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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很烂,慎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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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建和四年对大多数楚人来说意义非凡。
那一年,楚越祁三国于昌平发生死战,楚王不顾劝阻将领将斩首,大开玉门关,亲率死卫冲入敌军阵营,乱战中被一支冷箭自后背射入胸腹,立薨。自此,越祁两军再无忌惮,大肆进攻,十余里旷野里竟埋下了整四十万大楚将士的义胆忠骨。也是在那年,清明悄至,凄风苦雨携着楚国四十万将士无辜枉死的急报,从昌平原的累累白骨吹进了楚国深宫长公主宋客的耳中。传闻那一晚楚宫内下了一场红雨,公主殿下在新帝殿前长跪一夜,自请入南越宫廷为质,换取援兵以解楚国亡国之危。
一
这是宋客在越宫的第二年。
三月春早,草长莺飞之际,南越三皇子游学归来。
八年前老太师自请归乡,临走时顺走了年仅十岁的三皇子,南越老皇帝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皇儿逃离魔爪自然喜不自禁,大手笔在宫内摆上流水宴为三殿下接风洗尘,她也在邀请之内。
宴上欢声笑语,宋客混在人群里饮着一盏盏被不同人笑颜巧语递来的烈酒。楚地不产美酒,楚国人也是出了名的不善杯酌,有好事者起头哄闹要让楚国质子也尝尝南越美酒膏粱的滋味。三分调笑,七分戏耍,偏那人位高权重得罪不得,只能老实灌下。
一轮下来,她连路都有些走不稳了。
众人见她大醉,一片哄笑,见歌姬乐官陆续上场表演,又互相推搡着将她领至舞台边缘。
乐声悠扬,她侧头听了片刻,渐渐也听出了些门道。
那乐官奏的是一曲《羡仙》,描写的是明皇梦游仙宫后梦醒有感仙境美妙的故事,高贵华丽,正迎合了钟鸣鼎食之家追求奢靡享受的口味,近来颇为流行。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其实原为她在父皇四十大寿时随意弹奏的一曲,当时满座皆叹,后来被在场的一位使者记下了乐谱,回国后经改编便成了现今这一曲《羡仙》。
蓦地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她鼻尖一酸,酒劲上来昏了头两步跨上高台,也不顾君子风度夺过一位美貌男伶手中的长笛,衣摆一甩,干脆就盘膝坐下了。
众人见舞台上多了这么一尊不管不顾的醉罗汉,也是大惊,慌忙上前七手八脚要将她带下。
宋客斜眼一睨,自顾自将手中长笛递到了唇边。
刹那间欢笑声都远了,人群也安静下来,天地间只余这一缕袅袅清音直上云霄。素手轻点,乐声渐入佳境,须臾,又从至高至繁之处急泄而下,犹如秋高气爽之际蓦地降下一场凄苦冷雨,直浇得人心尖尖都泛着咝咝凉气。
座下已有人开始默默垂泪,低低的抽噎声此起彼伏。
正沉醉时,平空出现一道悠扬箫声,活泼灵动似禽鸟间互相啄毛嬉戏,又舒和轻缓似女子纤纤素手,温柔抚平心头创伤。
宋客心头积着的那缸无人可吐的苦水仿佛也在那人箫声中觅着了一方出处,一时间物我两忘烦忧尽释,只觉天地开阔,飘飘然竟有了几分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意味。
一笑,也和上那人曲调,原本沉郁压抑的哀笛摇身一变化为疏朗轻快的小调,萧笛相携,彼此呼应,一灵动,一轻快,犹如高山巅两只嬉戏追逐的仙鹤,飘飘摇摇,随风而舞,双双隐入青天白云之间。
一曲作罢,掌声雷动。
宋客扬眉,站起朝人群中一处俯身作揖,朗声道:“阁下境界旷远开阔,远在宋客之上,可否出面一见?”
