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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秋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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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行何曾逢晚芳,往来春夜仅悠凉。
七月流火少雅乐,八月才入明月乡。
先奉甜饼与友尝,勉其中秋饮树汤。
我自散财逍遥去,唯恐青岁惹寒霜。
娇城随风卷金意,何需以节示情长。
可叹细隘难言处,腹有书心无饼郎。”
大胤王朝绍庆十三年,中秋佳节,十七岁的陈郁棠正待出府赏灯,今天许多家丁已经放假回家,却有一位年轻的在庭院扫地,陈郁棠不解,便上前去问。家丁说道:“小子年十六,上月工钱才葬了双亲,无家,故在院中一边洒扫一边读书。”
陈郁棠递上月饼给那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心中有些酸楚的感慨,又起了诗心,便有了上文这六句。
诗还未完,他来到江畔,看龙舟竞发,人如山海,热闹非凡。而江中大船上那些曼妙歌舞的女人,岂不也如少年家丁一样,都是节日还在劳作的苦命之人?灵感一来,便又有了接下来的句子:
“碧波渐起雨入江 ,锦船徐来画为舫。
锣鼓宣天舞妙黛,觥筹如织点巧房。
观那新船轻罗帐,誰个不是抛面娘。
尔出高槛为尽趣,彼不归人守财岗。
公子摇扇复又折,君心有泪化江汤。
伏愿日日是好节,唯得处处真和祥。
他日若登凌霄阁,仍摇旧扇居草堂。
丈夫当有鸿鹄志,此志不为馔玉粮。
挥毫为民书千章,爱人甚己史颂扬。”
当朝户部侍郎陈龄章的独子陈郁棠就是这样一个自认为有几分才情,又总是悲天悯人的少年郎君。
好一句挥毫为民书千章,可现在一章都还没书,怎配说这样的豪言呢?想到这里,陈郁棠认为这首长诗的题目应叫《无题》。
出言无题,一事无成,这可真是绝配。陈郁棠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支配着。
说起这无力感,便不能不提到他的父亲,那个城府极深,喜怒不行于色,对外人句句话都非发自内心,而对家人平日里却没有任何表达欲的中年男人。
陈郁棠是一个主张很多的人,他博览群书,十五岁时写了一篇策论《轻缛说》,主张改变官员上下级之间的诸多森严礼教,摒弃过甚的官僚作风,这样许多事情便可化繁为简,使下层的声音能够顺畅传达上层,从而让老百姓的各种问题更快更好更实际地解决。
此文文辞优美,见解独到,旁征博引,鞭辟入里。陈郁棠写完便将之拿到父亲的书房,父亲正好在写字。陈郁棠兴致勃勃地交给他看,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期待的表情,就算不能让他从此刮目相看,也至少让吝啬的父亲能夸上几句。
对于这个莽撞小子,陈龄章眉头微皱,拿起文章看了一会,眉锁仍然不解。接着他放下文章继续拿起自己的书本来,看也看不看陈郁棠一眼,轻轻挥手,示意他出去。
陈郁棠非常失望,自己写的就真的只是几行稚子之言?根本不入父亲法眼?
然而一个月之后,他得知父亲以一篇名为《轻缛说》的策论获得了五年一度的官试第一名——皇帝五年会出题考臣子,不合格者会被降职甚至免官。
那一次的题目正是治国策论,父亲署上了自己的名,将儿子的作品原封不动地呈了上去,便在朝野大放异彩。皇帝亲自写了“金笔直臣”四个字赐予陈龄章作为奖励,这可算是他老陈家百年来最大的荣耀了。
陈郁棠心里并没有任何不适,反正都是一家人,总不能算亲生父亲是“文窃”,他只是由衷感到高兴,毕竟这份荣耀自己也有一份。这下自己总该受到认可了吧?
