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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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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圣诞跟莫旋想的有点不一样。
她并不是不知道在远离圣诞气氛浓郁的西方国家,古老而传统的东方大国对这位大名鼎鼎的西方圣人的诞辰并不感冒,然而在这个原本神圣端庄的耶稣诞辰日逐渐趋于娱乐化,国际化时,即使是国内的小城市也会因它的到来而被粉饰上缤纷的彩灯。
尽管没有暖哄哄的壁炉在冰冷的雪意中舒适地燃烧出“嗞嗞”的木炭碎裂声,没有陈旧庸烂的木质气味在装饰得朴素而熠熠生辉的老房子里的挥之不去,也没有香气满室的巨大火鸡驾凌于所有美味佳肴之上的霸主地位,但莫旋依稀还记得在去年回国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她还是可以逗着一帮狐朋狗友尽兴一把,物欲横飞的商业圣诞和她在教室里东搞西弄布置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圣诞气氛至少让她尝到了一些节日的味道,莫旋发觉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了,对于当时的味道,她只记得那是一股仅在舌尖上适放出浓烈却继而消失在喉咙之处的无味,甚至连淡也沾不上边。究竟那时自己身边有谁,玩过了什么,收到了多少份礼物,多少张卡片,多少次告白,她一概处于脑袋空白状态。
那今年这个圣诞呢。
木板桌是苍蝇的飞机场,借着日光的反射,茶水迹饭菜汁唾液鼻涕等等都有嫌疑的污迹清晰可见,上面除了原本摆放着的筷子和一些酱料以外,在莫旋跟前放着一杯水,说是水也许含意太广,在透明度只有40%的液体中,不知是水质问题还是杯子洁净度过低,朦胧的液体中漂浮着污秽,离一般餐厅餐桌上的水的定义,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莫旋一口气喝精光。
在吆喝店小二过后,不明液体再次倒满整个杯子。
然后她继续萧然地望向不知何方。
破烂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尽是散漫慵懒的脚步,被践踏起的滚滚浓烟中飞舞着一张张散落在地的广告传单,没有人理会它们,在这条街道上的人群似乎混世得连张开手指都嫌是一种奢侈的动作。
门可罗雀的店铺只不过是开局打麻将的场地,人声并不十分鼎沸的街道上充斥着嘈杂的麻将碰撞声,多亏这些无处不在的噪音,陈列在寂静店铺中的货品都快变成隐藏在灰尘当中的老古董了。
餐厅里播放着的电视节目索然无味,那只不过是店里众多争吵声,吹牛声,谈论声等等噪音中的其中一种而已,就连娱乐节目也变得无关痛痒,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沦在与圣诞节气氛相违背的傭俗中。
离那一天还有一段距离,但莫旋至少认为应该存在的一丝气氛在这里荡然无存,本来应该沉浸在拆礼物,装扮教室的忙碌中的她在接了一通来自张涵天的电话之后,冒着被记过的危险狗急跳墙地赶来这老窝,等着那个从楼上下来的儿时同伴。
又喝下一杯不明液体,莫旋点燃一支烟,氤氲的烟气中渐渐淡出一丝朝花的回忆。
或许是带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童年的张涵天在莫旋的头一次印象中是一个强悍的大姐姐。
“嗨,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吗?”小时候的莫旋操着这样一句柔柔的请求主动粘上了那时酷酷的小张涵天。
“哼!”小时候的张涵天就这样冷笑一声便主动拉起那时就是万人迷的小莫旋的手。
身骄肉贵的小公主遇上玩世不恭的野小孩,小公主的蛮脾气碰上野小孩的硬个性,荆棘对刀尖,毫无由来地气味相投。彼时年少无知,从这儿的老窝一直闯祸到半山腰的别墅上,直到小公主被迫走出那栋高大雪白的房子,搭上远飞的白色翅膀。
“喂,给我一支。”张涵天在莫旋背后拍过一下,然后径直拿起她的烟盒子。
莫旋还没给她一眼便辟骂道:“你丫的慢死了,不就从这楼上下来吗,搞屁那么久啊!”
