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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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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柄剑。
据其它剑说,铸剑者是用九天而下的陨石将我铸成,我被铸成的那一刻,顿时雷声滚滚紫龙闪跃大雨倾盆而下。
凡如此异象者,皆是神兵出世。于是我便被供奉起来隐于幕后等待着我真正的主人将我归鞘。
在落尘十几年之后,终于有人拂去我剑身上的浮灰,轻拭我剑锋上繁复的刻文。我从长眠中悠然转醒,睁眼便见着面前瘦削至极的男人。
黑衣黑发,竹制斗笠压低挡住大部分脸,露出来的一部分下巴骨骼硬朗,他将我拿近,清冷的月色从我如镜般的剑身将寒冽的戎光反射在他的被斗笠遮挡住的脸上。
灼热的鼻息将我从头至尾的掠过,他在看我,我也在看他。最终沦陷在他那夜缀繁星的眼里。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双目炯炯盛满肆意轻狂,如同狂暴的飓风以不可盖压之势朝我袭来。
只听他轻声言道:“倒是柄好剑。”于是他起手,我入鞘。都说要给剑取一个名字,日夜唤着方有灵性,与剑客同心而战事半功倍。像是不信这般的说辞或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于自信,他偏没有给我赐名,直到我伴随他在江湖中起起伏伏刀光血影看尽生离死别斩尽贼人宵小,他仍然只唤我为剑。
从最开始的少年轻狂勇战武林大会,我和他一战成名;十余年的时间,他踏着无数鲜血淋漓的尸体踩着无数枯骨,带着我从一个无名的江湖小卒变成名震天下的第一剑客。他无数次的挥舞着我,用着最凌厉的剑招,打退无数挑战者。
功成名就就在朝夕之间,他本可以称霸天下用我直逼金銮,成为万代江山的主子,可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让我出过剑鞘饮人鲜血,皇帝老儿也依旧安安稳稳坐在龙椅上君临天下。
不知道是我猝过血的剑身变得沉重令他再抬不起我上阵杀敌还是他厌倦了天下第一的噱头、厌倦了着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浪涌乾坤的江湖。他看向我,眼神凌冽,与初见时的不同,他的眼中褪去了少年独有的狂傲,如同一潭深不可测的水,水面下是隐匿至极的杀戮的血腥气息,平静而可怕。
他说:“剑啊,你伴我十余年,我腻了,你也该腻了吧。”他目光悠长,摩挲着我饱经风霜的剑身,似看我,又似不在看我。头一次,我从天下第一剑客,我的主人眼中读出了沧桑与惆怅。良久他沉吟道:“你随我去个好地方,那里桃花十里落英缤纷,人迹罕至宛若仙境。我早就倦了这江湖,第一剑客的虚名你我不要也罢。”
风刮过他瘦削但坚毅的身体,如手般轻触他隐于衣衫之下重重叠叠形状可怖的伤痕。每一道伤痕皆是一次亡命的角逐,胜利的荣耀随着道道疤痕永久的镌刻在他精瘦的、却又挺立的身上。我是参与者、是见证者、是终结者。
这是最后一次他展剑凝视我,随即我便被封印在鞘内,黑暗、沉闷。剑锋上流转的华光已然失色,我又一次陷入长眠。
不知过了多久,我嗅到了久违的清新空气,我原以为自己不再会有重新苏醒的那一天,自由的味道让我发出嗡嗡的剑鸣,想被拿起挽几个漂亮的剑花,正待睁眼却是被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疑惑的抬目却不见旧人,反倒跟前站着个玲珑娟秀的小姑娘,眉眼和身段倒像极了那位剑客。想到是我猛然的剑啸吓着了这位不谙世事的孩子,便收了些许杀虐的剑气,没曾想姑娘虽小胆却挺大。她小心翼翼的捡起我,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冲我呼了口热气,接着也不怕会割伤自己,竟拿衣摆就这热气擦拭着我。我在她身上着实看见了我那主人的影子。
她擦拭了许久,终于满意般提着剑柄拖着我跑到了屋外,我锐气未灭、剑锋仍利,剑尖触地在她身后留下了长长的划痕。她兴致颇高的将我挥舞着,大声的叫唤着“爹爹,这把剑好漂亮!”
