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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各自东西南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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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远是从梦中惊醒起身去客厅喝水时才惊觉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就这般到来了。不知这雪落了多久,被他撞见时已洋洋洒洒了一大片,入眼皆是银白。
陆清远单手端着水杯站在落地窗前,杯中温水热度透过杯壁传至掌心,轻轻柔柔得很,好似握了一练丝滑的绸。清远莫名觉得内心安宁,在这样静的夜,撞破了场悄无声息的初雪,让他有种看海棠花未眠的微妙感受。客厅没开灯,白天的手稿散落一地,沙发上,樱桃木地板上,茶几上,都是零零散散的手稿,倒像是屋内也下了场雪。
屋内开了暖气,不冷,清远干脆盘腿坐在长毛地毯上,整个人都像是要浸入这如水的夜里。他微微仰着头,露出清瘦下颔线条,顺着下颔一路往下脖颈线条亦是美妙,棉质T恤圆领口恰恰露出蝶翅般的锁骨。
清远觉得自己坠入了场梦,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不知今夕何夕。他看见年少校园操场旁的那棵巨大榕树,亭亭如华盖。大片大片浓郁的绿,一层叠着又一层,绿得让人心惊。
拉回清远神思绪的是放置在卧室手机发出的信息提示音。不知走了多久的神,杯中水早已冷却。清远把水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去了卧室。枕头旁的手机屏幕还在亮着,发出冷白的微弱光亮。
阿远,生日快乐,愿你赤子之心稚子之眼永存。
清远看了眼屏幕右上侧的时间,将将是零点。哦,原来今天是自己生日。清远垂眸看着这条简讯淡淡想着。扣着手机的手指指尖却是泛着白。他眨眨眼想要回复,手机又连续响了声,还是同一个人,内容与上一条毫无关联。
阿远,我撞见了这场初雪。
这条简讯下附了照片。网络不算通畅,清远握着手机看着它一点一点加载清晰露出全貌来。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清远脸上,是极富少年感的长相,偏偏眼角眉梢间又夹着几分难言的傲与冷。像极了高山深涧中的兰,秦淮河上的月,还有大雪纷飞里的梅。
照片终于加载出来。清远看见只雪白长毛猫懒洋洋趴在暖炉旁,与窗外的雪遥相呼应。而清远也要在很久之后才知晓这句话与今晚月色真美同义。它带着一个英俊青年的炽热情意与缱绻温柔,带着生怕惊觉的小心翼翼。此时的清远也不知道有个人始终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向他投以温柔到哀伤的眼神。
现在的清远只是回了一条措辞得当的简讯。然后将手机扔在床上,拉开厚重帘幔站在窗前看簌簌落下的雪,看在渐渐亮起的天色中显现出清晰轮廓的城市。
早晨九点,清远换上鞋准备出门。他打了个哈欠,细白手指揩掉眼尾的湿润,确认钥匙手机与钱包都带上后就下了楼。
雪已经停了,积了一夜的雪被无数双脚踩踏,被汽车车轮辗轧,被融雪剂溶解,被环卫工人铲起堆在一旁,变得污脏难堪。清远将下巴埋进绕了好几圈的围巾里,耳机线也掩在里面。鞋踩在地上就像踏在无数尸体上,清远想。
思绪顺着这个想法开始抽出细细蔓蔓的枝。遥不可及的天光熄灭了,坠入进了深海里,那头叫做Alice的鲸鱼歌声回荡在海水里。从未有应答。
过了早高峰,巷子口的早点店里仍有不少人,摆在外面的小蒸笼一如往常冒着白气。老徐围着围裙眯着眼在店门口吸烟,不时有路过居民与他打招呼。老徐这家早点店开了二三十年。报纸电视上所说的那种价格从开店初始就未变过的故事在老徐的早点店是不存在的。但数十年如一辙的口感声誉还是在的,且标价也只是根据物价动荡在合理范围调整。食材上等,口感好,价格合理,诸多标签口碑使老徐的早点店在这座老城声名远播。
老徐对此并未有太大表示,只有一次在当地晚报来采访时说:这是传下来的手艺。手艺靠我继承下去,我靠它活下去。就这么简单。什么情怀不情怀,这种高帽子我是戴不起的。我就是个平头百姓。
大概是老徐说话太不留情面,后来报纸发行时,那个记者写了个很是奇妙的标题,还附了张老徐看起来颇为倨傲的抽烟时的照片。毫不意外地博得了眼球。还是别人给老徐看了报纸,老徐未说一句话,依然勤勤恳恳地经营着小店,任这纷纷扰扰红尘喧闹着翻腾着。
清远喜欢喝老徐家的豆浆。够醇。与其他店里掺水的豆浆是完全不同的。每次他都要加很多绵白糖,捧着大斗碗喝得满足。老徐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深刻是因为每次过去收钱时都会多收到一块钱。
毕竟在人情社会里混得久了,老徐大概猜得出原因。其实从清远第一次来,老徐就注意到他了。觉得这小伙子不仅脸长得好还举止得体,与那些毛毛躁躁的小青年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老徐喜欢他身上那股子劲儿,具体说不上来,但就是喜欢。
