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某》三弦z

1、Chapter 1

　　9月1日，00：30a.m., 浦东国际机场。

　　“差不多了。还得过海关。我进去了。”

　　“这就走啊……行吧，行吧。”

　　看着爸妈依旧原地不动，李冉想了一想要不要再坐一会儿，又看了一眼机票，脑补了一下爸妈焦急又舍不得的脸，决定让他们长痛不如短痛。

　　“走了，过海关估计还要排长队。”谁说凌晨出境的人就一定少呢。

　　“好的！”老李先生一鼓作气推起登机箱，孟女士拿起自己手提包，双双跟在女儿身后，仿佛刚看清女儿黑色双肩包的款式，就停在了“国际航班”的四个大字下。通道前站着另一对送孩子的夫妻，然而和自己不同的是，人家一家三口依偎抽泣，妈妈哭着嘱咐抹眼泪的儿子，爸爸两眼通红的拍着儿子的肩；——再看看自己一脸淡定决然的女儿，孟女士不知道是喜是悲。一如五年前在大学门口的场景——

　　“好了好了回去吧，我去找宿舍了，你们也走吧。可别再去军训场挨个方队找我了，人家爸妈可早走了。拜拜。”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宿舍楼大门。孟女士当时想，女儿会舍不得回个头吧，只要她回头，自己眼眶里的眼泪一定忍不住。然而女儿就是这么头也不回地进了大楼，省了自己一顿眼泪。然后就是五年后的现在。箱子还是那个箱子，女儿还是那个女儿，自己，应该已经老了。

　　李冉转身，看老李先生并没有递箱子过来的意思，自己主动上前一步伸出手：“好了，我进去了，起飞前会给你们发信息。”一抬头，老李同志满脸通红，想勉强对自己笑一笑。

　　李冉正奇怪于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表情，才恍然一惊0 —— 这是居然要哭的前兆啊。于是赶快移开目光，略尴尬的看了老妈一眼。孟女士转头看向丈夫，见他脸上微微抽搐，身体在原地僵硬不动，于是把他往前一推：“快抱一下，孩子这就要登机走了。”老李先生这才抱了女儿一下，依旧矜持僵硬，觉得眼泪真是快忍不住了，又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3年前在禄口机场送女儿去参加一个暑期国际实践项目，说完再见以后一路目送女儿进安检门，直到旁边工作人员伸手拦住自己：“先生，您都要越过黄线了。孩子已经在安检了，您放心吧。”

　　每次离开家，女儿总是走的毅然决然，“再见”说的干脆利落，自己在这里热了盈眶，反而显得不那么合时宜。抬起头，女儿正在跟母亲拥抱：“好了，你们这么晚了回酒店小心，再联系一下宾馆派来接你们的车，别找岔了。”“不着急不着急，我和你妈等你起飞我们再回去，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女儿看似有点儿无可奈何地对自己笑笑，挥挥手就走进海关大门。

　　看着女儿走过转角，身影再也不见，李先生心里的石头又提了起来，仿佛三年前一般——飞行中心里石头放不下，落地以后更是放不下：有人来接吗？接的人可靠吗？找到住的地方了吗？房东人好不好？在国外上学一定很不容易，又要转专业，还要自己生活，这一去这么久……看着已经落泪的妻子，才慌忙去擦自己的，好在这次两个人都在机场，再也不会像3年以前，自己站在机场门口，边哭边给妻子打电话：“小孟，我把冉冉送走了。”……早知道还有今天这一送两年，当初一送两个月的时候，两个人对着电话还哭个什么劲儿啊。

　　李冉背着一个，拖着一个，正七拐八拐的绕着“机场维护，请绕行”的标牌找登机口。每一次出远门跟爸妈告别都是一场惊心动魄。自己生来不多愁善感，一直被称为“粗神经”，仿佛身边的朋友都比自己更看重这次出国读书的离别，能比自己更知道即将遭遇的麻烦，甚至都想出了各自预见到的问题的部分解决办法。于是想到牧心跟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因为你太不矫情，身边的人才都在替你矫情。满满的讽刺意味。