他再一次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以祝贺父亲为由,颤颤巍巍地将话题引到那篇文章上面。
陈龄章仍然微皱着那百年如是的眉头,一句话也不说,朝他挥手让他出去。
不仅如此,这篇文章虽受到了很高的褒奖,但其中的主张与措施却别无一效,这让陈郁棠觉得自己的劳动毫无意义。
大胤王朝,官宦子弟一般是不会像寒门学子那样参加三年一度的国考,都是通过其父入朝谋职,别的父亲的整日里恨不得让自己孩子尽多露脸,而陈龄章却从来不与自己的同僚提及陈郁棠,就仿佛他没这个儿子。
自己身为侍郎府中的少爷,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任何存在感,这真是一个令人痛心的事实。
学文不得志,陈郁棠真想学武。这个世界上,武林人士高深莫测,若不是大胤国师杨忠越将好大一部分关进了一块奇石所打造的“囚龙狱”中,那些上天入地的高人们几乎曾逼得皇帝的百万军队束手无策。
可惜这些年残存的武林人士归于湖海,销声匿迹,再也见识不到那些神奇的人物。“要学一身惊天动地的武艺,惩恶除奸、匡扶社稷”,这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陈郁棠来说也只是一个年少中二的幻想。
斜风细雨之中,陈郁棠凭栏而望,这夜已过半,江边歌舞升平的景色却未尝停歇,人们的热情饱满,善男信女们身着盛装寻欢作乐,叽叽喳喳的像是林中飞来飞去的小鸟。
江上的龙舟有数十艘,中间那艘最大的龙舟上花灯最耀,歌舞的女子数量亦是最多,七十岁的礼部老尚书颜子纬坐于正间,饮酒摆宴,一边与船上别的达官贵人们言笑,一边又时不时地走出罗帐,对着两岸的百姓作揖,一张老脸上镌满了慈态。
每年中秋,当朝一品大员、礼部尚书颜子纬都要亲自乘舟游这大胤首府牧陵城的内城江,代表皇帝慰问百姓,示以与民同乐之意。
两岸遍挂红色的灯笼,灯笼之下挤满了老百姓,他们对着颜子纬高举双手,雀跃欢呼,纷纷高喊:“老尚书好,老尚书康健……”。平日里就是个公门小吏也是冷眼待人,而如今朝廷一品大员就在眼前,竟还如此客气,明明一大把年纪,作个揖腰恨不得把弯到地上去。
“果然身份越高的人才越谦虚、越没架子呀。”人群里一个经商的丈夫对着身边的妻子乐呵呵地议道:“不愧是尚书大人,果然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儿。”
颜子纬看到自己的人望似乎很高,心中倍感欣慰,为了这次出游,他也是做足了准备,他在船上立了一根数十米长的桅杆,一张巨纸挂于其上,书有“国泰民安”四个大字。桅杆顶部还有一盏造型极为别致的花灯,尽管是夜晚,字在灯火的照耀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四个字是他专门找公认的“大胤第一书法家”游辛澹所写,可花了不少银子。
似绿色绸带般的东西从人群里激射而出,像一道闪电一般扑向高高耸立的桅杆,刹那之间,一个身影便单脚立于顶部那花灯之上,人们这才看见,那哪里是什么飞出的绸带,分明是一个身着绿衣的妙龄女子。
女子手中持剑,剑上游离着奇异的光辉。她所站的花灯无非是竹签灯纸所制,怎能承受人的体重?可那女子就站在那儿,好似脚踏虚空。
“颜子纬,你这老泼皮,可知罪否?”女子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还略略带着一丝莫名的稚嫩,可就偏偏能清楚的传入在场每一个的耳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安。颜子纬船上许多盛装的宾客立即扯下了漂亮的外衣,露出了森然的皮铠,又从船舱并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一下子就摸出了刀剑,将颜子纬和其余几位大人们护在中间。
原来船上的达官贵人们只有区区几个,其余的都是伪装的军士,且个个身怀绝技的样子,赫然是颜子纬所带的护卫。
围观的人群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疏散,不到半刻两岸的百姓已经变成了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陈郁棠绝对想不通这样的阵势是如何陡然转变的。
那桅杆上的妙龄女子在刚出现时,挤在陈郁棠身边的大哥猛然惊醒,瞬间把陈郁棠肩膀往后一顶,一步就窜到了他的前面,陈郁棠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四仰八翻,正欲骂这人野蛮时,他侧后的壮汉又对他做了相同的事……
其他的百姓与陈郁棠所遭遇的别无二致,两三下就被三三五五伪装的军士给挤到了后排,这时许多胆小之人撒腿就跑,再也不愿在这是非之地多待片刻。
陈郁棠明白了,大量的弓箭兵也早已混在了这人群之中,礼部尚书亲自出游,表面看上去无甚防卫,实际上但凡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就能还以天罗地网。
此刻,两岸的引弓待发的甲士就像是两条盘区对峙的长龙,只需一刹那就能让那女孩儿万箭穿心。
遇见这等变故,江面上除了颜子纬这一艘,其余的花船都急切地驶向远处。
短暂的慌神之后,颜子纬捋了捋自己直垂心口的长胡,不愧是一品大员,很快便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姿态。
他双手背后,慢慢地走出船舱走向桅杆,两旁护卫跟在他的身旁,每往前一步便力阻这老人,他们胆战心惊,生害怕出任何差错。
老人在刚好能对视女孩的距离停了下来,开口问了一句:“老夫何罪之有,你不妨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