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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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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打死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被发配流放的一天。
娘亲蒋悦不愧自己大家豪族的名头,早在抄家当天就吊死房中,死前招来苏幕,彼时苏幕正忙于藏匿一些珍贵玲珑的财物,一听之下大惊,连声拒绝,不等她有其他动作,蒋悦冷笑几声拂袖离去,没多久大家就在柴房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可惜苏幕做不到这么决绝。
乍暖还寒,天气忽冷忽热,今天已经走了太多的路,如今走到的地方是一方略有弧度的群山之脚。丛林掩映,怪石突兀,高处夕阳斜照,直显现出一派幽暗不明的怪相,叫孤旅见了不免惴惴。
流放的人自然有官差和其他倒霉鬼相伴。苏幕这行队伍人数并不多,纪律却泾渭分明:走在中间衣衫褴褛的犯人们栓成一串,一个个只管低头赶路,哑巴似的没有半点声响;走在两边的看守者却两两三三闲话抱怨。
带路的军士衣冠格外规整一些,他在昏黄的夕阳中发出一声呼啸,其余兵士接二连三停下脚步,扬鞭喝止。
扬鞭喝止!我如今和禽兽等同了。
半个月前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的苏幕在心中愤愤不平,那时的她还有心思关注这些东西,外界对她的评价,她应该得到的尊敬。她没有深想,但自然而然觉得自己拥有的不俗天资,自己在这个年龄难得一见的种种见识能让她拥有特权,即使不幸充军,苏幕也盲目乐观。
然后她戴着镣铐,跟着父亲,在行军路上走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直折了她半条命去,所有那些理所当然一下子雨打风吹去。
苏幕虽出身商户,可幼承庭训,母亲蒋悦特以世家女子的标准培养教育,又兼聪颖过人,玉雪可爱,今岁虽年华尚浅,心里却自视不凡。不想如今遇到这样冷酷的待遇,她起初终日挂着脸,脑子里只沉思默想今后如何;到如今却适应了这样的身份转变,拿鞭子的给个好脸色便不由欢欣鼓舞,欢欣鼓舞完了又自怜自伤,赌咒发誓再不这样奴性。
好在赶路的日子将尽,听附近兵士交谈,今日已正式进入民间一般而言的边境地区。
苏幕却又有一番心事——苏福已经是弥留状态,这个机灵的小商人眉目清秀,腰腹微丰,将死都还有一个凸出来的肚子。
他日常便是往返于边境与内地,给军队贩卖粮草——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自前朝没落至当今上位的二十几年间,大大小小势力摩擦不断,覆灭了一堆世家,却养活了一批行商。
各个不那么有底气的家族便纷纷将沾亲带故的边缘女子下嫁商人换取财富,若不是这个机会,苏福一辈子也休想沾着蒋悦一根毫毛——哪怕蒋悦也不过蒋家某个继室带过来的女儿,认真说来与蒋家压根没有血缘关系。
苏福大概从来没想过天下这么快就定了,更没想到竞争对手会搭上官府的路子告他曾经私通陆家。
他的关系没对手硬,动作也没对方快,某一天还待在店铺算账,转眼就被一顿毒打,下了大狱。
陆家不久前还与当今争皇位呢,有关的案件处理起来从重从严,苏福一家就这么被抄家流放了,苏福更是带着伤赶路,虚胖的身体坚持了这么久,早已经在前几日就说完了要对苏幕说的话,现下不过是躺在板车上等死。
苏幕就跟在板车旁边走。
她已经沉默很久了。一连串的打击,一路上的劳累剥夺了她的精气神,玉女也变作了泥胎。
此时听得鞭响,训练有素地止步的同时,苏幕的肚子马上传来呐喊,停下也意味着埋锅造饭了,尽管才半个月,但苏幕的身体已经充分习惯了这种变化。苏幕低着头等了一会儿,没有下一个指令,她顿生不好的预感,脑袋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啊,那群吃饱了只会闹事的蹩脚兵又聚在一起聊闲天了。怎么,这一路上的还没说够,连吃饭也能忘了?