　　分不开的离别都不算离别，有什么好伤感呢。真正让人伤感的，反而是那些萍水相逢之后的别离，不论你愿意不愿意，都要挥手告别，并且已经知道再也不会相见。这样的遗憾，才是值得伤感的吧。

　　刚刚在登机口门口坐下，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就自己亮了起来。李冉觉得是老妈，正准备发条语音过去表达自己的安全，但眼神对焦到屏幕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是五条来自于“真正的遗憾”发来的消息。

　　“准备安检了吧，过海关了吗？”
　　“爸妈肯定又很舍不得吧。”
　　“拿好东西，自己小心。”
　　“我在翻一个平时都不会打开的一格书柜，里面居然还有我小学时候的水彩笔。”
　　图片一张。

　　李冉点开图片，一只握着一把水彩笔的手。平时作息这么规律的人，偶尔耗到凌晨，连可以干点儿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在小卧室里左翻右看，无聊到与水彩笔合照。脑补过后，李冉觉得此时应该笑一笑，不去感觉可能会有的心酸。

　　“时间算的挺准啊，已经到登机口了，您老可以睡了。”

　　李冉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想了，毕竟这只是一场在“你闲我也闲”之下又短的不能再短的故事。半年以前，学校申请近乎尘埃落定，赶上毕业季，各种送别大会铺面而来，于是闲来无事响应了外校朋友的召唤，参加了隔壁学校的毕业趴，谁知，电光火石，一眼就看上了这位真正的遗憾。不知道该说“好在”还是“不幸”，这位遗憾也一眼看上了自己，并在第一次聚餐以后，不同的地点，不同是时间，同样的一群人，又重复办了好几次各种各样的party，借口是临别将至，一醉方休。直至最后所有的人都看出许舟对李冉很有意思，而李冉并没有看上许舟。

　　“才不是呢，小冉肯定也喜欢许舟的。她那么聪明，会不知道我们都是许舟的‘僚机’吗，并且照她那个性格，要不是真想来，才不会每一次一叫就到。哎呀，我认识她这么久了，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那还不是因为老娘装的好。李冉至今暗自欣喜，觉得现在聪明人这么多，自己心事并不能被看穿也挺不错。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让人看不穿了，以至于自己次次欣然赴约，每每留到散场，再总总被起哄由许舟专人专门送回学校，都没让最重要的当事人觉得自己也“被看上”了。

　　“我真的觉得，你并不喜欢我。大家不都这么觉得吗。”

　　直到频繁聚会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当李冉面对低着头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的许舟，心里只有一句话：这真TM是哔了狗了。

　　与哔狗心情同时进行的是大规模采购，收拾行李，查点证件，准备起飞。打点行装的过程让李冉觉得不忍回想：先上网看看攻略贴，看已经身在法国的前辈们因地制宜的告诉后来人，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带了什么会后悔，没带什么还不得不从国内空运过来。几个长帖子看下来，带的最多的还是常用药和国产电饭煲，最不用带的就是护肤彩妆香水等法国地产。

　　还记得最逗的一个帖子来自已抵法一年的姑娘，帖子痛心疾首的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听信妖言，相信了法国只有卫生棉条而没有国内常见的卫生巾。作为传统的软妹子，不想愿尝试新型私密用品，因此100包日用50包夜用地拖了一箱卫生棉去法国，直到第一次逛了法国超市，才发现连护舒宝都有的卖。另附图片1：现余卫生巾大半箱，以表哀情；又附实拍法国超市卫生用品区图片23456，以证视听。

　　看了别人的悲情，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是最终抗争无效地被塞了两身的棉毛衣棉毛裤。记得孟女士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对自己说：“就是因为人家法国人不穿，没有的卖，这才让你带。真是需要穿的时候，在法国，你买都没地儿买。”说罢又拿起四罐碧螺春往箱子所剩不多的缝隙里塞，“再说国外有你喜欢的茶吗，能有这么好的质量吗，你别嫌多，咱们带的都是‘必须物品’。”

