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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蜉蝣(十) ...

  •   孟筠看完手中的密信,将它凑近烛台点燃了。火舌将洁白的信笺逐渐焚烧成一片黑灰,乍然满足了他心中隐秘的暴虐心情。

      “周云山这么蠢,为什么还总想指教我?”他轻声自言自语。

      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自然而然的接过了他的话头:

      “他确实不聪明,读了那么多书,却不懂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居然想要努力改变你。”穆旬从墙角的阴影中缓步走出,面上带着笑容,仿佛说的不是一件足以震惊天下学子的事一样,“辽西这个地方,民风剽悍,不兴教化,对他也没有中原那么尊敬。我想他是活不了了。”

      孟筠被骇了一跳,手一抖,燃烧的纸屑顿时飘落在他手上,烫的他一哆嗦。手中的信纸没有拿稳,眼看着就要掉到桌子上,把其他的公文也都点燃。然而下一个瞬间,这封信纸凭空消失了。

      “这下你不用担心任何人会找到这封信了。”

      自从孟筠当面揭破他的身份,穆旬就懒得再掩饰自己的非人之处,时常随心所欲的突然出现。尽管如此,孟筠还是被他吓了一跳。

      当他回过神来,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毕竟他已经和穆旬冷战好几天,此时穆旬突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跑过来,竟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要怎么对待才好。但他很快收敛好面上的惊讶与慌乱,恢复成最常见的平静。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却上赶着过来,当然是很愚蠢的。”

      穆旬难得的眯了一眯眼,打量着他,突然道:“人是不会对有十分把握的事说很多废话的。你说他愚蠢,其实是在安慰你自己,这只能说明其实你很紧张……你真的准备好接受未知的后果了吗?”

      孟筠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几乎将掌心刺出血来,这样的疼痛才能让他克制住自己身体不自觉的发抖,昂着头与穆旬对视:“周云山来当我夫子的第一天,我就永远记住了这个教训。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应该担心你自己,而不是来提醒我。”

      穆旬轻轻地笑了:“好气魄。”

      孟筠咬着牙笑了一声,意有所指的回敬道:“我不会让他白死的。我会用他的死去扫清我的道路,就当这是他作为老师,最后能为我做的吧。”

      穆旬对他的挑衅不以为意,从容的又退回到了那片阴影当中。他的身影转瞬就消失了,只有他温和含笑的声音,还飘在孟筠的耳边:

      “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一切吧,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和你之间的关系,除非你用第三个愿望终结它。”

      “所以你不需要对我有任何的顾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你完全不用分心提防我的背叛。”

       

      周云山在辽西境内游历讲学时,被不知道他身份的山匪绑架,横遭惨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尽管孟筠震怒之下很快调集兵力踏平了这伙没长眼睛的土匪,境内其他山头寨伙也全都被连带着一起清算了个干净,但无数流言与猜测还是自发的在帝国的各个角落里疯狂生长起来。无数窃窃私语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危险而隐秘的积蓄着力量。无数人悄悄说着——是孟筠亲手杀死了他的老师。

      这猜测有不少蛛丝马迹可以用以佐证。比如有人说,山贼头伙被攻破寨门的时候,曾怒骂孟筠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只是还没说完就被士兵一刀砍下了脑袋,死无对证;有人说,周夫子此次突然去辽西,就是对孟筠在辽西霸道狠厉的行事作风不满,特意赶去规劝他的,他们在玉山县见面的时候还曾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有人说,孟筠是害怕周云山回去后乱说,妨碍了他的仕途,这才痛下杀手;还有人说,本来玉山县叛乱那事儿到底内情如何,大家心知肚明,再看周云山一案更是如出一辙。孟筠做事太过不择手段,十足令人心惊。

      辽西境内还算得上平静,因为孟筠强制性的压制住了这一切。临近年关,人人喜气洋洋,血腥而残忍的故事实在不应该在这样一个时间段中发酵。可流言是无法灭绝的,它们始终隐藏在暗处,如同灰烬里隐藏的星火,只等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复燃成毁灭一切的火焰。

      这个时间注定不会很久。

       

      辽西郡城里的居民,这一年没有新年。

      大年二十七的时候,城内守将骤然发难,举起诛暴卫道的大旗,戒严封锁了整个郡城。檄文早在事变前就在这座城市中隐秘流传,昭告所有人孟筠是如何罪大恶极的杀害师长,戕害民众,残忍暴戾。上面一桩桩一件件,罪状与证据都列的清楚明晰,令人见而切齿。街道上马蹄声声如奔雷,将一切应有的祥和与平静都撕成碎片。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孟筠对此早有准备,或者说,等待多时。

