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旧事》阿引

1、猫的报恩

　　悠扬的婚礼进行曲中，我穿着心爱的绿色裙子，微笑地看着他向我走来。他穿米色西装，细长眼睛，方正的下巴那么好看，好看得不像真人，跟我梦中的王子一模一样，我顾不上脚边使劲蹭我的猫，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他一步一步靠近，温柔地伸出手来，向着我旁边穿着长长白纱的女孩子，那是他的新娘。
　　* * *
　　我认识何必已有二十四年，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
　　别误会，绝对没有指腹为婚之类的浪漫传说，何必当时绕着我妈八个月大犹如倒扣了一个箩筐的肚子转了半天，忧虑地说：“这里面不会装了个妖怪吧？”从此这个妖怪的帽子就扣在了我头上，直至后来在我的抗议下，所有人都改叫我阿朱，他仍然恶习不改地叫我妖怪。
　　啊？我没有说过吗？我叫朱意，女，二十四岁，体健貌端，不会弹钢琴唱歌可以吓死乌鸦跳舞能惊走袋鼠，擅长洗衣煮饭拖地抹桌子清理天花板换纯净水桶修理下水道接电灯线路。什么？你说我干的都是钟点工的活？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诚实呢！
　　据何必他亲妈，我干妈等权威人士指证，何必同志五岁时最爱玩的游戏，就是把一大包玩具扔在地上，看两岁的我满屋子爬来爬去地收拾到一起，再讨好地对坐在椅子上吃巧克力的他谄媚地笑，以换得半块巧克力或者一块糖果。
　　这种不平等生涯一直持续到我四岁，在他又一次用水彩笔画了我满脸，再把我的新裙子绑在背后当披风去打仗摔得满身泥水之后，我把他恶狠狠地从台阶上推了下去。虽然我没站稳一起滚了下去，和他一起被送到医院缝了四针，但毕竟他比我多缝了一针。从此他认定我欠了他的，每当争论应该谁去楼下小超市买盐时，他就指着额上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疤振振有辞地道：“你给我留下了一生也不能磨灭的伤痕啊。”我只好拿着钱灰溜溜地去了。
　　诸如此类的事发生了无数次后，我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认命地接受他的奴役，但我可以预期的痛苦未来生涯在中学时出现了转机。中学一年级时，我为了一只猫，跟他大吵一架后，报名学习空手道，一年多后将他打得无还手之力。
　　自那时起，他似乎伤了自尊，很少与我说话。出门我往北，他往南，各走各的路。也是自那时起，我们的人生开始分道扬镳。
　　那只作为导火线的猫，就是正在借着书桌跳到我肩上来的这只，黑色的毛皮光滑得像打过蜡，翠绿的眼睛闪耀如绿宝石，骄傲嚣张得像一个贵族，雄赳赳气昂昂地……被我一巴掌从肩上拍下去，在地上滚了几下站起来，不甘心地喵喵叫个不停。
　　他见我没有赔礼道歉的意思，只好变成人愤愤不平地站起来：“猫也是有尊严地，猫也是有猫格地，你侮辱了我的尊严和猫格。”他看了眼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今晚饭桌上的鱼都归我的话，那尊严和猫格不要也是可以的。”
　　我努力揉着额头上的青筋，不想看到这只变成外表俊美冷酷的青年，个性仍然像只爱撒娇的小猫的两千年老妖怪。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会那么倒霉遇到他。如果不是抢了王母娘娘的面首，就是把玉皇大帝的小蜜送他的手绢拿来当抹布了。虽然我也叫妖怪，但我本质上还是个人啊。我宁可被叫做人妖，也不愿意跟一只好吃猫妖纠缠不清。
　　猫听到我这样说后，用他毛皮变成的丝绒黑大衣袖子帮我擦了擦几乎找不到的眼泪，郑重地告诉我：“跟我纠缠不清，你只被叫做人妖是不行的，要变做真正的人妖才可以。”
　　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地倒了下去。
　　* * *
　　我认识他时刚刚十二岁，当时还是何必的全职英文作业写手和兼职家务助理。
　　有一天放学之后，他要参加高中部的篮球比赛，我蹭不到他的自行车后座，只好自己走路回家。可是书包实在太重了，不但装着一大堆书，还有两个人中午吃剩的饭盒，我走到半路上就走不动了，停下来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歇歇。
　　坐下来真舒服，如果没有旁边凄厉的叫声配音就更好了。
　　等等等等，凄厉的叫声？我飞快地向一边跳开，发现椅子的另一头还蹲着一只黑猫，漂亮的碧绿色眼睛生气地瞪着我，我那基本上可以用来当铅球砸人的书包正压在它的尾巴上。
　　我连忙挪开书包，讨好地对它笑笑，还拿出剩了很多菜的饭盒放在它面前：“反正我也背不动了，你要吃吗？”