片刻,人群内一阵骚动,一位红衣女子拨开众人出现在视线之中,底下顿时议论纷纷——竟是三殿下身边的鸿烈姑娘……
女子大方环视众人,凤眼一挑,笑道:“殿下客气了,殿下技艺无双,鸿烈叹服。只是方才听殿下笛音,似有心事郁结于胸,鸿烈浅薄,不知殿下什么心事,不过常言道多思伤脾,还是望殿下多宽解一二,于身于心,皆是有益。”
语罢,拱手一拜,转身再度走入人群之中。
宋客长久沉默,只轻轻说了一句“不对”,目光追随那人脚步进入人群之中。
果然,灯火阑珊处,一道白色身影寂然独立,待那片红衣行至身侧后,两人一同离开。
行走时白衣飘动,不自觉露出绿色一角。
长尺五寸,六孔竹身,分明是一支短箫。
眼看那人走过拐角,等身影再不可循时她才黯然收回了视线。
突然肩背被人一拍,宋客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灌她酒的那位小郡主。
郡主眉眼弯弯,道:“喂,醉鬼,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宋客一愣,随即一笑:“回殿下,今夜大越上下齐心为庆祝三殿下归来,纵是天宫满天星辰与人间的灯火辉煌相比想来也要逊色三分,此曲便叫作<思凡>。”
小郡主掏掏耳朵,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明白了,啰里吧嗦,你们楚人废话就是多。”
宋客笑笑,不置可否。
二
回去后宋客就开始张罗着想要追求人家。
日日写诗赠花孜孜不倦。
中间小郡主来串门看见她瓶里案上的花儿,痛心疾首:“前不久老嬷嬷还和我抱怨宫里的花儿都给人摘了,没想到竟是你这个贼子!”
小郡主经宫宴一闹后跑她殿里聊了一宿,发现她于带兵打仗颇有见地,两人颇为聊得开,一来二去竟成了知交。
眼睛一扫又看见放在桌上的纸团,打开一看写的竟是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
越国女儿大多豪迈,小郡主自认更是个中楚俏。她刚开始觉得宋客这货说话做事文绉绉,后来交了朋友就觉得跟着她这样有“女人味”豪杰混或许还能拯救一下,可眼下这酸诗写的分明就是思春了要向哪家公子哥儿告白啊!
娘兮兮非给人嫌弃死,还得她出手帮忙。
“小宋你这是看上谁了?告诉我!本郡主给你说亲去!”
宋客眼前一亮:“陛下三子,君迁殿下!”
小郡主:头疼,环肥燕瘦不要,偏是那位难惹的主。
“小宋你可是想清楚了……三殿下追求者如云,本宫与他做过几年同窗,对他也还算有些了解,他性子不同寻常男子,恐追求不易。”
怕你承受不来啊…
宋客讶异:“哦?”
小郡主忙道:“你有所不知,这人自小便是个清高孤傲的性子,又兼拳脚功夫了得,因他生得好,幼学时也有不少人向他示好,可统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啊!”
你看看你那细胳膊小腿?
谁知宋客这缺心眼的倒反问她:“殿下,你适才不还说三殿下追求者如云吗?不过这样也好,竞争少了于我反倒有利!多谢殿下,宋客心意更加坚定了!”
小郡主:“……”
“小宋子!这块骨头硬得很你啃不下来的。”
宋客回之淡淡一笑,将梨花和诗函放作一处,拿红绳小心绑好,道:“汉虽广矣,溯回不馁,亦可泳思。”
三
明月夜,昭禄宫。
日暮将至,红衣广袖的宫娥们结队鱼贯而出,次第燃起宫灯,偌大一个南越皇城,不消片刻又再度灯火通明。
宋客一手使劲抱琴另一只手扶着墙根慢慢起身——坐太久腿脚有些酸麻,动动脖子好像还听到了自己骨头咔嚓咔嚓的声响……
改日得找医药司讨两副膏药了。
从那日宫宴起,她日日在昭禄殿等候
从红日初升等到繁星满天,长笛二胡古筝轮着使,如此折腾,算到今日已有两月余,也未能见着那位半根毫毛。
果真如小郡主所言,难啃的很。
照旧将梨花和诗函放在门口,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轻呼,宋客回头,不知何时大门已悄悄打开,红衣倩影立于门侧,微笑道:“还请殿下留步,我家主上有话想问殿下。”
宋客俯身一拜,恭谨道:“姑娘请讲,宋客定知无不言。”
鸿烈顿首,接着注视宋客眼睛道:“我家主上说,殿下于乐律造诣了得,诗词他也都看了,只觉殿下胸中祛了那股浊气,果然开阔疏朗,他仰慕非常。现下春光大好正是踏青时候,护国寺和玉蝉宫都寄了名帖过来,他欲邀殿下明日一同出游,想问殿下可有中意的去处?”