“我搬家了,大姐。”一脸无奈,“电话里还没说完你特么就挂了。”
第二个出乎意料了,继电话里头听到她缀学这个出乎意料之后再来一波了,莫旋顾不得自己的问题就连忙向涵天发起追问攻击。
“为什么要搬走?为什么要中途缀学?因为小澈吗?你缀学之后怎么办?你爸怎么说?……”
“你怎么这么紧张?”涵天没心没肺地砸过来一句。
“我特么能不紧张吗?”
涵天没有理会,她也咕噜咕噜地喝下那杯不明液体,接着跟店小二点了好几个饭菜,看来她是饿到不行了。
老地点,老菜色,但话题却不同了。
涵天一边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食物,一边像拉家常似的说她老爸好像失踪一段时间了,也没往家里寄钱了,小澈还小,剩下的钱要继续供他读下去,反正她自己读不读也没关系,早点出来赚钱也好,总之就不能让小澈知道,那小子什么也不懂,知道了肯定坏事。
“继续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特么真等到我毕业那时估计我跟他都得讨饭去了,还不如趁早供他读完算了。”
“跟我一起打工吧。”
除了这个方法,莫旋实在想不出还能怎样帮她一把。心高气傲的涵天是不可能接受自己送去甚至借去的金钱援助的,而前提是同样心高气傲的自己也无法以此理由而冠冕堂皇地动用她账户里的钱,那不是她靠自己赚的钱,那是莫翌杰的。的确,她可以双眼眨也不眨地在名牌店里狂烧莫翌杰的纸币,却不得不继续打工来弥补烧钱过后的自尊心。自从被那人要求回国之后,赌气的她便决定回来一定要榨光他的财产,所以她可以理所当然地高消费,烧纸币如同烧冥币一样爽快,只是今天外表一身光鲜的她却对面前死党的金钱困扰一筹莫展。
彼时年少,只能措手无策地站在分离面前。
至今依然年少,只能无力地屈服在金钱之下。
“不用了,我自有法子。”
涵天还是一口回绝。
此时她那漫不经心的眼睛倏然变得锐利,两眼迅速左右移动一下,手便悄悄地从袋子里摸出一小包若手掌肉大小的报纸团,打开层层包叠,莫旋往里窥探到那是一包白色粉沫。
“你说的法子就这个?”
见涵天给予了肯定的眼神后,莫旋警惕地眯起双眼。
“你怎么沾上这个了?”
“我只是转销,中途盈利罢了。”
“你不会是想……”莫旋已心觉不妙。
“我看中你打工的酒吧,而且你又是负责吧台,刚好可以帮我一下。”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啊,”莫放表情冷淡,“我可不想沾上边。”
“嗤……”
“你怎么不想想,要是坏事了,你肯定逃不了,那小澈怎么办?”
“你少给我操心,我自会看着办。”
涵天边说着便把袋子放好,却突然被眼尖的莫旋用筷子“唰”一声地挟住她的左手腕。
抬起手而露在衣袖外的结实手臂上划着数道新鲜的淤血疤痕,色泽粉嫩,隐隐透出如繁星般的点点淤血,接着莫旋更发现涵天的脖子上也有着同样的伤痕。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吧?”说着莫旋便用眼神指指那刚被收好的报纸团。
“这是因为他,”涵天面无表情,“那小子最近不知为啥老是打架闯祸,我只不过帮他教训教训那帮混蛋。”
“他长大了吧。”
涵天耸耸肩。
“我倒宁愿他永远不要长大。”
莫旋只轻笑作罢,继续埋头吃东西,这个话题似乎给原来就沉默的谈话更添一层静默。
“说起来,小澈人呢?人家可想他了。”
“那小子呆在家里做作业呢,没我批准他休想出来。”
“唉,不知小澈变成怎么样呢,那孩子怪教人担心的!”一谈起张澈,莫旋身上的母性便会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尼玛真恶心,我就是担心他会掉入像你这种色狼口中。”
“谁叫你弟长得就像一只小白羊啊!”
两人互相调侃打闹着,笑声一扫刚刚的沉默,一顿饭下来直到现在,两人才有一丝重回以前无忧无虑感觉中。
“先不管我这边,”涵天突然痞痞笑道,“听说你前些天被石彪那帮人抓去拍艳照了!”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莫旋最初想找涵天的缘故,关于照片都被某人高价买走的事情。
“算了吧,多亏有人帮忙,照片全删了,我自己想看都没得看呢。”本来想让涵天打探是谁买走那些照片,不过想到她现在这种状况,也无谓拿这件事去烦她了。
“你这不是自找吗,”涵天没好气地说,“明知道跟他玩上几天就没事了……”
“啪——!”手掌狠狠地拍下桌面,杯子里的水都溢出不少。
“你特么闭嘴,烦死了!”