　　它高傲地闻了闻菜的味道，然后啊呜一口吞下了大半的菜，再一口就把剩余的一扫而光，连饭盒也舔得干干净净的。我觉得它嘴的大小和吃饭的速度只能用达尔文物种起源中的变异来说明，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连达尔文物种起源中的变异也不能说明了。
　　它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个人，漆黑的头发柔顺地垂到肩上，碧绿的眼睛闪着妖异的光芒，修长的身体上穿着黑色的衬衫和长裤，坐着的姿势性感慵懒得像一只猫。
　　猫？
　　猫！
　　我尖叫一声：“妖怪啊！”跳起来就开始狂奔，他一把拽住我，把我重新压坐在长椅上，满足地趴到我的膝盖上蹭蹭：“看在美味的食物份上，我就跟你回家去吧。”
　　我鼓起最大的勇气，一边哆嗦一边把他从我的膝盖上扒开：“我不要。”
　　“不要？你竟然不要？”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有两千年修行的猫仙啊，要不是为了报答你的一饭之恩，我怎么会纡尊降贵让你养呢？想当年……”
　　我双眼无神地听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当年的丰功伟绩，其间出于对金庸大侠小说的热爱还壮着胆子反驳了一句：“你说你的前任主人是程灵素和商宝震？你说谎，程灵素明明是暗恋胡斐的。”
　　他像被扯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你才说谎，你们全家都说谎，男主人和女主人一直到八十岁都很恩爱，他们还有个儿子叫商汤呢。”
　　我忘了害怕，鄙视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说你还见过关羽战秦琼？”
　　他泄气地趴回我的膝盖上：“你不信就算了，我继续跟你说说我在天界一千八百年的丰功伟绩啊，刚才才说到第一百一十六年……”
　　我不知道我最后是怎么同意把他带回家的，我只知道我回到家时，不但书包里的黑猫和书压得我两腿发软，耳朵也在嗡嗡地响个不停。
　　拖着沉重的脚步和比脚步更沉重的书包，我像八十岁老人一样蹒跚地爬回房间，没想到还有惊喜在等着我。何必跷着脚像死狗一样歪歪斜斜地瘫在我房间的沙发上，以地主老财见到长工的语气说：“怎么才回来？我都快饿死了，你还不去做饭。我向你爸妈和我爸妈保证过要在他们出去旅行的时候保护好你的，要是饿死了怎么保护你？”
　　我敢保证他这个地主老财绝对不是□□时的地主老财，但是我决定用对待□□时的地主老财的方式对待他。
　　我恶向胆边生，狠狠地一拳朝他高挺的鼻梁挥了过去。要不是你个混蛋跑去打篮球我怎么会自己回家，要不是自己回家我怎么会遇到一只两千岁老妖怪，最过分的是在我背着一只沉重的大包袱的时候，你个混蛋居然还只想着我给你做饭。虽然我五岁的时候暗恋过你，但不代表你可以欺负我。
　　何必重重地仰面朝天倒下了，鼻孔里流下两道鲜艳的鼻血。
　　我收回拳头楞楞地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自己的手，难道我无意间练成了天马流星拳？随便一拳就可以把何必打昏？
　　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我肩膀上来的黑猫不耐烦地收回自己的猫拳：“别看了，你再练一百年也打不昏他，还不去做饭，我也饿了。”
　　于是我木然地拖着何必的脚把他扔到墙角，还盖了一床被子以防他着凉，再木然地把两千年猫仙或者猫妖放到沙发上，顺便打开电视调到加菲猫让他看，最后木然地飘到厨房去准备晚饭。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何必闻到饭菜的香味醒过来，梦游一般游荡到餐桌前，拿起筷子正要吃饭，却发现除了我碗里可怜的几根素菜，盘子里的菜正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在一只黑猫的嘴里。
　　对于一个饿肚子的人来说，看到美味的食物被别人抢了会有多大的怨念，看何必同志就知道了，我几乎可以看到怒火在他背后熊熊燃烧的样子。他丢下筷子，气势凶凶地扑了过去：“死猫，敢抢我的菜。”
　　啪，又是一拳，一切安静了。
　　再次爬起来的何必愤怒地要求我把这只黑猫丢出去，我更愤怒地想能丢我早就丢了都是你惹的祸还敢对我这样说话，于是以一个向上翻的白眼代替了我的回答。
　　“你你你……”何必手指着我哆嗦了半天，最后摔门而去，临走时丢下非常反派的一句：“这个仇我一定会报的。”
　　我颓然坐下，又想哭又想笑，这是多么精彩的一天，一只活了两千年的黑猫吃了我剩下的盒饭，要找我报恩，不管是不是只是想赖上我，但它的确是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