宋客一听,愣了片刻。
护国寺是南越有名的禅修之地,盛产光头和大师,南越皇帝曾在百年前为礼佛颇为豪气地大笔一挥赐给当时的广胥大师一大片地皮山头,原话说是为显她对我佛如来的一点诚心,结果不出三月就啪啪打脸强取豪夺将大师抢进宫中成了当今圣上的曾祖父,而那片山头也因大师喜欢梨花洁白,最终被南越皇帝遍植梨树成了如今古寺一景。
而那玉蝉宫则并无宫宇林立,相反是南越最大的一处桃林所在。春君每至,十余顷桃花成群绽放,红似云霞,缤纷绚烂,实为南越儿女出玩游乐告白之首选。
这是个送命题。
她思索片刻,然后上前两步小心将手中梨花递给鸿烈:“平素性偏,不喜桃夭红妆,愿伴梨花白首,请姑娘回殿下,宋客选第一个。”
鸿烈点头:“殿下放心,鸿烈定会转达。”
突然背后传来一句:“不必了,我已都听见了。”
两人双双回头,原来是三皇子一袭素衫站在门口,微黄烛光下,十二分的清俊风流。
宋客恍惚间突然觉得小郡主说得不对,就算十顿百顿打,若能换得他一笑,也是值的。
鸿烈看见忙上前道:“主上!你怎么出来了!”说着又要扶他进殿。
君迁摆手,道:“无事,离她八年是我不对,可母皇她总不能老拘着我在殿里。”
鸿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开口。
宋客在一旁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回绝她。
只见他将梨花取来摊于手中,指尖拨着洁白花瓣把玩了片刻,复又抬头冲她浅浅一笑,道:殿下才华横溢,却是个粗心人,这梨花娇艳,可若离了枝头受上一夜露水,颜色要差上许多了。”
宋客忙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再去给你找更好的来!”
却见那人一勾薄唇,两根白玉似的指头轻轻巧巧夹了一小束梨花送入她发间,偏头打量了片刻后悠悠回了一句:“哦?有我还要去找更好的?”
之后的事宋客都不记得了,不过她一定是红了脸头也不敢回地跑回去的……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天还蒙蒙亮就爬起来准备,到昭禄宫时看见君迁戴了幕离正站在殿中央候她,见她来了便掀起幕离一角冲她促狭一笑——
宋客脸又红了……
她们一行到护国寺时还是大早,众人沿着山路爬了约莫一个时辰,考虑到时间充足便中途停下来休整,如此走走停停,直拖到正午才登上山顶。
鸿烈她们分头去准备餐食,她乘人不注意便偷偷拉了君迁溜之大吉。
先前他坐车她骑马,好不容易等他下了车休息却又被鸿烈一干人团团围住嘘寒问暖,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急死她了。
山路难行,她不舍得让君迁累着,就找了不远一花繁叶茂处摊席坐下。
君迁十岁起随老太师在江湖之远做闲云野鹤,加之生性不羁,也就没那么多贵家公子娇气柔弱的毛病,随便一处都能当自家庙堂泰然处之。
斯人如玉,随意一展衣摆,圈地而坐便是一道风景。
两人一箫一笛,虽说无酒无茶仅就着一小包点心,却也其乐无穷。她跟他说楚地的风土人情,他便与她讲些幼时游历江湖看到的奇闻逸事,从乐理曲工谈到诗词歌赋,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叹。
在他说完北境一对侠客夫妇的故事后,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句:“君迁……”
君迁闻言侧首,一双冷玉似的眸子静静看向她,道:“嗯?”
南风入怀,梨花纷扬落下,白雪般洒落在他的发间衣上,衬得他画中仙人般飘渺美丽。
宋客恍惚,痴傻般喃喃自语:“我……”
一个喜字还未出口,唇瓣便被一人温柔衔住,再说不出话来。
喘息间她听到那人在耳畔软语温言:“你喜欢我,对吗?”