“官老爷,官老爷求你了!我不要待在这种地方!我给你当牛做马,什么都随你,求你了……”
队伍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这两天因为腿脚无力,拖慢进度,已经被脾气差的官差打了好几鞭了,这个时候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一阵鬼叫,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活鱼似的在队伍里挣扎。
原本为了便于看守,所有犯人们都由一根草绳拴在了一起,真正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女人左突右奔,一连撞倒了好几个人,立时被几个官差骂骂咧咧地拖出来打,“臭婊子说什么呢,谁要卖你!”“就你这脏样,整天想什么呢!”
没打几拳,不远处传来几声古怪的声响,张目一望,几道灰褐色的身影在稀疏的枝杈后若隐若现,明目张胆地窥伺众人。
领路的小将一双眼白多黑少,流转间好不凶悍!此时他神色一凛,当即就有兵士过去,一番交谈后,人影退往丛林深处。
苏幕正觉得哪里不对,忽然发现队伍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兵士们来回搬运灶具的器具相撞声,脚步声,他们的抱怨声等等。被押送的这十余人这时竟丝毫声音也没有。
押送路途艰辛,兵士们多有怨愤,时常找个由头就往犯人身上发泄。因此行路途中,众人多不言不语,唯恐招来拳脚,偶尔交谈便是趁着吃饭时官兵不注意,匆匆说上几句。此时怎么没人说话?
苏幕顾不得管这些,好不容易有了个喘气的机会,先看看苏福。他两臂垂在空中,双眼似睁非睁,面白唇乌,只偶尔自喉咙里发出“呜——”,“嗯——”等表示痛苦的单音。
苏幕心想,父亲较之前好得多了。于是将苏福的手抬上去,借机看看其他人。
这一次流放的人多是罪名上与陆家有些关系的市井平民。一行加上押送的五名兵士大约有二十人,开始几日还好,一走到偏僻处也不知是惊恐忧惧还是突发伤病,每每早上醒来就听到某某女子或某某幼童的死亡消息,至此犯人们几乎死了一半。
剩下的几人中多是中年男子,女性除了苏幕与刚才尖叫的女子外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游目四顾,苏幕忽然一惊——那尖叫的人呢?
尖叫的女子在刚才苏幕分心照顾父亲的一小会儿里居然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押送的兵士们神情也不见一点无法复命的担忧。
好一会儿,仿佛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敷衍一下的必要,一名兵士站出来:“那贱女人突发疯病,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处山高林深,我们也无计可施。”
言下之意竟是就此作罢!
苏幕顿起装疯卖傻的心思,然而心念一转,这些人不怕朝廷知道他们办事不力吗,管理如此粗疏!如果大家都奋力装疯……她想着扫视众人,愕然发现居然没有几个面露喜色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长日将尽,天色暗淡下来,众人行走在山野之中,身边鸟鸣处处,十分清幽。配合着一身风尘,刚不见了人还一身轻松发放干粮,安营扎寨的兵士们简直别有风味。
苏幕领了今天的干粮,先给苏福喂水,又凑到老妇人身边小声问她怎么回事。
这老妇人本不欲多事,不想见女娃虽多日未曾清洗,又有风沙拂面,其轮廓精巧仍一眼可知,更兼双瞳色如琥珀,而主人虽年龄稚幼,形容简陋亦不改眉眼间一抹清明之气。
她当即生出一抹悲悯,“朝廷虽有心把这天下弄得太平,但当今椅子都还没坐热,这些地方还管不过来。”沉默一会儿,顾虑地瞟了一眼兵士,“你只记住,无论怎么样都比咱们现在好就行了。”说着退后几步,紧挨着其他神色悲戚的犯人。
有人哀哀叹气,有人敌视地看着兵士们,更多的人不过围坐在一处吃饭。大家神色间虽沉郁却未有不解,好像每个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苏幕非常讨厌这种只有自己不知道谜底的游戏。回到苏福身边啃着干粮。她好是不解,想要与父亲讨论一番,又不忍病人再耗费心力。正犹豫间,忽然若有所觉,打眼一望,又是之前那些人影!
