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我的欲望》焦大仙

1、第 1 章

　　一
　　平台上到处都是漂亮的小姐姐在直播，虽然有点千人一面的嫌疑，欣赏美丽的面孔总是令人愉快的。以主播的平均质量来说，陈梨宇绝不是傲视群芳的那个。尖下巴小脸，皮肤白净，只是额头上冒了一串小疹子，拿粉都盖不住，有点像《步步惊心》时代的刘诗诗。这样的比喻可不会惹恼他，你看他眼角勾出的眼线就知道了。弯弯的弧度，往眉角斜翘着，像上弦月，像古建筑的飞檐，就是涂抹的劲道太大，整体看来失之僵硬了。
　　硬有硬的好处，虽然是无心的——多少说明他是个年轻男孩，和那些套路已深的娇艳贱货们不一样。可如果他有的选，恐怕还是从众而艳俗更合他的心意。
　　人家有钱的直播网红会买高端的化妆品，什么雅诗兰黛娇兰兰蔻的，好像上档次的货都得叫个什么兰。他没钱，准确的评价是“没什么钱”，舍不得加钱上正品，拿着个盗版的“圣罗蓝”也够用了，那些土里土气的客户们才不管他的粉底容不容易保持。
　　灯光拧到中档，假花摆起来，桌子简单糊弄着收拾一下，再把刚用微波炉加热过的披萨饼放上去，基本就可以开张了。
　　陈梨宇调开自己的主页，在广播栏的文本框里敲下一行字：我今天依然有一种忧郁的感觉。活在大城市冰冷的出租屋里，有谁不感到寂寞呢？我们互相取暖，会不会让冬夜少一分逼人的寒意？
　　从画面上可看不出来他有自己说的那么冷，寂寞不寂寞，那就是猜不着的事了。他瘦而柴的肩膀架子上套了件宽大的T恤，一件驼色的针织开衫勉强半挂在木椅靠背的边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在地上拖着。颈子上反倒扣了条布围巾。短袖的领口很松，露出一圈脖子下的细腻皮肤，还有两条难得圆润的锁骨。
　　留言是各式各样的，看多了，想有什么感觉都难。总之是在这里碰上什么样的人都不足为奇，有时候他和另外几个同行假情假意地谈心，还要把自己遇上的新鲜骂词拿出来比拼一番，脏不脏其次，新鲜要紧——脏话是骂不着他们的，不新鲜就有辱行业的风仪，一种身处此行不得不有的骄傲。
　　少男少女们最容易被带有关怀性质的评论打动。等到他们大一点，体会多了，就不再奢求从这些散乱的匿名留言中寻找真心。游客们关心的内容完全五花八门：
　　有关心性别的：
　　“你到底男的女的？”
　　“他们说你是男的，我看也像，怎么想不通要当女的？有屌嫌重啊？”
　　“得亏你是个男的，露个肉我们还看个新鲜，要真是个女的，这种姿色就要去讨饭了！”
　　有关心今晚变装内容的：
　　“今天打算弄个什么妆？上次那个欧美烟熏风，完全不行，你涂了像妖怪，手法也不专业，我照你的化差点没被姐妹笑死”
　　“建议参考保罗皇后秀！不是是个男的画个口红眉毛就可以赚经验了好吗！”
　　“我昨天看见一款日系假发，好好看，应该很适合你！”
　　有瞄着他吃的东西的：
　　“哎呀，披萨！看上去好香，你快吃啊，不吃都凉了！”
　　“ruei——我生平最恶心西餐了，这逼玩意儿还没我家门口2块钱一张的烧饼有味”
　　“您这是打算吃播变装一起做啊？那得换份大号的才行！”
　　有直接人身的：
　　“我操，看见人妖就倒胃口，什么时候能治治这股歪风邪气啊。”
　　“干脆直接做女的算了！你住哪，在成都的话我带你去手术”
　　……
　　前前后后翻了一遍，总是这些话，陈梨宇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长茧了。他一清嗓子，感觉感冒好的差不多了，下午说话也还利索，就对着麦克风细声细气地说道：
　　“这样吧，先给大家唱首歌。王菲的《开到荼靡》，很好听的，给我双击点个赞吧，一会儿开始正式化妆。”