他顿了一下,下一刻耳垂一热,“我也喜欢。”
四
宋客这几日过得很是圆满。
她们老宋家曾出过一位大词人,说了一句话叫浮生长恨欢娱少,她觉得这位老祖宗说的很对,这几月她和君迁天晴游山雨落看水,兴致来了两人拿着琴谱一琢磨就是一个下午,的确颇觉时光易逝。
转眼就是七月七,凉风至,岁煞北,宜祭祀、求娶、纳婿。
这日宋客早早起了床,里里外外打扮一新,左手灯笼右手糖豆就往昭禄殿里赶——
结果前脚刚踏上门槛儿后面就传来咕咕一阵鸟叫。
她觉得好奇,就顺着声响一路寻去,待找到一看,笑了。
原来是一只呆头呆脑的灰鸽子。
她玩心大起,蹑手蹑脚凑近,双手一扑就抓住了。
抓到手一看才发现那只鸽子脚上还系了个小纸团,出于好奇便拆了开。
她突然笑不出来了。
君迁在殿里已等了许久。
酒菜凉了又热,他中途派鸿烈去宋客那儿找了两回,都没见着人,只在桌上找着了一封信,乱七八糟写了些诀别的蠢话,他还未看完便揉作一团扔了。
天渐暗了,月色入户,一派澄澈明净。
他想,等宋客来了,虽说湖是游不成了,但如此月色,纵酒言欢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可直到一夜枯坐过去,她都没有来。
七月初七,大楚使者飞鸽传书来访,急召质子宋客回国。
建和六年七月二十,大楚皇帝崩。八月,新帝即位,改国号昭和。
昭和二年,楚军入祁,祁国国破。
九月十一,楚国毁约,夜袭北境,越楚战起。
五
茫茫一场大雪。
小楼俯身熟练将窗扇关上隔绝冷气,又从架子上拿了厚披风轻轻盖在伏案一夜和公文苦熬,此刻正熟睡酣甜的那人身上。
没想到那人极敏感,一碰就醒,顶着两个黑眼圈眯眼调笑:“小楼温婉可人,怕朕冻着了还为朕关窗披衣。”
小楼哑然。
后宫不得干政,朝堂上的事她也只听过宫中婆婆的几句闲言碎语,妇人柔弱,嘴却最是恶毒,只说这位大楚旷古绝今的女陛下是位软蛋,凭自家弟弟一张遗诏匆匆登上帝位,胸无长志,只知在两派大臣为边境战事争得面红耳赤时泼凉水劝降。
可明明批改公文时又是那样的深沉睿智,官员贪污,饥民暴乱都被她能一一化解,就连深入险境指挥祁楚大战时也是那样的从容不迫。
都说帝王心思重,看来不假。
在小楼困惑这会儿宋客也在烦心——为着一张捷报。
阿弟死前曾逼她许下誓言,要她亲手攻破祁越两国替父皇报仇,当时她与殿下一帮跪伏在地的老臣含泪答应,幸得军情激昂,不到一年祁国便是掌中之物,老丞相趁热打铁提议进军南越北境,她百般阻挠掩饰不成,眼下手中这张烫手之物便是北境十二城的降书。
多少次午夜梦回也不敢念及的名字再次于齿间呼之欲出,她几乎不敢去想他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
一方家国一方私心,她已走上绝境。
突然殿外传来长呼:“启禀皇上,王大人有要事请奏!”
宋客头疼,这王尚书深夜来访又是为何?
王尚书武将出身,一上来就单刀直入:“启禀圣上,我军在边境巡逻时抓到一可疑男子,经审问系南越三皇子君迁,现已送押大理寺,请陛下决断。”
她惊落了手中奏折,声音嘶哑:“他关在哪里?带朕去!”说完也不再管王尚书说了些什么,疯了般急招小黄门领来马匹,抛下身后一干人纵马直奔大理寺赶去。
正是隆冬,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她却无心顾及,将马鞭挥了一次又一次,只盼着能再快些见到他。
到大理寺狱卒替她打开狱门,他一袭单薄白衣坐在一角似在浅眠,衣裳已破了不少口子,眼底也是淡淡青黑。
宋客心一酸忙上前用身上披风拥住他,话不成句。
君迁被她的动作闹醒,眼一睁就看见自己怀里钻了个黑乎乎毛茸茸的大脑袋,还鼻子一抽抽的不停把鼻涕往他身上蹭。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语气轻松:“当日七夕殿下不肯见君迁,如今君迁便弃了男儿家的矜持自己寻来了,”他一顿,又贴近她耳侧说,“君迁想做阿客亡国的罪首,阿客觉得如何?”