莫旋的一声吼声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还是特别刺耳。
涵天此刻微笑了。
能让平时对感情一片狼心狗肺的她因为自己刚才那句话而暴跳如雷的事,也只会是关于那个传说中把莫旋迷倒的男生的事了。
碍眼!一切都碍眼!无论是这一整条毫无生气的街道还是眼前挂在涵天嘴角的痞笑,都令她很不爽。涵天说得有错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这回倒是觉得是自己在自作自受了。或许当初她应该答应石彪的约会,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晴的受伤,没有尊的退学,没有那些不知所踪的照片,更没有现在害怕新一会看到那些照片的心情……
她本来就是涵天所说的那种人,然而最近她却不幸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跟男生玩朝夕情人的游戏了,新一的身影正逐渐侵入她脑海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沿途的风景多好,她再也无法做到波澜不惊地欣赏了,心,不知不觉中,被侵蚀了。
有人说,男人视女人如衣服。
从自己身上拿出的一根肋骨可以如同衣服一般可有可无,那这根肋骨只不过是举足轻重的身外之物而已。而男人于莫旋来说,不过是如同那根肋骨般的衣服而已。她喜欢拥有无数件衣服,像每个女孩子一样,用漂亮的衣服装饰自己,打扮自己,而新一,应该只是众多衣服中的其中一件。一件特别华丽,异常珍贵的衣物,她想据为己有,要让它永远珍藏在自己的衣柜里,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能穿其它别的衣服,毕竟那不过只是一块布料而已。
而现在这件衣服,飘飘然地站在走廊转角处,风度翩翩,一言一行无不吸引着莫旋的目光。只是件衣服而已,却有着地心吸引力般的深刻,无法抛弃而刻骨铭心。他就是这么一件该死的衣服,不再是她衣柜里的一部份,而是变成全部。当莫旋满心希冀地打开她的衣柜时,这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想像当你可怜兮兮地跪倒在原本丰富累累而现在却贫瘠得只剩下一件衣物的衣柜前,你甚至不敢想像那是你的衣柜,或者说,那不再是一个衣柜。
经身边好友的提醒,那件衣服转过头来,在碰上莫旋走过来的目光后,他眼神中显露着被好友开涮的不满。
莫旋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与他保持着四目相望,相反,她在接触到新一投来的目光后,很快地以最自然的姿态把目光从他身上拿走,微笑着从新一面前飘然走过,步伐轻盈,目不斜视。
“呵,她把你当透明不成!”
大凡远远地叫了声才让那个径直走过的莫旋回转头来,并且她还只是跟新一以外的几个人打声招呼,然后眼尾也没扫过新一便走开了。
新一没有说话,但眼底明显是有着跟其他人如出一辙的疑惑。难道这就是她那真正意义上的告白之后的行动吗——对自己不理不采?
“怎么了,都没跟他打声招呼。”晴禁不住问道。
“心情不爽呗。”
跟一个夺走自己衣柜的男人打招呼,就如同善待一个毁坏自己容貌的凶手,不可原谅,也无法做到。
事情进一步向疑惑方向发展。
新一期待着以后都会像这个礼拜一样过得宁静。在这个没有莫旋缠绕在身边的六天里,他终于得偿所愿一尝高中生涯里最纯正最正常的生活滋味,日复一日的学习任务,乏味平淡的生活节奏,每天规律性的往返路线,外加新一的私人体会,平静,安宁,舒适,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享受着在归雀鸣叫声中品菊的雅兴。新一优哉优哉地活得像位诗人,执笔犹如挥锄般带劲,重获宁静和自由的他在数千副如同拷贝出来的麻木表情中显得格外怄意,仿佛这是对自由金不换的宣言。
这样的自由一直维持到周六,寄宿学校学生“出狱”的那一天。
新一跟大凡他们按照惯例在放学后先到篮球场上爽一回,随便乱堆在篮球架柱子下的书包们热切地等待着主人带着一身汗水抓起它们的带子往校巴方向赶去,而此时坐在场边必不缺少的雌性生物总是特地整理出一副标致的仪容,穿着相对于校服来说时尚的便装,名日看球,实则看帅哥,而其中总会有莫旋的一席之位。
她依旧姿态迷人,风情万种,恣意的日光流过她瀑布般的发丝,淌过她长长的睫毛,流过眼底中空明清亮的眼瞳,然后搁浅在如午后阳光般暖暖的笑意上,安静地湿润出一隅记忆的苔印,无声无息,积累着一场篮球的日光,幽深得让人无法深究,却忍不住想轻轻抚摸。
盛满清幽的眼瞳在校巴的滚滚尘烟中骨碌一转,清晰可窥见校车黑黝黝的倒影,而她也一跃而起,瞳孔中不再有新一的身影。
此时大家才发现莫旋身后竟变戏法似的多出一个大袋子还有她的小提琴盒,并且随着它往上移,目光居然停在莫旋的手上。
“你今天回家?”