“陵儿,不得胡闹。”有人闻声而来,一道阴影便将我笼罩,原是故人。我这一睡,睡得昏天黑地,而他竟以成家立室还有了个可爱灵巧的女儿。不免感慨于时光易逝物是人非,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只能留存于记忆之中。他,天下第一剑客,终究还是归隐于山林。
一只宽厚有力满是茧子的手将我握去,把我放置在冰凉的石桌上,我才得以看见那位杀伐果决的剑客坐在石凳上将女儿抱于膝上,那双如鹰般的眼睛褪去往昔的峥嵘厉色,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柔情与快意。
谁说剑客无情,只是能把杀伐之气尽数散尽,想必他也是疼爱极了他的女儿,为了让她不再沾染我身上的阴冷与血腥,为了让她不再涉猎那个风云变幻的江湖,他宁愿废了自己的剑,废了自己的手,废了自己精湛的剑技,废了自己第一剑客的名声,也要让他的女儿远离是非红尘,一辈子安然无忧的生活。是啊兵戎相接的亡命日子怎么比得上世外桃源的田园生活。
只有我知道,他已经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他的女儿,无疑是盛世安好,永世安居。
环顾四周,我才发现在石桌的不远处蓦然立着一座碑,上面遒劲的刻着亡妻沈王氏之墓几个大字,我猜想,他也一定是爱极了他的亡妻,因为墓头干净,供果和鲜花一个不少,而院前那颗枇杷树上系满了夫妇二人的同心结。已是盛夏,理应郁郁青青枝繁叶茂,但从远处看这颗枇杷树却如同一团火烧的云,在门前春秋不断的燃烧着。
夜晚,月明星稀,他怀揣着我坐上屋顶,在夜色的笼罩下我觉得他似乎苍老了些许,但眼角的皱纹已不再是用刀光和剑影所刻上去的,而是用欢笑和爱一笔一笔描摹而成。他伸手,如以前般抚摸着我的剑身,许是好久不见了我,他一反常态的同我讲起归隐以后的琐事,如同同生共死的老朋友般,只是差上一壶酒,这良辰便缺了些滋味。
暮风将他的衣袍带起,衣袍在空中被风拍打着发出飒飒的击空声。我从他微敞的衣口处瞧见了他痕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伤疤,似心有灵犀,他嘴角含笑,眼中却多了丝伤感,如同一粒石子敲碎了如镜的湖面,溢出了圈圈涟漪。
他言道:“我的亡妻精通药理,我这一身的伤本来应该落下多如牛毛的病根,全是仰仗她精妙的医理,我才苟延残喘到如今。”说到此处,他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残月,目光深远,似长时间的窒息而现在终于可以大呼一口气般,他喉结微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自古医者难医己。”
空气刹那间凝聚成一团,如一记重拳狠狠地锤在我和他的身上,气氛突然静谧得有些可怕,只余枭啼虫鸣还有他内心中无法言喻的悲切正在嘶声力竭的哀嚎。
从前那个冷血无情的剑客终究是化作一滩春水,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万夫之中一剑取敌首级的英豪,我清楚地明白以往我和他一起同生共死在刀尖上谋生的日子已然随着那淡去的疤痕逐渐脱离这个剑客的身体,为了他的女人和孩子,他可以放弃一切名声权利和金钱。想当年正是风流快活,少年意气抛头颅洒热血,生死如一日却是名声鹊起炙手可热。到而今人去剑凉,十里桃林仙山小屋娶妻散叶,闲云野鹤也是逍遥自在。但,乌托邦总是会被打破。
“爹爹,你怎还不安睡?”稚嫩的童音随着轻烟般的风飘飘转转的袅袅而上,奇迹般的,他略带愁容的脸上如破冰般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如三月阳春的太阳似的笑容,一贯冷峻的眉眼也在刹那之间融化成满怀爱意的海洋。