宋客闻言抬头,终是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眼下青黑:“此事他日再提,一路奔波你定是累了,随我回宫吧,”她声音哽咽,承诺般,“阿客陪着阿迁。”
六
宋客回去便吩咐宫人替君迁腾出了最大最舒适的宫殿做他的行宫,珍宝古玩不要钱似的往他殿里抬。
明知他不喜这些俗物,却还是做了,仿佛这样便能挽回拯救些什么。
君迁知她心思,也没拂她的面子,笑着也就收下了,回头还要小楼传话,说什么感谢殿下垂爱。
她听了,又是一阵心痛。
虚与委蛇,何时起她们竟过成了这般模样。
她每日都会去他殿里静坐一会儿,她是帝王,纵他不肯也拦不住她,便换了法子冷落她,不管她说些什么也只是不搭理。
她脸皮似乎在这两年里和那群大臣斗智斗勇中修炼上了境界,他不回答,她也能自说自话一个人说上许久。
一日,她照旧去他宫中找他说话,走进殿里却没见着人,一问才知道去了后殿温泉。
心底某种难以启齿的情绪悄悄滋长,她头脑一热就移步去了汤池。
走到门口看到重重纱帘又打起了退堂鼓,暗骂自己禽兽不如,败坏了圣贤的教诲,必须回去好好抄个几十遍《女训》。
谁知转身时不小心踢到了角落一个摆放刁钻的花瓶,她脚尖一痛就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里头传来那人声音:“殿下既来了便进来吧。”
宋客窘迫,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白幔舞动,水气缭绕,她的视线穿过茫茫的雾气,四处飘荡,最后如薄纱般轻轻落在水池一角。
终是不敢看他。
水声哗哗,她听到那人凫水时肌体破开水面的声音——那定是无暇白玉搅乱一池澄碧的绝妙场景,声音渐响,不觉间那人已悄悄游至池边,长手一拉,就牵住了她的裙角,也锁住了她惊慌失措、急欲逃离的步伐。
他笑得恶劣,故作惊讶:“哎呀!阿客,我把你弄湿了!”
她先是大惊,下一刻反应过来当即就要挣开他,却不经意失足跌入他深邃的眼眸中。
那一双眼仿佛也在这温泉水中浸润过,湿滑粘腻,水草般缠住她疯狂跳动的心。
她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看上一生一世,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喉咙里有字句呼之欲出,又被她生生压下,最后只默然蹲下身将其化作梦呓一般的轻唤:“阿迁…”
君迁将手湿哒哒放在她的脸上,她脸颊湿润,也不知是泪还是因为他的恶作剧般的抚弄。
“阿客……你想我吗?”
宋客头点成了啄米鸡。
他的手在她的脸上游移,温柔缱绻:“可那天我一直在昭禄宫等,但你一直都没有来……”
“那封信算是什么意思?连声道别也不敢说么?还是觉得怕我纠缠?现下北境那些楚军又是什么意思?”他越凑越近,指尖拭去她眼角泪水,“阿客,你怎么哭了?告诉我,你现在流泪,又是个什么意思?”
宋客闭目不言。
“我知你心思,当日我母皇共祁王将你父亲射杀,这个仇你是定要报的……当日我不肯应你也是存了份这样的顾虑 ,后来又觉得你我若能不管朝堂事,就当个自在闲人也未尝不可。但阿客,是你先弃了我的……也是,明明你我之间隔得这么多,这么深,我怎么还这样天真?阿客,如今我是来害你的,你若多留我一日,我便多害你一分你知道么?”