大凡很快就反应过来。当然,他并不意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如在场大多数人所想的,这举动的真正奇怪之处在于她回家的动机,尤其是大凡最在乎的。
“废话!”
莫旋操着难得的轻快语调,对于这双重问题报以粲然一笑。她比任何归家的人都要开心,仿佛一个初次迎来归家日子的幼儿园小孩,天真的笑容中带着热切期待和重获温暖的欣慰,家是他们眼中所唯一看到的,感觉所唯一依靠的归宿。
莫旋对众人一声清脆的道别之后,新一投出的一个三分球利落进篮,在归家者轻快的脚步中一下又一下地上下弹跳,直到新一用手把它抓住,“再来一场吧”,球再次被抛出,碰板入篮,而当它再次落下时那俏丽的身影早已走远不见了。
穿过数道铁门,又是一片幽静。
入冬时节,紫荆花树上红颜不再,但翠绿依旧,散落在楼宇之间,枝叶间响起归家莺语,一经鸟儿腾飞,无形中飘落下几片编织地毯的补丁。
莫旋轻踏着地毯,干脆的破裂声在淡灰的墙壁上留下回声的印痕,此时不知谁家阳台延展出来的的常青藤攀倚在墙上欢笑一片,也不知清脆的风铃声出自何处人户。
五座六号。
莫旋停驻在一道普通且略带锈迹的铁门前。这是一栋最普通不过的平凡民楼,有着没比紫荆花树高出多少的四层楼房的高度,楼下建有自行车棚,一个小公布栏。铁门边上简陋地写着这栋楼的号码,还装设着一个用户集合门铃,方便比如此时站在门前的莫旋可以按下六号的门铃。
她就是住在这里,市音乐学院的教师宿舍。
铁门“砰”的一声竟轻巧向外弹开,莫旋踩着仄仄的矮梯,在幽暗中摸索着走到三楼,抬头一望,六号门早已敞开,皆因开门者似乎在门边等候已久了。
“啊——!”
“啊——!”
三楼的楼梯间骤然爆发出的双重尖叫声响彻整个安静的小区,楼宇上空顿时飞雀一群。
再回到此时的两人,莫旋泰迪熊式地抱住叶倩,依旧兴奋地大叫,而被抱者也是笑意满脸,不过她很快就从刚才双眼瞪大的喜悦中恢复过来。
“喂,还抱不够啊,你可以放手没有啊?”
“哼,你就不能有点妈妈的感觉吗?”莫旋依旧紧抱着叶倩,语气凶恶却脱离不了天性的撒娇,“也不想想咱俩多少年没见!”