他将我似从前般挂在腰间,飞身跃下,衣玦翻动仿若惊鸿仙人。他将女儿抱至怀中,千言万语凝噎在喉,百转柔情交汇于眼,爱极了怀中的小人儿,千百种爱变成一个吻如蝴蝶般轻盈的落在陵儿的额上。
我眼看着他将女儿送入房中,待女儿的眼睛不再扑闪入梦安睡之时,那双从来没有颤抖过的握剑的手,头一次微颤的替女儿衔了衔被脚,退出房内。
我本与他同心同德,自然是知道自从妻子仙逝后,女儿陵儿则成为了他最后的寄托,我甚至可以感觉出来,动此女者,必诛。他的女儿可以轻易的唤起他最后最深的柔情,同样也可以激起他埋藏在心中苦苦压抑十余年杀戮的血性。
我本来以为这样现世安好的日子可以长久点,但女儿陵儿的失踪是压垮这乌有之邦最后的稻草。
贼人也是趁着我的主人上山采药的空隙,武功高超不留一点痕迹将幼女劫走。下山归家,他看着满屋狼藉,竟然平静得可怕,他带着我默默找遍了周围的地界,眼神空洞如同死水,也只是木然而不抱任何希望的寻找。
终于有一天,他疯了。名震江湖的第一剑客,疯了。女儿的失踪是继妻子离世后给他的必杀一击。他仍在寻找,只不过那双死寂的眸子燃烧起疯狂的赤炎,每夜赤足走在乡野之间,他冲着明月胡乱挥舞着我,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都说走火入魔可怖,他现在的状态必走火入魔还要魔怔,已然是一具行走的尸体。
浑浑噩噩的过着不知生死的日子,在我以为他已经没救不久便可随他妻儿一去的时候,一张带血的信被快箭捎来,狠狠的钉在门前的枇杷树干上。
他蹒跚的走过去,展信,随即他惨白的脸上重新充满了气血,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嘴角也不自然的翘起欣喜的弧度,像是在黑暗中独行到绝望的人突然抓住一缕光明。但很快,他的脸重新褪为灰白,瞳孔骤缩,双拳痛苦的捏成一团,他怕抑制不住自己的哀嚎便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顷刻间便是血肉模糊。痛苦与希望破灭的绝望支配这他将信纸撕成碎片任风带去。
他嘶嚎着抓住自己的头发,如同从地狱中上凡的夜叉,很快他便揪下一撮带血的长发,他瞪着通红的双眼,发狂般的四处找寻着,最终将我从剑鞘中抽出,没有章法的挥砍着周遭的一切。地震山摇,他如同一只作恶的妖龙搅得这天地崩裂,搅得苍生哀嚎。
我看着满天飞舞的纸屑,凭着上面的断章残字便可依稀推测出那封修罗利刃般的信的大致内容。连我这把见过世间生生死死饱饮热血的杀人之间也不得不感叹一句造物弄人。
信上说:“沈某亲启,幼女身在我等帐内,现无碍莫忧,早闻天下第一剑客之高名,允你三天刺杀皇帝老儿助我等黄袍加身,你女不死;如若不成,待‘忘忧’毒发,无解身亡。单怀逸敬上”
我跟随他闯荡了数十年的江湖,又怎会不知道那个曾掀起惊涛骇浪无恶不作的单怀逸呢。这个人狼子野心也有足够的实力配得上他的宏图大志,如果说我的主人像一匹清高的孤狼,一人一剑孤影走天涯;那么单怀逸就是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躲在暗处伺机而动,阴险又狡诈。现在看来,单怀逸在王座的诱惑下硬生生的忍受了十余年,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他摸准了陵儿在我主人心中地位,对症下药有备而来,他明显是按捺不住了。
这一次,竟然狠毒到对一个幼小的女孩用‘忘忧’,世人皆知,忘忧乃天下奇毒,毒发之时痛苦异常让人肝肠寸断,七窍流血不止然后逐渐丧失五感,最后在麻木的混沌中死去。而这种药除一人外无人能解,便是单怀逸这个奸贼。
