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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为君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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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洛东霖躬身入了一方垂着鲜红幕帘的小轿,轿夫们一声吆喝起了轿,唢呐的声音低低飘起来,送亲的队伍慢悠悠离开了洛府,街上一个花白头发的打更老人坐在不知谁家的石阶下,旁边一条骨瘦如柴的老黑狗。
轿子出了南城门,乐声停了,低低的像呜咽哭泣的唢呐消散了,轿里轿外静悄悄的。洛东霖闭上眼,依稀能听到守城门的士兵的盘问声,和车轱辘在坚硬的泥巴石块上滚过的动静。
城外的公鸡打过几遍嘹亮的鸣,轿夫们都事先被东家交代过,接亲的路上十几张嘴严丝合缝地闭着,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是洛东霖带去言府的陪嫁丫鬟发出的。
轿子的内衬用的是极厚的布料,重重垂下来,珠帘撞在上头的碎响沉下去变成闷声,大红花轿把里头的人和外头的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饶是轿夫们个个身强力壮,一把花轿抬地四平八稳,路途一长,洛东霖还是被这花轿晃悠得头脑昏沉。轿子里浑浊的空气中还有股愈来愈浓的枯木味道,日头已经上来了,洛东霖越发觉着盖在头上的大红喜帕又闷又热。藏在广袖喜袍下的小手悄悄伸出来,扯了扯头上那块碍事的红布。
“小姐,这盖头一定要洞房的时候才能揭下。”
早些时候梳妆时,孙乳母亲手为她盖上盖头时,千叮万嘱。
洛东霖扯帕子的手迟疑了一下,随后她一撇嘴,一把抓下了头上的金线盘凤盖头。
花轿经过城外的桃林,桃花的浓香浸泡着每一个有幸的过路人。清风送爽,袅袅的桃香味也缠进了风中,洛东霖悄悄掀起轿帘的一角,和扑过来的微风撞了个满怀。
在这充盈着诱惑味道的香氛中,洛东霖的思绪飘到了几个时辰之前。
“二八的姑娘要出嫁,嫁去城西的灰狼窝,
娘亲说,你莫去,爹爹说,儿平安,
姑娘下轿走进洞,狼毛狼爪狼牙棒,
喜婆端来一盆水,泼到大红喜袍上,
糖葫芦转三转,活人长出了狼尾巴……”
“小杏,别哼了,看看我。”
洛东霖在铜镜前转了个圈,弯下腰去捧住为她打理衣裙的丫鬟的脸,女孩子的脸蛋软软弹弹的,像熟透的糯米汤圆皮。
“我好看吗?”
被强迫与洛东霖对视的丫鬟微微蹙着眉毛,并不答话,水汪汪的眸子中大有怨气。
“你看你,又噘嘴,都快可以挂酱油瓶子了。”洛东霖雪白的小手不住揉搓着丫鬟肉肉的脸蛋,说道。
“小姐,陪嫁丫鬟的名单上为什么没有我?”
洛东霖愣了一下,放开了小杏,转身去拿妆台上的一支白玉簪。这是用蓝田最上等的玉石雕刻而出的,据说开采矿石时,蓝田刚好有一位修道之人功德圆满,于矿脉上空飞升,似是受了仙君的福泽,这条矿脉上采出的玉石都带着一股浓郁的灵气,品质虽不及仙家法器,但已是令下等邪灵畏惧不已了。
洛东霖的这支白玉簪,是她六岁那年,洛家家力全盛之时,父亲洛风从大悲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那儿求来的。洛东霖生辰八字极阴,娘胎里就有所不足,生来体弱,多招邪祟,故而洛风为她求得此物。
自六岁起,这玉簪很少离她的身。
洛东霖熟练地把白玉簪收入袖中,今日大喜之日,这东西带出来太素净惹眼,为免节外生枝,还是暂且收着的好。
“小杏,你陪了我多久了?”
“小姐八岁时买下我做贴身丫头,如今已逾八年。”
洛氏一脉,香火薄弱,洛夫人身有隐疾,产下长女洛东霖不久后便与世长辞。家主洛风一向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自洛夫人去后,持家多年,未动续弦之心,也不曾娶妾。洛东霖身为独女,固然受宠,但也孤单。
小杏与洛东霖相伴八年,从懵懂孩童到长大为人,从众星捧月到家业崩塌,这一路走来,她一直跟着她,也一直看着她。无论洛东霖何时回头,阿杏都会在后面守着她,这样的两人之间,又怎会仅仅只是主仆之谊?
“只是个小妾,没什么地位,何必跟着我过去受委屈?”
洛东霖施施然坐下,放开睡觉时盘的简单发髻,一头乌丝洒落纤腰。
“不如等我寻着了机会,和二叔说一声,让他放你出府去,落个轻松自在,也不必被我们拖累。”
“可……”小杏话才冒了个头,就被洛东霖打断了,“恩早就报完了,你不欠洛家什么。”
洛东霖把小杏拉到身边,伸手去摸小杏脖子侧边一道浅浅的疤。
“这刀要是再偏一寸,你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那是小杏为她挡的刀子,她流了那么多血……
那么多……
血一直止不住,染红了她的半边衣裳。若不是当时苏朗中刚好借住在洛家……
若不是这刀子偏了一寸……
小杏根本不可能救活。
彼时洛风失踪,朝堂之上改革派得势,权臣有意打压洛家,加之洛氏发家之时树敌太多。行刺的人,便是来讨当年洛氏欠下的血债。
洛东霖想,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由小杏这个不相干的人来替她受。
八年来,一直在她身边的,也只剩下杏儿了。
一直以来都是杏儿护着她,这次轮到她来保护杏儿了。
“替我梳头吧。”
洛东霖不再说话,端正了身子坐在铜镜前,她用力眨了下眼,眨去了眼角泛出的一点泪花。
这一年,是元辰十八年,新君当政的第十八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