他喃喃,讲到动情处不自觉也落下泪来。
宋客恍惚,总感觉自己仿佛还是站在当年护国寺的那棵大梨树下头,眼前茫茫一片似雪梨花白,他和她一块躲了鸿烈等人往僻静处走,他步子迈得大她有些跟不上,便在后头唤他叫他慢点,他非但不听反而还加快了脚步,她急得满头大汗,刚要抱怨时抬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折了回来,笑眯眯招呼她到他背上来。她忙摇头,说要被外头人看见了还不知要怎样坏他的名声,他不管她推辞,把幕离往她头上一戴直接一个伸手就将她抱到了怀里,调笑说:要是怕那群人多舌戴了幕离不看不听便是,我偏爱阿客这弱柳扶风的风流模样。
时过境迁,当年那个肯不顾世俗目光大胆将她抱起,折了花枝为她束发的白衣少年却在此刻以这样卑微的姿势伏在她的脚边,流着不甘的泪水对她说着要做她亡国的罪首。
她几乎都要被心口这沉甸甸的哀痛给击倒了。
顿时泣不成声:“阿迁……求你……不要……”
我会难受……可我没有办法……
君迁忽而伸手捂住她开合的嘴,仿佛知道了下一刻她会说些什么,堵住就可以不听不想了似的。
眼间悲伤还未散尽便又强自挤出些许似笑非笑的温柔安慰模样,好似惨白深渊里开出一朵凄艳的红莲来。
“衣裳既湿了,那便换下吧……”
说完他将手勾上她的脖颈,仰首吻住她。
七
第一次宋客没有上早朝。
继而是第二次、第三次、直至信使让小楼将北军败书递到她案前。
——南越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北军的运粮路线,半路偷袭将数万担粮草一烧而尽,北军缺粮少食,又兼在塞外挨冻受冷,自然就吃了败仗。
这时有宫人声称看到女帝新宠君公子在御书房徘徊,传闻一起,便如点点星火投入荒野,京中宫内关于女帝昏庸宠信奸人的猜测顿成燎原之势。老太师得知后痛心疾首,亲率群臣请命赐死敌子以绝后患。
宋客没有批准,只派了宫人将君迁软禁在宫内,无她允许不许再踏进御书房。
三月十八,南越反击,越国郡主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楚军渐现颓势。
又一月,越军夜袭楚营,楚将孟勇于梦中被人割喉而死。
楚军士气大挫,而越军一路追击,不出半月已杀到了皇城下。
宋客自孟勇被暗杀那日起就开始把自己锁在显扬殿里不肯见人了。
她枯坐了一夜又一夜,混沌中又将前尘往事回想了一遍。
四月初十,南越对楚都发起总攻。楚宫大乱,小楼趁乱收拾了一些财物跑到显扬殿门口想要带女帝陛下逃离。
长呼陛下却未得回应,她力气小打不开殿门,眼看四周宫人已逃散而尽,她急得掉下泪来。
这时回廊处见一人白色身影,她一看顿时如临大赦,忙擦干眼泪喊:“君公子您快来劝劝陛下!”
可等走近她才发觉不对劲,那人不知为何手里竟提了一把长剑,脸色冷漠,她暗想不好,飞身挡在殿门口,怒道:“公子持剑见君意欲何为?陛下身份高贵,纵是你南越兵临城下也不容如此造次!”
君迁没看她只轻轻拿剑柄一挑就把她拨到了一边,小楼只感觉眼前一道残影掠过,待反应过来殿门已经打开了。
那人轻飘飘留下一句:“你比她有用,更像个皇帝的样子。”就走了进去。
小楼愣了片刻,随即放下心来,既然君迁肯来陛下想必就无事了。
她这么想,也就没有再跟进去,只在外面远远望着,想着要是陛下唤她就能随时赶去伺候。
宋客听到殿门被人用蛮力破开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她恍惚抬头,看见君迁站在逆光处,就笑着朝他招手:“阿迁,过来。”
君迁依言在她身侧坐下,牵住她:“跟我走!郡主会优待降兵绝不伤害无辜百姓的。”
宋客摇头,只轻轻将手指放上他的眉心,揉了揉道:“阿迁莫要再皱眉了,不好。”
说完她茫然望了一眼门外,又道:“外面怎这样安静?城破了么?”
君迁不语。
她又开口说:“阿迁,你还记得那个被暗杀的孟将军么?他是我幼时的讲师,亦师亦父教养我和弟弟长大。在学生中他最疼我,我的兵法谋略也多得他传授,却是我亲手将他送上了死路……还有那些百姓,他们是无辜的,却因我国破家亡。阿迁,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没有,你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但你至纯至善,兢兢业业,没有一刻不在为民着想。”
“我生而为君,为一己私心置黎民于危难,是为不忠;生为长女,不顾父皇血仇与你相偎是为不孝;当日七夕离你而去,而后又撕毁条约攻打南越是为不信。我这种不忠不孝不信之人,就是死了也要进无间地狱的,现今楚都城破家国不存,大楚百年基业毁于我一人手,我如何能放下?”
她这样喃喃说着,仿佛极疲倦了,再承受不住一般将头放在了他的肩上。
君迁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忙扶正她的身体唤她:“阿客?”