如果不发病,清远每日都是要来喝豆浆的。他很是喜欢这种一大早起床然后慢慢悠悠晃到巷口去喝一碗热气腾腾豆浆的感觉。早晨的日光斜斜照进巷子里,偶尔可以看见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飞到阴凉处啄食。早起上班的人骑着自行车,有时摇摇车上铃铛提醒行人,叮叮当当清脆声响听来像珍珠落玉盘。清远很容易就想到一首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清远路过拐角时天空中掠过群灰鸽,乌压压一片,翅膀扑簌声响由远至近,有烈烈长风至苍穹传来,他好似听见了夹杂在其间的温柔低语。
漂亮青年困惑般眨眨眼,纤长浓密睫毛随其动作上下翻飞,似蝶似叶。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召唤着他,一个声音从深渊深处传来,像柔柔的手勾着他步步走近。
靠近我,走近我,过来,别怕。
那声音含了蜜裹了糖,引诱着清远靠近。白色高领毛衣将清远的脸衬得清爽鲜嫩,柔软的唇是粉玫瑰,清秀面颊是白玉兰。偏偏那双桃花瓣似的眼冷得很。他抿紧唇踏着风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得坦荡平静,端得是乘风破浪的气势,眼前景物却迅速褪色失声。
如果这是部电影,也应是部黑白默剧。镜头中央的青年如尾鱼穿梭在黑瓦白墙窄巷中,侧脸清瘦具美感,来往行人身影模糊拉长,是四处流散的水。他裹挟着满身细碎雪粒,孤绝凛冽,庄重地似要赴死。
席赫赶到诊所时,雪还在下,且有愈来愈大趋势。头顶铅云是堪堪要压下来的模样。他一踏进诊所就看见了清远。
青年坐在角落沙发上,垂着头,握着纸杯的手苍白的能窥见皮肤下青色细血管。大概是听到声音,青年抬起头望向门口。就这样,视线交汇。两人一坐一立。清远穿着烟灰羽绒服白色高领毛衣,席赫则是铁灰羊毛大衣加上同色系毛衣,黑色西裤笔直如刀刃。
沙发上的青年,干净,漂亮,无论怎么看都是幅黑山白水的画。清远俯身向前,伸手将纸杯放在茶几上,站起来。清清淡淡说了句,“你来了。”
方才一坐一立局面随着清远动作扭转变化。
席赫站在原地看着清远。眼神复杂。
他身后是一片被关在门外的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天地。肩头上却还有未融的雪花。清远的心蓦地颤了下。梦中某个模糊身影与席赫重叠。那身影也是如此这般挺拔清俊,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说,我们回家。
他赤脚站在雪地里,少年笑容明晃晃,晃花了他的眼。他也笑。笑得盎然生春。
“我们进去吧。”清远取下耳机,将梦境中少年身影同席赫剥开来。剥得血淋淋。
曾有很长一段时日,清远分不清梦境现实。两者时空交叠错乱,无界线。直至后来他在一本书里偶然看见,说梦境里是真实的,梦里所发生的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里发生的真实存在的。
当时清远觉得浪漫。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梦到最后庄周即为蝶,蝶即庄周。融为一体。同时他心中又升起某种荒芜感。茫茫天地间,他还未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位置。他恍若所处时代的局外人。格格不入。失望至极。
席赫走在清远身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窥见青年白皙耳廓。大概是屋内暖气太足,清远取了围巾搭在手臂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看见清远了。这样的再次相遇让他觉得不安。他几乎能看见隐蔽在黑暗中的狡诈命运。不知为何,脑海中涌现出太多关于清远的点滴。
关于清远,席赫总觉得清远活得太过劳累。他甚至觉得是文学是对爱的期翼压垮了清远。心事太重,始终不是好事。
他整个幼年时期乃至少年时期都生活在海外。二十六岁回国。然后遇见清远。在此之前席赫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男性。
初见是在诊所咨询室。在见面前已通过话。清远整个人都是在英国生长的席赫未曾想象过的存在。声线,面容,言谈举止,气质,生活方式....都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当时他不专业的走了会儿神。他莫名想起幼年时期趴在祖母膝上,听祖母用吴侬软语说起他从未见过的那个神秘东方国度。窗外风雨琳琅。他最后是听着祖母声音夹杂着风声雨声入睡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梦见了那个东方国度。
“席赫,我想回蓉城。”
这是清远坐在咨询室沙发上说的第一句话。说这句话时他抬头直视着席赫的眼,席赫却发觉这目光并未有焦点,声音也似梦呓。接下来的话如千钧砸得他脑袋生疼,几乎反应不过来。
“我放弃了。”
“席医生。承蒙多年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