      官军与叛军的激战持续了不过二日,大部分叛军的尸体和鲜血就铺满了大街小巷,成为新年供给神明的第一批祭品。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八,孟筠轻描淡写的说,赶快收拾一下,不要败坏了大家过节的性质。

      孟筠早就清楚往日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他也从不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压制住其下蠢蠢欲动,想要借机取而代之的许多势力。很多人都需要一个明白的教训,让他们最后一次的明白整个辽西谁才是真正的控制者。他之前刚来时已经小小的做过一次试验,用很多人的血做媒介握住了他太守的权柄,但是很明显,这里的许多人只是暂时服从,从未打心底里规矩温顺下来。

      他需要一个更明确的方式,来昭显他压倒性的力量。而没有什么会比击败敌人更有力的了。

      他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第三日的清晨,叛乱与杀戮再次从死灰余烬中复燃。北疆驻边大将率领麾下军队,也气势汹汹的向郡城逼压而来,言之凿凿要将孟筠擒获,送至京城听候陛下的发落。顿时刀兵再起,将最后一点仅存的节日气氛也撕裂干净。这本来是北方边境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边境贸易颇为繁华,每逢节庆更是有盛大而豪华的欢庆。但这一切都在冰冷的刀刃下如华彩泡沫般消失了。

      天空被火光染红,鞭炮被金戈代替,本来是最喜庆团圆的日子,却令人肝胆欲碎。豪华的官邸厅堂里,馥郁的美酒浓香还在空中盘旋,混上血腥之气后便成了令人作呕的恶臭。偌大城市静谧的像是一座空荡荡的鬼城,居民瑟瑟发抖的躲在家中,听着门外不停传来的地狱一般的砍杀与嘶嚎。这一切仿佛永无止境的噩梦,但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噩梦总会有终结。

      以孟筠的失败为终结。

       

      鹅毛般的大雪不断从空中落下,又很快被热烫的鲜血融化,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中染成一片夺目的红冰,又被靴底踩碎。孟筠扶住手边枯木借力,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这片雪原里往前走,他大口的喘着粗气,白雾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又很快的在面上凝成冰霜。

      忠心的侍卫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他逃生的机会,将他扶上能日行千里的骏马,为他从天罗地网中撕扯出一道裂口。这一夜极尽仓惶,有喊声与马蹄,幽灵般的缠绕追随着他。天亮了又暗,他身后的追杀之声暂时消失了,可载他逃出生天的骏马也在伤口与疲累的攻击下,刚刚死在了路上。

      他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但他不能停下,只能木然的向前走去。

      大雪深可没膝,冻结住孟筠腿上深可见骨的剑伤的疼痛。他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中走着,突然疯了似的,低低笑出声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引动肺部伤势,骤然又猛烈咳嗽起来。他咳得几乎直不起腰,一个趔趄,差点就要往这片厚软如棉的雪地里一头栽倒。

      突然有一双手出现,稳稳扶住了他。

       

      孟筠没有抬头。他跪在雪地里,用喑哑的嗓音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了起来。

      他笑的太厉害,甚至笑出了眼泪,在他眼眶旁结成小小的冰珠:

      “是你啊——这一切都很像我们初见的时候,是不是?”

      “我的开始与终结,居然都在一片雪地与枯树林里,这真是上天绝妙的讽刺,哈?而这一切的见证者都是你,你一定也感到非常非常的愉快......”

      “你后悔了吗?”穆旬轻声询问他。他的声音也仍然和煦温暖,仿佛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果你后悔了,我......”

      “不,你猜错了!”孟筠终于抬起头来,直直逼视住穆旬。他眼中的光太过疯狂炽烈,仿佛是燃烧着的箭矢,直让穆旬也楞了一瞬。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因为这是我做的决定所需付出的代价,我得接受这个后果。”他龇牙咧嘴的笑起来,仿佛是一个疯子,“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让我知道的事吗?我要你收养我也好,要周云山上门教我也好,到现在我处死暴民,又杀了周云山......二十多年了!现在我终于彻底明白了你教我的道理,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说我后悔了?!”

      “你没有猜到,是因为你讨厌我,你从来都看不起我,可是我终于赢你一次,你能想到你会有这一天吗?被我看穿?”他大声的笑起来,眼里的泪水却再也无法遮掩,放肆的如洪水一般奔涌而出。渐渐的笑声消弭,他扑倒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这个残酷的教训,我已经完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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