苏幕虽然生性聪明,六岁既能背诵数十本经义典籍,然而在具体人情上因阅历不足到底还有些欠缺。
她向来喜好有挑战力的智力游戏,路途无聊,此时出现的这个让她不安的难题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思。
兵士们向来粗鲁,举止间大开大合,这些日子不知惊扰了多少百姓,怎么有耐心对那些树后的人以礼相待?
女子与幼童虽体弱,然而底层人民全家就没有闲人。苏幕一家已经是这里家境最好的了,路上病死的为何会有那么多呢?
那女子说“不想待在这里”……
老妇人道“朝廷管不过来”……
苏幕想起之前见的几本史书列传,上面有写世家豪族趁乱世蓄民隐户的,如今可以牵强的说一句是乱世的尾巴,陆家不也才伏诛不到一月?
也许有某个大家族和这些官兵们串联也未可知。所以这些人才会慢慢消失……
但即使和平年代也有人去豪族那里自投为奴的,为什么对于一件好事,被押送的人们会是这种看法?而且,为什么选定的标准会与书上所见迥异呢?一般来说,世家圈养私兵不都应该挑选壮年男子?
苏幕忽然一惊:莫不是这个家族有些不同寻常的癖好?
这就通了!为什么众人这么不齿,为什么人总是在荒凉隐蔽的地方“死去”,为什么都是妇女与幼儿……
我还能流落到什么地方去呀!
苏幕悲从中来,伏在苏福的身体上悲鸣,忽然感觉不对,抬头竟发现苏福突然坐起身来,神光奕奕,一副大为好转的样子。
苏幕不禁狂喜:“你你……这是好啦?”
苏福却自知大限已至,苦笑道:“我希望如此啊。”他攥紧苏幕的手,“该说的我都说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是为父对不起你,”顿顿,又重复道,“然而我该做的都做了啊,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苏幕都怀疑他哪来的力气使得声音钟般洪亮慑人。
一旁官兵们平时虽多有抱怨苏福要死不死平添累赘,这时也感受到父女之情,相互看了看,“随他去。反正……”
几个眼色交换下来,附近几个站得离苏幕父女近的兵士还有意往远处走了几步,叫苏幕一时感动怨恨鄙夷——原来他们也能做个人啊!
这些细枝末节不过一闪而过,苏幕盯着苏福,往常她常自认自己见解高明超过父亲,苏福有什么与她思量处不一致的蠢话总被她暗地里讽刺讥笑,表面上却摆出一副宽容无奈的样子,此时却专注无比。
苏福仰着脖子,这会儿的话也不过是前几日的回声:“我是苏家的后人,你知道的,你娘也这么说。我们只不过前几代祖爷爷犯事,叫人家赶出来了!但到底和别人不同。儿若有幸……你天资不凡,我看得出来,万万不能耽误自己啊!若有来日……”
断断续续的痴心妄想才说到这里,忽然停止。
苏幕早已哭得声嘶力竭,在孩子清澈的瞳孔中,父亲身子一挺,直直地向后倒去!
若是其他愚拙粗笨的稚子,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苏幕却早已知晓这代表了什么!她哭叫一声“爹——”当即便眼前一黑,晕死在苏福的尸身上。
身不由己的囚犯们对此投来同情的注视。父子之情说到底也是天下最常见,最令人感叹的感情之一。见此情此景,有不少人同样联想起自己的老父幼儿,当场涕泪俱下。
押送的官兵们却早已司空见惯。穷人赶路尚且千难万险,何况囚犯?比苏幕父女悲惨的还大有人在。虽如此,到底让人不适,多有人转身偏头。
领路小将此时却与身边人窃窃,“又看上了她?这女孩行情真好,这一路上……”他哼笑着摇头,挥手示意身边人收拾尸体。
“这次出的价已经很高了,上次那个丫头比她还大一点,都没有这个价。”
“你急什么?再过去一点就是有名的豪强周边,那里更太平一些,这些人……”他冷哼一声以示不屑,“才能出大钱呢!也算这丫头运气好。说起来阿大几个性子太躁了,差点把那娘们打出个好歹!都走到这儿了,马上就能拿钱,别再起什么争端。”
“我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