摇头暗骂自己大意,一边嘟囔:“还以为秀坊的姑娘处理点小伤口还是容易的。”
方玉鸣无力的扶额:“师兄你也知道这是小伤口……”
裴元听出他小小的嘲讽,对他讨好地笑了一下:“年纪大了,今天被雁啄了眼。”裴元生得俊逸,如今虽而立已过,眉目间依旧疏朗风流,这讨好地一笑竟让方玉鸣一时间红了脸。
他转过头不看裴元,裴元从他背后支出个脑袋,笑得狡猾,装模作样地啧啧奇道:“呀,师弟又脸红了,你不会真看上师兄我了吧,师父还在给你物色夫人呢。”
方玉鸣脸更红了,犹如小酌后的微醺,一双眼也被衬得亮晶晶起来。他背起药箱没好气道:“多谢师兄关心,玉鸣还没想说亲,倒是师兄,现在知道自己年纪大还不算晚,赶紧找个夫人吧,不然过几年再想找就比较棘手了!”说罢背了药箱到屋外穿了谢公屐,头也不回地往外庭走去。
(三)
等方玉鸣再见到这位秀坊的病人已经是两天之后。
第一次换药必须他来,这七情草毒毒就毒在它千变万化,万一把控不当沾上其他东西会改变毒性,所以要时时观察,以防演化。
她躺在床上望着那洞开的一爿雕花小窗,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落满窗外青山的影子,在这阴沉天气的午后显得格外伶仃无依。
他想起很多时候他也是这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惶惑的夜晚,心下竟有了几分相同的情味。
他走进房间,放下药箱对她道:“郑姑娘,我来给你问诊。”
她这才收回目光细细打量他:他头上系着一方墨色帻巾,身着万花弟子的墨紫长袍,里面紧窄合身的紫衫从腰际抿至胸口,露出墨色中衣绣着银色的曼陀罗纹,将整个领脖处裹了个严实……让她一瞬间迷茫:这几年来,万花的男弟子都开始穿的那么保守么?
他的面目说不上多精致,但是极其和煦温柔,虽然说不出鼻子眼睛到底哪个好看,好看在哪,但是五官凑起来让人看着赏心悦目,特别是他说起话来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适感。
她一点都不像他见过的其他秀娘般温和贞静,眼神直白到赤裸地打量他,让他觉得背后发毛,有种被她眼神扒光的羞耻感。
郑嫣时看着他,甜腻的声音缓道:“我见过你,在洛阳城。”
他笼在袖中的手微不可查地握紧,他一瞬间心底有那么一颤,但是却无从追寻:“是么,是在下的疏忽,在下却不记得姑娘了。”
她笑笑:“擦肩而过罢了,我师妹心悦你,她指给我看的。”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玉鸣……惶恐。”
她不喜欢客套,但是她知道万花弟子大部分都这样正经,无趣得很。
郑嫣时笑起来的样子跟板着脸时很不一样,嘴角边竟然有两个酒窝,用秀坊师姐的话说“真是什么精致的五官都长她脸上了!”有别于那夜咬牙威胁时侵略性的凌厉袭人,除了笑意深不及眼底以外,她和颜悦色起来自有一番春色撩人的味道。
“谢谢你没有锯我的腿。”她微微地笑着,这让方玉鸣一时间不知道她在刺他还是在谢他。
不过他不在乎,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舍弃身体的一部分乃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姑娘的腿还能治,自然不能轻易舍弃。”他忽略她的笑……心里却纳闷明明当时只是动了个念头,怎么她好像会读心一样。
他走到她床前拖了个绣墩坐了下来,手里拿了一副鲛绡材质的手套,手套薄如蝉翼,在光下泛着珠光。他低头带好手套,眼里除了伤口就再也没其他东西,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般虔诚,万花的男子除了端方雅正自有一种禁欲的气质。而后擎住她脚踝抬起她的小腿,搁在膝头开始为她拆开绷带。
她确实是天生一副练舞的好材料,一双腿笔直修长,皮肤光洁细嫩,腿型好得足以让人心猿意马,他看了那么多病人,就属她的骨相最好。
目光再往下就是那因日久天长磨砺出来的略微畸形的双足。他不敢注目于此,旋即把眼光收回去。
郑嫣时疼得龇牙咧嘴本能地要把腿缩回去:“嘶——疼!”
“受伤了哪有不疼的。”他眉眼有些冷漠,仿佛在他眼里她就是块砧板上的肉。再次捉着她的脚踝往自己膝头带。毕竟对于大夫来说,再好看的□□都是虚的,往往精致的皮肉在医者眼里还不如某些疑难杂症来得有吸引力。
郑嫣时本也知道不该在大夫面前耍性子,主动往前伸了伸,两人同时用力导致她的那只脚直接滑上了他的大腿根内侧……
方玉鸣的脸一瞬间就黑了下来……
“……”
“……”
郑嫣时一蒙,立刻乖觉地缩回那只脚放回床沿上,忙不迭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脸上烫的能煎鸡蛋。
幸亏方玉鸣紧抿着唇没抬头,也看不出他什么神色,但她仍旧能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冷气让她仿佛处于寒冬腊月。
最终他还是忍住拔腿就走的冲动,转身拿起新的纱布和捣碎成泥的草药。这种草药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气味辛烈而渍人,颗粒粗糙,颜色也是灰中泛白,看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为了驱散那一点尴尬,郑嫣时把注意力转移到药上,咳了一声嘀咕道:“这是什么药啊,味道好奇怪,像馊了一样,干不干净啊……”虽然她不精于云裳,但是入门的草药药理也是学过一点的,这种药……绝不是常见的外伤草药。
方玉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对她的埋汰置若罔闻,拿起用清水高温蒸过的帕子将上次残留在伤口旁的草药小心擦掉,再用烈酒又专注地擦拭了一遍,尽管很小心但疼得她眼前一阵阵泛黑影,让她觉得……他是不是在报复她啊?