回答他的是一行从她嘴角蜿蜒而下的鲜血。
他大惊,反应过来立马抱起她往医局跑,又想到此刻楚宫都空了哪还有什么医官,便放下她转而掰开她嘴巴为她催吐。
“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她脸色苍白,断断续续回答他:“我要……走了,阿迁……”
他抱起她试图将她唤醒:“我带你去找小郡主,我带你去看军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只有将耳朵贴到嘴畔才能勉强听清:“阿迁,我有负于你,当日我欠你一段情,如今自倾国来还……上苍……慈悲,竟让我再见到你,了我一己私心,我……无……。”
最后一个字被淹没在他悲怆的长唤中。
八
小郡主这几日很是忙碌,有位故人千里迢迢寄了请柬过来,邀她去新宅一叙,得忙着准备礼物。
她这位老友活得颇为不羁,前小半生惊采绝艳,后小半生因着一位美人揽尽了骂名,原想传奇一生到后来却想不开败在了一杯断肠的毒酒上,虽被贴身侍女搭救捡回了小命却失了记忆,最后在一处鸟不生蛋的蛮荒地和美人隐姓埋名做了对无事神仙。
也是造化。
将郡主府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最终敲定开春时老皇帝赏她的一包新茶。
翌日无风,是个好天,她整装出行,随引路人奔波了小半个月才赶到那人住处。甫一进门就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古怪叫声,她好奇就顺着声音走近一看——
一只黄鸡!
再一看又是心肝一颤——乖乖,这个灰不溜秋的家伙是谁!
她颤巍巍收了心底咆哮,恭恭敬敬俯身作揖:“见过殿下……”
这位人物姿态倒是亦如往日优雅高贵,仿佛手里端的不是什么玉米粒而是传国玉玺,朝她一抬下巴悠悠道:“我已不是什么殿下了,叫我君迁便可。”
小郡主:其实我也不觉得我有这么个和禽兽打成一片的殿下……
突然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君迁冰雕似的脸瞬时就变色了,将盆往她怀里一扔就厨房跑。
她见不对,也慌忙跟上,结果一进屋一股焦糊味儿就往鼻子里钻,再一看始作俑者,满腔思念顿时就打了个折扣——
这人是刚把厨房给炸了吗?
只见那人顶着一张黑面皮喜滋滋向她扑过来,忙退后一步将位置让给了正主。
“殿下……”宋客有些受伤,乌溜溜的眼睛黑漆漆的面皮,说不出的郁闷。
小郡主:宋客你个黑东西若不把脸给擦干净了休想靠近本郡主半步!
君迁气定神闲从袖口掏出手帕替宋客沾了水细细拭净脸上锅灰:“阿客,君子远庖厨,以后这种烟火事还是让为夫来吧,你刚炸的是我们家里最后一口锅了……”
宋客:……
最后还是她和君迁找了两只肥鸡就地拔毛烤了吃,饭后半晌突然想起身上还揣了包好茶,忙拿出来献宝。
宋客眼冒精光:“还是殿下你懂我,在这里啥都好就缺这稀罕物!”
小郡主得意:“那是,也不想想我和你啥关系!”
君迁:“哦——”
小郡主脊背一阵发凉,忙擦了冷汗补充道:“你我好友间互相关照是自然,但还是不比三殿下细心周到!”
君迁微微一笑:“殿下客气了,叫我君迁便好。”
小郡主:……
她在宋客那儿住了几天,临行时本来宋客要和君迁一块送她到驿站,但小郡主执意不肯再加上临时有个孩子抱了琴来讨教,便就只短短送了一程,没再跟上来。
山路蜿蜒,他俩平时除开宋客交集也不多,小郡主好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路憋得好是煎熬。
临到驿站,一路沉默的君迁突然率先开了口:“郡主想问什么便问吧。”
她连忙开口道:“小宋她还记得多少?”
君迁早料到一般:“那年七夕后的事她已全忘了。”
“那你打算要这么一直瞒下去?”
“或许吧……”白衣的人儿有些恍惚,“总有一天会记起的,在那之前能算一天是一天了。”
小郡主伤感:“你们还真是命苦。”
君迁听了却笑了,伸手把马鞭理好递给她:“平生心愿已了,哪来的命苦,殿下悲观了。”
天欲破晓,远望东边红霞隐现,云海翻腾下一轮红日缓缓自青山群壑间升起,霎时金光普照大地,万物苍生都沐浴在了温暖晨曦中。
他的声音极淡也极轻,仿佛穿越了初晨山间的茫茫雾气,染一身水汽淋漓,但她却听得分外真切——
“能一直护她,这一生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