罡风阵阵,待我回过神来四周已是万籁俱寂一片狼藉,他似脱力般的斜倚在树上,手捂双眼竟是笑出来声来。“滴答”声落于我剑身上显得分外刺耳,入目则是银色暗纹与鲜红相互彰映,更显嗜人血性。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将手缓缓拿下,早已是满掌通红,失神般的摸了摸脸,又多出了一道血痕。
双目泣血,已然如此了吗?我的主人总是将事态看得一清二楚,这次也不例外,他清楚地知道,单怀逸已经勾结了外邦坐等瓜分这大好河山,只等皇帝一死,他便可以大杀四方,踏着累累枯骨坐在那血染的龙椅上,只会是山河动荡,民不聊生,又是一场人间浩劫。
杀皇帝对于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真不是难事,只是为了女儿一个人,让这浩浩荡荡成百上千的无辜百姓和这万年永存的社稷一同陪葬,真的值得吗?他焦躁的起身,在微湿的草地上来回踱步,眼中杀气骤现却不得不尽力压制住这吞天灭地的仇恨与愤怒。他不甘,他暴怒,他怨怼,三天时限将至,多年的隐居已经让他的剑术略有荒废,闲云野鹤惯了,现在的他根本没有消息渠道去找她的女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动用我去取皇帝的龙头,然后山河破碎风飘絮。
我原以为他会这样,毕竟女儿就是他的全世界。但出乎我的意料,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恢复从前那般淡然的模样,一切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就像我和他都做了一场黄粱大梦一般。他还是漠然的上山采药然后归家休息,三日期限已过,我发现他原本的浅淡伤痕上又多出了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除此之外他简直冷漠得可怕,即使是在看到被悄然放置在屋外的女儿的头颅时,他也只是微微一愣,抿了抿嘴,亡妻的大坟前便多了一个小小的新坟。
然后他一把火烧了他的仙居小屋,携上我,牵了一匹老马,走出了那被铁蹄践踏得不成样子的乌托邦。他这样缓缓的走着,浓雾很快将去时的路遮蔽。我不知道将要去哪,我只知道我的主人,那位无人不晓的第一剑客,出山了。
据《江湖史册》记载:“天下第一剑客沈某人归隐数十年后重现江湖,与江湖贼人单怀逸在天山脚下输死一战,引天下豪杰聚而望之,堪称江湖武林三十年来最浩大的声势。两人武功皆是上流,顷刻之间已过了百招,不像是单纯的比武而像是两人的虐杀。大战了三天三夜,单怀逸力竭而亡,沈剑客重伤不知所踪,令人扼腕。”
《武传》有云:“大战之后不知所踪的沈某人相隔数天在满是尸体的断崖下现身,在尸堆中极尽癫狂的翻找,最后像是抱着一具无头尸体绝尘而去,至此杳无音讯。”
其实在世人猜测他的去向时,大仇得报的他早已寻得女儿的尸骨回到了那个曾经怀拥他接纳他的桃源乡,让他挚爱的女儿以全尸轮回转世。
之后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直到被清脆的女童声所吵醒,看着眼前蹲着仔细打量的父女我才依稀记得,原来那日,我的主人在他女儿和亡妻的坟前没有一丝犹豫的将我直挺挺的插进他自己的胸膛,我最后的记忆是他那双含笑的、满是解脱和轻松的眼睛,鲜血迸出,他倒在两座坟的中间,就像他曾经一手揽过妻儿一手抱着女儿那样,而我感受着他心脏的破裂的冲击,和切断肌肉砍碎骨头时的渗人之声,我的意识随着他的呼吸一起逐渐消失,时至今日,他们早已化作了一捧黄土,化作朝露和晚霞,亘古不灭的长存在他守护过的万古河山之中。
我望着眼前的父女,恍然间似看见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