叶倩凭着一流的大提琴演奏和傲人媚惑的美貌,在国内外一直享有较高声望,自从与莫翌杰离婚后,她便专心奔波于全球各地进行她的音乐事业,在她刚完成个人第三张大提琴演奏专辑后,这位大提琴家衣锦还乡,正如不少名人的莫名举动,她回到故城,并担任其音乐学院的一名普通教授。
这几年里,在莫旋与叶倩之间的唯一联系也只能建立在长途电磁波上,视频聊天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即使后来她回国了,也都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同城的女儿也难得碰上一面,而最近的一次极好机会也在那次生日宴会上被莫翌杰蛮横夺走了。
与简陋陈旧的小区楼层相比,叶倩的公寓内显得一派别致,格调非凡,仅有的相似之处也只是那一丝静谧。
当知道她要回国后,莫旋曾问过是否要陪她找房子,当然最好是找回自己家的房子,没想到叶倩早就申请了大学教师的宿舍,这立即迎来莫旋的一番质疑,而她则是平静地说,她喜欢那里。
而当现在莫旋穿过客厅,在众多令她神魂颠倒的弦乐器当中,她眼眸中逐渐填满着透过阳台倾洒进来的柔和阳光,尤其是驻立在飘动窗帘中的那把大提琴,外壳上倒影着阳台外的一片青翠。
莫旋明白为什么她会喜欢上这里了。
“呐,把你琴盒拿来。”
叶倩穿着宽松的米色毛衣,长长的黑发被随意地挽起来,傭懒中带有高雅的气质,此时她带上粗框眼镜,接过莫旋乖乖递过去的小提琴盒,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宝贝捧在手心中仔细端详,眼神倏忽从懒散变得专注。
莫旋随手抓起一个苹果,躺坐在大沙发上,把眼光放在一隅的乐器上。
“莫翌杰还挺重视它的啊。”叶倩开始拿出调校工具。
“他花钱并不代表他重视。”莫旋没好气地说,虽说莫翌杰曾花重金在她小提琴的护理上,但并不代表她就要心存感谢。
“小旋,你怎么还这样说他。”
“我怎么了,那你干嘛要提起他!”
“谁叫他把你的宝贝找回来了,”叶倩细心地校对着弦音,“而且它对于我们来说都很重要。”她望着它犹如望着自己的新生宝贝,满眼溺爱。
这把满身刮痕的小提琴不知从叶倩的哪一代意大利曾祖父开始传承下来,一直到了莫旋手上,历史悠久得让莫旋每次演奏的时候都仿佛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位老前辈跨时空对话。
正因为如此,当这把久经磨练的古宝失而复得地出现在她眼前时,莫旋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恨莫翌杰了。父母离异后这几年来,莫旋渐渐明白了他当初极力争夺自己抚养权的动机,那就是为了他个人的名声和事业,但一直以来并不怎么支持自己音乐兴趣的他还是把失踪的小提琴找回来了,莫旋的辞典里还是多多少少会为他找出一词感激。但是叶倩不知道,小时候的她曾经碰巧偷看到莫翌杰掌掴叶倩的那一幕,曾经在英国一去不复返的承诺,又曾经在英国街头当众对自己扇耳光的羞辱,所有的不美好回忆还是充斥在她脑海里,她无法正常对待那位早已没有了往日身影的人,她曾经的父亲。
而似乎叶倩看上去还可以正常地看待她的前夫。
屋子里没有人出声,倒是那正在被叶倩调校音准的小提琴间而发出或高低或轻重的短音,一时间房间里唯独音弦在微吟。
阳台下传来自行车的按铃声,清脆却安静。
风中飘着淡淡的冬香。
“妈,我喜欢上一个男生了。”
“交往了吗?”叶倩埋头在那几根音弦中,很快地问道。
“唉,没有……”
“他帅吗?”
“很帅。”
“人好吗?”
“很好,哎,不对,除了对我不好之外。”
“但你还是喜欢他?”
“废话!”
“那你唉声叹气个啥?”
“他说他不喜欢我,没想到你女儿天生丽质也还是被人嫌弃啊!”
“你现在是被人抛弃了所以才上我这来寻求安慰啊?”