罢了他掀起眼皮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郑姑娘,这大概是你的腿这辈子最干净的一次。”
郑嫣时噎了噎,传闻万花的医者比其他大夫更爱干净,洁癖到令人发指,好吧,领教了。
“不过我看姑娘的腿似乎旧伤新伤夹杂,以后还是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再剧烈运动了。”出于医德,他包扎好伤口后还是额外嘱咐了一句。
郑嫣时垂眸不甘心地说:“我今年六月在扬州还有三场路演。”
方玉鸣拉下鲛绡手套,随意地接道:“姑娘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但看她的神色大概是不会听,医者不怕疑难杂症,最怕不配合的病人。
方玉鸣不喜欢这样的病人,叹息着想算了,为她拔了这毒根送她回秀坊,从此她瘫了都跟他没关系。
“你嘴上说着为我好,心里并不想管我。”郑嫣时长睫斜飞,像两把扇子开合,一双眸子晶亮亮地盯着他。神色间多了一点探究,嗯,第一次见这么冷漠的大夫。他背对着她,下意识挑眉:怎么,还真会读心术?
郑嫣时歪头又道:“你不喜欢我还要给我医治,多违心。”
方玉鸣被她刺得一阵烦躁,不过好在万花的学徒师侄送了药进来。
郑嫣时从方玉鸣手里接过药碗,并没有立刻就喝,大概是在等药凉,她用勺子轻而有节奏地敲击着碗沿,“叮叮叮”的细小声音却轻的似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方玉鸣微微地皱眉,他不喜欢郑嫣时,不仅仅是因为她冶艳到近乎妖异的容颜和张扬的气质,更因为她似乎并不在意旁人的意愿。她大胆且自我,自我得能让别人都没有了容身之处,给人产生一种被压迫想逃离的欲望。
方玉鸣回头整理了一下药箱,起身准备离开。
“先生。”她叫住他。
方玉鸣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过头看她还想说些什么来讽刺他。
“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还留在这儿被你奚落么?”他也直白地表达,旋即将药箱背好。
看她咬着勺沿儿,斜倚着迎枕垂下眼眸,仿佛是认识到自己错误似的,继续倔强地小声嘀咕:“哪有奚落……”
“我还有病人在等我,如果有什么异状,可以喊孟书。”方玉鸣不喜欢多跟难缠的女人打交道,准备起身。
“你有什么约?”她双手支在牙床沿又一次叫住他问到。
他叹了口气回头认真看她——果然很没礼貌。这些关于其他病患的事是随便探听的吗?
“我和一个人打了赌,治好天下三个最难医的人。”
“哪三个?”她追问。
方玉鸣觉得告诉她也无妨,毕竟天底下的医者大概都知道了他的赌:“纯阳肖紫乾,丐帮柳三盏,还有……”还有谁呢……
突然间脑子像断了片,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那个名字。他皱着眉扶额而立。
“罢了,我不问了,前两个就挺难治的了。”郑嫣时并没有刨根问底下去,方玉鸣便也没有多深想。早些离开这个古怪的女子才好。
再看外面已经擦黑,阴雨天的傍晚来得格外的早,豆大的雨点从窗外坠进来,看来得让孟书找把雨伞来。
她一个女儿家受不得寒,他走到窗前将窗户阖上,再回头时她手中的药碗已经见底,方玉鸣心中才略有舒缓。
雨势骤急黑云如泼墨般翻涌而来,一刹那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
真是奇怪,这天气怎么这般厉害。
屋里床头本点着一支蜡烛,在狂风过境后瞬时熄灭,一时间徒留外面的妖风呼啸和瓢泼的大雨。
方玉鸣隐在黑暗里问她:“郑姑娘,火折子放哪了?”脚步却未移挪半分,这黑灯瞎火的,不是他多心,看这姑娘的作风——他还真怕她趁机占他便宜……
郑嫣时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我何尝知道?”她放下勺子,瓷勺与碗磕碰起来,又“叮——”的一声仿佛要敲进他心里。她闷声又道:“先生先坐会儿吧,孟书马上就来了。”
方玉鸣点头,抹黑在门边坐了下来,大概是黑暗太过沉重,连带着他的心也缓缓沉了下来。房里燃着龙涎香,但这个味道仿佛除了龙涎还掺杂了其他香料,空灵地有些寒冷的意味,刚要问却只觉得神思游移,忽而坠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