　　“茶叶算什么必须物品，不喝茶叶会死吗，再说你这几罐能够我喝多久。”李冉嘴里说着，心里想的是，比起茶叶更算不上必须物品的其实是棉毛衣裤，其实早在刚上大学时，自己就和它们永远的say goodbye了。

　　“不够我们再给你寄，你使劲儿喝，两年的茶叶又能喝多少？寄过去不费事的。”老李先生在一旁搭腔，“再说你不是也放假的吗，圣诞暑假，都是要回来的嘛，回来再带！”

　　“我可还要玩儿遍欧洲的，放假就在欧洲玩儿啊。再说了，往返机票钱都够我玩几个地儿的了。”李冉自我定位为“积极的享乐主义者”，一切所谓的“正经事”：上学、义工、校际活动、国际活动都是为了满足自己以旅游为依托的对新鲜感的渴求，依托越是正经，越是说的冠冕堂皇，就越能得到父母财政上和感情上的支持。用积极的表象体会确实的享乐，何乐而不为。

　　“你这是准备两年都不回来了，那不更得多带点儿东西。别怕麻烦，总之我们是要送你到机场的，托运前都不用你提。”孟女士又多塞了两双袜子，把谈话拉回到主题。

　　然而增加李冉箱子负担的不只是眼前的这两位，来自许舟的一条信息莫名其妙地要李冉箱子留点空间。

　　“留空间干嘛，你要送我什么。”

　　“……也没想送你什么……”

　　李冉那时候还不知道，不合时宜的表现聪明，扼杀的不仅是男孩子们计划中的罗曼蒂克，还有他们表达情感的初衷。

　　事实并没有同李冉预期一样地等来一个包裹，等来的却是许舟本人，临走前一天晚上8点，许舟让李冉下楼来，李冉对妈爸借口是牧心路过顺便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李冉下楼的时候就在想，还真有把自己寄过来这么一说啊，电影电视剧里的情节真的是源自于生活还是被太多人学习和实践到生活中去了啊。当30分钟以后，李冉回到家中给牧心发信息详述全过程，在最后提到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遭到了对方直接的打击——深夜里，对方一条语音发过来，足以证明打字已经无法表述满满一腔的愤恨之情了：

　　“我说李冉，正常的女生想的不应该是：‘这是为了我千里迢迢的赶来，只是为了亲手送给我礼物，见我临行前的最后一面，好浪漫，好用心，人家好感动’吗？像你这样的，怪不得找不到对象，怪不得人家这么远来找你，还是不敢说等你，不敢让你等他，不敢说你们就此刻定情，立刻马上就在一起。”

　　“噗，您是哪个年代的人啊还‘定情’。定情毛线啊。事实早就证明了，根本在不了一起的好吗。”

　　30分钟前，李冉下楼走出小区，远远看见许舟站在马路对面，怀里抱着一个黄色的布偶。李冉穿着家居服，踏着拖鞋，穿过马路，感觉自己并没有离许舟越来越近，仿佛是越来越远了。

　　“让我看看，快递小哥这是送什么来了。”李冉不看许舟，先是伸手去掰布偶的脸：小黄人，自己的手机屏保同款。

　　“嗯，在网上偶尔看到的。给你。”许舟还在惊讶于李冉就穿成这样来见自己，尽量让自己把注意力从宽松的家居服上移开，再努力从露出的锁骨，腰线和小腿上移开。半夜穿成这样来见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嘛。

　　“你这么晚出门来，怎么跟家里说的啊？”

　　“说是发小来找我，为了装的像衣服都没换。”李冉抬起头，看到许舟安静的脸，又想到他风尘仆仆的来，心里一动，嘴上却马上调侃起来，“还亲自送快递啊，多几个你这样的，快递公司都黄了。”

　　许舟看李冉不自然地把Minions往怀里抱了抱，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后天几点的飞机？”

　　“凌晨十二点半。”

　　“爸妈送到机场。”

　　“对。”

　　“行李多吗？”

　　“还成。”

　　“你一定要带着小黄人啊。”许舟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觉得自己终于说出了一条有用信息。

