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药》卡加

1、红与白

　　“冬看山林萧疏尽，春来地润花浓。少年衰老与山同，世间争名利，富贵与贫穷。
　　荣贵非干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此时正是三月飞花的阳春时节，天气虽还带着几分寒意，但素有“江南水乡”之称的应天府却已是江花胜火、江水如蓝。

　　红榜外，人头蠕动。

　　红榜并不红，红的是贴在上面的告示，一张接一张，仿佛要滴出血来。

　　最大最红的那一张，便是十八王爷的求医告示，最吸引人的，也是这一张。

　　只因上面写着:“凡能医治我儿顽疾者，本王当以千金酬谢。”

　　千金不是个小数目，这病也不是个小病！

　　小王爷已经病了近三个月，王府寻访的各地名医不下百数，但病情仍无半分起色。

　　老王爷并没有放弃，他相信，这个世上没有东西是钱买本来的。

　　而他也确有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但这次，钱是否能救回儿子的性命呢？

　　没有人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张告示已被无数人撕下过，不久又被王府侍卫贴了回去。

　　而且，这个世上终归有许多不爱钱的人，一直静立于人群中的他便是其中一个。

　　这名戴着斗笠的白衣人已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内，他没说过半句话，也没移动过半步。

　　斗笠压得很低，上面还挂着一层白纱，完完全全挡住了外人窥视的目光。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视线从未离开过白榜。

　　红榜不红，白榜却确是白的，连同上面的画像，也是白底黑线，清清楚楚。

　　但这些画像上的，却都是些不清不楚的人。从塞北大盗柳三飞，到关中魔头宁未然，只要是犯下过惊天大案的在逃疑凶，在这里都能找到他们的名字。

　　而白榜上最大、最吸引人的通缉像，却是新近贴上去的，一个连名字都不详的人，一个面容清秀，文文弱弱的年轻人。

　　没有人敢小看这名文弱书生似的人物，因为天下人都知道，他，就是十日前潜入皇宫妄图暗杀皇上的大胆刺客。

　　皇宫大内高手如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然而他却能孤身一人潜入皇宫，又能在行刺失败后全身而退，光凭这一点，天下已没有人能够小看他！

　　朝廷以万两黄金、万户侯位悬赏捉拿这名刺客的消息，已成为江湖上继武林大会后的头等大事。

　　金钱、名利，从来都是人们孜孜追求的目标，天下又能有几人不为所动？

　　白衣人仍是移动不动地站着，目中却现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复杂感情。这时，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

　　这是个街上随处可见的小乞丐，他脏兮兮的右手正拽着白衣人的衣袖，在袖口上留下了几个难堪的黑印。

　　白衣人没有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小乞丐的另一只手上。

　　那只同样脏污的左手紧攥着一封信。

　　白衣人笑了，虽然没有人看见他的表情，但只要是有感觉的人，但可以从他身边气氛的变化中觉出，他笑了。

　　而周围的人在这时才发现，他们中竟站着这么一个奇怪的人，而且站了这么久。

　　像这样一袭白衣，还戴着斗笠的一个人，无论在哪里都应该会吸引人们的目光，但现在这个人在人群中站了这么久，却没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这是不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个人没有理会四周惊诧的目光，只是看了看手中的信，带着笑意离去了。

　　就同来时一样悄然……

　　平静无波的水面上，荡着一叶孤舟。

　　孤舟是木头做的，古色古香。周上并没有船舷，只是坐着一个人，一个身披蓑衣的老翁。

　　老翁静静地坐着，手中执着一柄乌木钓竿，简洁而又古朴。

　　春江钓叟，这本是一幅绝妙的风景画，可又有谁知道，这名鹤发童颜的老人正是当今武林盟主，以一套冰雪杖法名震江湖几十年的老前辈——“烟波钓叟”诸葛平仲。而他手中所握得乌木钓竿，正是堪称绝世神兵的黑血杖。

　　和风吹过，在水面上掀起一阵涟漪。这是一个多么悠闲的午后，但在如画风景的背后，却隐藏着重重杀机。

　　诸葛平仲静静地坐着，木刻般的脸上现出几分欢愉。

　　他本是个严肃的人，但在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不能不感到欢愉。

　　他望望天空，洁白无瑕的云彩在温和的日光下透着珍珠红，看见这样的美景，他更觉得这次的等待十分值得。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或者说，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空中突然传来轻微的衣带飘动声，来了！诸葛平仲把手向后一甩，渔线顿时化成一条银蛇窜向身后。

　　正欲落在舟上的白色人影向右一闪，轻巧躲过。谁知银蛇方向一变，霎时间化作无数只银色飞鸟，铺天盖地罩向来人。

　　白色人影仿佛早料到这一击似的，单脚在舟上一点，凌空跃起数丈，同时右手向前甩去。

　　一道白光闪过，“当！”渔线上的钓钩被硬生生钉入船板中，那数不胜数的银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诸葛平仲成名绝技之一的“千山鸟飞绝”就这样被破解了，而破招的暗器只是一封信。一封几个时辰前他让人捎去的信。