“怎么会,我可想死你了,一知道你这地址就立马过来了,只是……人家有点心事想跟你聊一聊嘛。”
“婆婆妈妈的,有话快说。”
“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想着他,即使跟别的男生在一起我还是会想着他,怕被他发现了他会更讨厌我,我现在都不敢跟其他男生走得太近了,我的生活好像只围着他转,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唉,现在见到他又爱又恨,烦死了……”
“喜欢一个人是要付出的,你现在这种心情也是你付出的一部分,你对他动了心,所以你心里就得为他腾出一块地方。”
叶倩把小提琴放到自己脖子与下巴之间,细心地把弦端拧紧一点,完全没有望向正在陷入烦恼的女儿。
“腾出一块地方?”莫旋试图琢磨着,心想这块地方似乎已经是她整个衣柜了。
“以前听你说的恋爱,都是双方面的,而且一直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罢,可是这次是你主动追求啊,怎么样也是要吃点亏的。”
“我不想吃亏,而且这亏可大了。”莫旋又想起她的衣柜。
“小旋,那得要看你用什么心态去看待,有时候吃亏也可以吃得很幸福。”叶倩对着四条琴弦扬起莫名的微笑。
莫旋怔怔地盯着她,然后说:“那你想要再回到以前吃亏的时候吗,”她双眼流淌着真诚的光,“我不介意的,”转而又把音调放低,“只要他也可以为了你吃亏一下。”
叶倩终究停下手中的工作,沉默中仿佛轻叹了一声,然后用大拇指和中指轻弹一下E和G弦,弦音清脆不浑浊,唯独回音闻声便绝,叶倩轻轻摇头。
“小旋,妈对不起你……”
“妈,我没这意思,而且这句话应该是他说才对。”
“小旋,我跟你说过,这事我和他都有错,你看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懂该用什么心态去吃亏,有些事不是说想做就可以做的,这心态很难找,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又是这样,从以前就一直说我以后会知道,仗着年龄比我大就跟我逃避问题,别忘了,你现在跟我一样是单身,大家都是同一级别啊。”
而这也差不多是事实,除了早年叶倩身为莫旋的小提琴导师之外,心境年轻并且跟莫旋有着共同爱好的她也同时是莫旋的知心朋友,母女间的友谊随着彼此之间的远距离反而日益加深,很多时候莫旋都不辞辛苦地在长途电话上向叶倩倾诉她的恋爱经历,也彼此分享各自的生活。
“行,咱俩是同一级别。”叶倩淡定地说道,并继续埋头在调音当中。
“不过,唉……”
“你又唉什么呀?”
“还不是为了那男的。”
“你不就是害怕为了他而改变自己而已嘛。”
“什么而已啊,这很可怕啊!”
“有什么好怕的,人总是要变的,重要的是不要失去自我。”
“还自我呢!我特么好像连自己都不是了。”
“小旋,现在是你喜欢他,不是被他控制,主动权在你手中,又怎么会连自己都不是呢?”叶倩语调不疾不徐,不温不火,“还是说你连去面对改变的勇气都没有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莫旋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听着,双眼望着窗外的天空。
蔚蓝的天穹偶尔飞过几道白影,她想起了幼鸟时的老鹰,那种冲向穹顶的勇气和它们最后真正获得的自由,没有什么比拥有天空更加自由的事了,而她,莫旋,从出生开始就是拥有了整个天空。
“我想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坚决的话在安静的此刻响起,也在安静的此刻遁形而归于心。
突然间——
叶倩从小提琴里抬起锐利的目光,“等等,”警惕的语气打破了此刻的静谧,把莫旋吓了一跳,“你说你要追求一个男生?”
“你失忆啊?刚刚不一直在说吗。”莫旋不解地回答到。
叶倩眼中的疑惑瞬间被怒火所代替,轻松答“是”的莫旋在毫无招架之势下迎来了叶倩的一顿啰里啰嗦,语重深长的训导。
“……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干的事,你现在应该要把重点放到学习上啊,刚回国学校里不是有很多功课要跟上吗,你还烦恼这些事干嘛呢,赶紧专心念书,我想让你回国也不过是希望你可以在这里安心学习,你之前在国外太自由了,没有人在旁边管你,所以我想让你回国,正好用高考来管管你,还有啊,你年纪还小就不要急着跟男生交往什么的,等你考到大学再说……”
莫旋万分痛苦地看着叶倩在对她谆谆教诲的正经样子,怀疑到底是不是国内的水土让她彻底改变了对自己女儿的恋爱观,难道她为了管教女儿还特地把学校的中学生守则滚瓜烂熟背诵下来不成。这是她自八岁以来从来未曾有过的经历,不过显然,她并不希望要以这种方式来重温彼此之间的母女情怀。同时她更怀疑刚才为小提琴调音更能吸引到叶倩的注意力,以至于她在声称会全力支持她女儿追求男生不够一分钟之后竟一百八十度地反态,婆里婆气地劝导她不要这么做。与其勉强插话进去问“卧槽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莫旋觉得倒不如以一抹苦笑的姿势来聆听,小提琴导师也好,知心朋友也好,归根到底,叶倩毕竟是一位快要四十岁的欧巴桑,始终担任着自己妈妈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