　　“现在东西都多炸了，我估计箱子里是装不下了。”许舟看李冉低头前后左右看了看布偶的长短胖瘦，让小黄人原地来个几个360°旋转，家居服跟着影影绰绰的露出半个肩膀。

　　这还有完没完了。许舟心里想。

　　“我尽量带吧。真带不上了我也没办法。”李冉视线已经从布偶身上移到自己脸上，许舟预先准备好的N个剧本，瞬间感觉一个都用不上了。

　　“爸妈特别舍不得你吧。”还有我，许舟心里小声说。

　　“舍不得肯定是有的，不过两年很快，也没什么。”光我爸妈舍不得我有什么用，李冉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满是云淡风轻。

　　“两年就回来吗？”许舟问的小心翼翼。

　　“谁知道呢。预定好的事情也不一定按照计划发展，所以想这么多干嘛呢，想的再多再好，也是白费功夫。”李冉说的实实在在，让许舟觉得胃里微微有点儿绞痛，可能是火车坐的太久的缘故。“再说了，回来也不见得怎么样，哪儿能像您一样，毕业就有铁饭碗。”李冉笑着说。

　　许舟明白李冉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但听在耳朵里还有点儿不是滋味。毕业以后就回家乡入职了公务员，父母催的紧，所幸自己的笔试面试也算顺利。又想起毕业前天天聚会的日子，聊到朋友们各自的毕业出路，有一位朋友的朋友为了一只铁饭碗，家里光是上下打点就出手了40来万。还记得当时李冉举起饮料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的嗤笑：“再添点儿都够出国上个学了。”

　　“什么铁饭碗，其实入了职，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走也走不了。”

　　“C城多好啊，山清水秀，宜室宜居，不比一线的那些人挤人的地方好太多。”李冉想到今年四月的C城清晨的马路，曙光初现，烟雾迷蒙，高高低低的马路上刚摆出的早点摊。真是惬意。

　　宜室宜居，那你愿意来吗？许舟问不出口。

　　“今天来是请假了吧。”这非节假日非周末的，你爸妈知道你翘班吗，李冉想。

　　“恩，请了一天假，一会儿11点的火车就回去。”

　　“两天之内从中部到东部，再往返，铁道部好开心。”

　　许舟也笑了。

　　然后不知道再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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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过去了30个密西西比，许舟定了定心，深深地看了李冉一眼，说：“太晚了，回去吧。”

　　“好，那你回去路上小心，上火车给我发个信息。”李冉觉得得说点儿什么，来缓解一下略微妙的气氛：“对了，要不要我把来回的火车票给你报了。”

　　许舟又笑了，想摸摸李冉的头，看到她穿成这样，又很想把外套脱下来给她遮上。然而下一秒，他突然觉得自己能这样在一旁看着她就已经很好了，这趟颠簸已经圆满了，至于要说什么想问什么，都不重要了。或者说，连要不要拍拍她的头也不重要了，就这样，几步开外，甚至更远，就这么看着她笑就好，看着她轻松愉快地期待未来就好。

　　回到家里，李冉拿起表，从下楼到回家，共计27分钟。母亲还在一边问为什么牧心不上来坐坐，一边说，这么大的玩具啊，你要是想带去法国可得抱着上飞机了，这可幸亏是牧心送的，要是别人，情分都不值得你千里迢迢的随身带去，拿着这么多行李还抱着个玩具。

　　多深的情谊才值得满手行李的人还抱着个玩具。李冉想了一会儿，想到了小黄人跟着自己去了法国，落坐在自己未来床上的一角，然后自己得知了许舟有了女朋友，看着可怜兮兮的小黄人，想着要不要把它扔掉。

　　“你也把我想的太重感情了吧，东西都这么多了，玩具我不带了。放在家里吧。别告诉牧心就行了。”

　　浦东机场。

　　“要起飞了，落地以后找到wifi再跟你们联系，别担心。你们快回酒店好好休息吧。我关机了。”
　　“睡吧，姐要起飞了。”

　　关机前的一秒，手机弹出来自父母和许舟的回复，都是“一路平安”。

　　只有起飞之前，才知道心里最舍不得的是谁，是哪一个谁。随着起飞的轰鸣声，李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藏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