　　二
　　明心在上大学之前就没接触过什么现代科技，是以当室友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玩的手游和新追的美剧时，他感到一种难言的酸苦的尴尬。
　　他的手机是七月底志愿结果出来之后买的，他妈亲自上苹果专卖店给他挑的新款6s，小而薄的机身，他一只手掌就能握住。但对于他以前见过的手机来说，智能机还算是大了，更关键的是，一个手机罢了，怎么能那么好看呢？
　　不需要广告海报的高清大图，他能凭自己本能的艺术感觉发现这款机器的美。惨淡灯光下，金属银漆的机背闪着镜面似的光；按下home键，首页的图标精细绝伦，像拿尺子一厘一厘割出来的。
　　它连通了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丰盛世界，而与此对等的代价是，他妈三个月的工资。中年女人的眼角已经堆积了很多细纹，乌紫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叮咛他在大学好好学习，不能松懈。手机是奖励他十二年来刻苦攻读考上一类的礼物。
　　在家里玩手机的时候，他倒没什么复杂的想法，最多就是感慨一句，贵的东西就是好，潜台词是有钱的生活真好。感慨完了也就完了。到了A城的宿舍，有了比较的对象，这感慨就开始发酸。人家用着2000块的安卓机，什么都知道，衬得用苹果机的自己是个纯正的土鳖。其实本来也是吧，自从上了初中，老妈在学校边租了房，断了电视线路，自己就在小县城狭窄的精神天地里越陷越深。一朝回归正常世界，意识到自己的落后，时常难过得想哭。
　　我算是完蛋了，他们都比我强，我该怎么办。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个热点问题叫“原生家庭拖累自己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不然肯定会拼命含泪点头的。
　　这种微小的难堪看上去不值一提，真男人就该时刻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但毕竟他是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十八岁孩子，以前没人给他打过防疫针，告诉他世界就是这么五彩斑斓的，于是难免会被巨大的不安感侵蚀。
　　这种难堪推而广之，是听到女同学们吐槽屈臣氏导购时的手足无措，宿舍其余3人讨论动漫新番时的笨嘴笨舌，系群里大家叽叽喳喳讨论微博八卦时的四顾茫然——他们一个个的，怎么好像都在说外国新闻啊？我是真的中国人吗？
　　其实明心本身的条件压根不差，做事认真，上高中时他是全班习题做的最多最全的学生；诚恳踏实，当然也可以说成是老实，女同学不愿意打扫的走道全让他包揽了；而且他的长相是很好的。
　　他爸他妈都是矮子，但他爷爷高，他也跟着长到了一米八五；骨肉匀称，比例和谐。五官也不错，鼻子眼睛都长得有模有样的，只是让大城市的人看见，多半要送个“土”字给他。是真挺土的。他一笑，对面的人往往也跟着笑：
　　多憨厚、多呆、多老实的孩子啊！
　　老实孩子进了大学，看过好几个院系的迎新晚会之后，决心再不做老实孩子了；尽管种种行为仍旧表现出他的老实。在宿舍做卫生，他最勤快；帮所有认识的人签到；有次一个只见过一次加了个微信的女生在朋友圈哀嚎，说是排了几天队都没买上食堂新出的香芋饼，他早上6点半起床去买到了，等女生7点半起来慌忙去赶早课的时候，在微信上问了别人课室在哪，在门口等着递给她，把人家吓了一大跳。他只是笑着说“还好是夏天，没凉，快吃。”
　　明心当然不是对那个女生有什么企图，一来他不是那种人，就是纯然的好心而已；二来如果真是那样，就不会有我们下面提到的这码事了。内心自卑的大好青年明心，被同学推荐了一款直播APP，那人说他一个暑假就靠这东西消磨时光。
　　明心接触新事物是有原则的。这个原则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明白，具体在这件事上，就是他被那同学的姿态打动了。
　　男同学大方、阳光，衣着得体，一看就品位不俗，像是大城市里有钱人家养出的孩子。
　　在那么年轻的时候，他无论说什么，明心都会怀着一份顶礼膜拜的心情去仔细倾听。
　　听到了男同学带着笑的低沉嗓音，也听到自己的内心，欲望的花朵正在一瓣一瓣地努力绽放。
　　他填好个人信息，注册了新账号，进入直播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