　　白衣人轻飘飘地落在小舟上，洁白的衣带翩翩飞舞，在蓝天白云之下，竟如谪仙般不可逼视。

　　“你来了。”

　　“你的杖法还是如此犀利。”

　　“但我的人却老了。”诸葛平仲长叹一声，又问，“怎么突然想到出山？”

　　“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白衣人也叹了口气。

　　诸葛平仲点了点头，对于这点，他自己亦深有体会。

　　“是因为皇上的病？”

　　当朝天子怪疾缠身数年的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皇上的病已经好了。”

　　“好了？”

　　“而且那不是病，是毒，”白衣人缓缓开口，“慢性毒药。”

　　“毒？！”诸葛平仲面色一变，如今天下内忧外患，局势动荡不安，但他决计料想不到，宫中居然有人敢在天子身上下毒！

　　天下已经够乱，又有什么人要在乱上添乱呢？

　　白衣人继续道：“毒是张后下的，她与九王爷串通，密谋篡位。”

　　“什么？！皇上知道这事吗？”诸葛平仲的额上隐约沁出了汗珠，这是多么可怕的黑幕！九王爷权势之大，气焰之高，天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但谁又能想到他居然和皇后娘娘设计着这样一桩阴谋！

　　白衣人仍是一派的淡漠表情，仿佛这惊天的秘密在他眼中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望着湖面上的点点波光，幽然开口：“他不信。”

　　“不信？”

　　为什么不信？

　　“张后已经垂帘听政一年了。”白衣人没有正面回答。

　　是啊，自从天子病危至今，已经一年了。在这短短一年中，有多少信臣精卒被迫害？有多少忠人义士被贬谪？又有多少乱党贼子被提拔？

　　而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隐士，风里来，云里去。

　　若换作你，是愿意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还是相信常伴左右的侍从、千姿百媚的皇后、阿谀奉承的群臣？

　　一句话，往往可以说明一切。

　　“因此，你被通缉了。”

　　“是的。”白衣人这才摘下了斗笠，剑眉星目，赫然是白榜正中央的那张脸！

　　黄金万两，万户侯位，在常人眼中究竟是怎样一个概念呢？“白首为功名”，又多少人甘心为这财、势二字劳碌一生、倾尽所有！

　　然而这里却有两个异数，两个异数种的异数。

　　“哈哈哈！”诸葛平仲笑了，他的笑声虽没有年轻时浑厚，却还是一样的豪气，“学洢啊学洢，没想到素来两袖清风的你，竟也有这么值钱的一天！”

　　威学洢苦笑一声，这副金子做成的镣铐，他还带不起。

　　“我今日前来，是想请诸葛兄帮个忙。”

　　“有什么事只管开口，但凡为兄力所能及，一定给你办妥。”诸葛平仲收起钓竿，转而面向他。

　　如果有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会感到吃惊，而且不是一般的吃惊！

　　因为烟波钓叟向来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但这次他却管了，而且准备管得彻底。不为别的，只因眼前的人是他至交好友——天下唯一可以与他称兄道弟的人。

　　“我想请你通知驻守边疆的骠远大将军，请他早日回京，以备不测。”

　　张后和九王爷下毒之计失败，现在随时可能发动兵变、独揽朝政，皇上的性命更是岌岌可危，但骠远大将军一回京，形势就不同了。

　　从来没有叛臣贼子敢在掌握军事重权的骠远大将军眼皮底下作乱的，即使有，也决计不会成功。

　　比起由威学洢前去通知，当然还是让武林盟主亲自出马来得可信。况且现下他是带罪之身，行事更是诸多不便。

　　诸葛平仲了然地点头，笑道：“想不到你也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威学洢笑了，他平日很少笑，飘然的衣带和淡漠的气质常常给人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感觉，但他的笑，却仿佛打破了这层看不见的隔膜，使他变得亲近起来。或者说，让他忽而由谪仙变成凡人了。

　　“记得我们结拜时的誓言么？”

　　诸葛平仲眼睛一亮，朗声道：“怎么不记得？侠肝义胆江湖行——”

　　“傲视人间笑红尘！”只有在接这句话的时候，威学洢书生般俊秀的脸上才浮现出几分侠气。

　　白影闪过。

　　小舟上又只剩下一位老翁，一柄钓竿。

　　天，还是一样的深邃，水，还是一样的湛蓝，但人的心，却不是一样的平静。

　　因为威学洢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一句印证了他们过命交情的话：

　　“我这次出山，也是为了见你。”

　　朋友之间，这么一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