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界》江陵春

124、火车难题

　　“陆，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针剂注射后发作得极快，我一时浑身肌肉酸痛，四肢无力，倒在地板上。

　　我看到鹿铃蹲下，满脸泪痕地捧起我的脸，“记住你刚才对我的承诺，无论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我艰难吐字，想表达自己的意思。

　　“嗯，你还愿意就好。”她欣慰地笑了笑，“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好。”说完这个字我觉得背上都是冷汗，我的身体似乎起了某种反应。

　　“别担心，我给你打的是八年级的病原体。”

　　我此时几乎说不了话，只能听她说。

　　“你们男生总有种种冒险，我知道你们得到的信息不少，但却会忽略掉一些细节。”鹿铃说道。

　　她也在生病，刚才一刺之力，似乎也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此时我们俩靠得很快，几乎是听她喃语。

　　“天花，水痘，在研究所听教授说的时候，你们只是当成了古代已经灭绝了的病原体，而我却记下了对它们的描述：一个人一生只会得一次。事后我在查信息时发现，那叫做‘终生免疫’。
　　终生免疫，类似一种闭合——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为什么十六岁之后人就再也不会得感冒了呢？”

　　官方解释是成年后人的免疫系统完善了。

　　“那每个人的身体发育水平都不一致，有人早熟有人晚熟，比如通常说的成长期只能说一个区间，停止生长也只能说一个区间，而不能定位到二十岁、二十二岁。身体的事又不是做数学题，哪有那么精确的？
　　正常的说法该是‘到某年龄左右，生理成熟’。而不是‘到十六岁，人类免疫系统发育完善’这样的描述。”

　　现在想来确实奇怪。
　　但这些语言之中的小细节，也真只有这细心的姑娘才会去深究。

　　“只有人为的才能如此统一……我便是因天花的特征进行了猜测。得了一次天花，则之后再遇到也不会第二次得病。而现代的感冒也有同样特性，十六岁后再接触感冒菌就不会再有人感冒了。”

　　鹿铃说着歇了歇。

　　“后来说到了感冒同时也是对免疫系统的一次补丁，是对身体的一次加强——这样的理论，让我回忆起来……
　　陆，我们世界的人视力都很好，我印象里是小时候起某一年突然觉得世界明亮了许多，能看见很远的景物。还有听觉，触觉，等等之类的……以及体能，很奇怪，为什么五岁后的春天我们突然有了长跑？

　　很多事现在想来都很奇怪，但因为当时年纪小很多感受都模糊了。就拿最近几年开始，我们每年的异能能级都会上升……这隐没在我们青春期成长里是那么不显眼，看上去就像是我们身体在成长，能级也同时增长，可要证实怀疑也很容易，只要在感冒前后测试两次能级就知道是不是感冒搞得鬼。”

　　我张口想问。

　　“是的，去年我就这样做了。”鹿铃有些崩溃，“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所有人。”

　　竟然是……

　　我能理解她，就像我有许多真相不透露出去一样。

　　“真相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我们这些学生们知道真相的话会有什么下场？记忆里为什么总有些模糊的影子？还有一些逻辑上应该存在却现实中不存在的人？”

　　看来她也是想了很多。

　　“我后来想了很多，无非就是公开这个秘密有什么用。知道的学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会被学校或者繁衍局处分，告诉谁真相就是害谁。那么不说呢？大多数人都还会每年得一次感冒，进而身体得到某种提升。少数人，譬如去年的殷程睿，先天免疫系统缺陷，依旧按照惯例，被当局除名……而除名，我们都猜测到了，有可能就是……死亡。”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却又马上擦干眼泪，“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对你做的事是威胁到你人身安全的，六年级打八年级的病原体。犯了这样的罪过，我下场不会好。”

　　不！

　　我挣扎着想握住她的手。

　　她垂泪而笑，也过来握住我的手，“只要你不恨我就好。”

　　我当然不恨，我知道她一定有原因，她是不会害我的。

　　“陆，我隐瞒了这个真相，当我发现了这个真相，我选择的是隐瞒。”她说，“世界将我放在火车铁轨上，一边是说了，会引起暴乱，大批量的少年们会被处分;一边是隐瞒，这个体制下的少数牺牲者们依旧继续他们不公的命运……这是火车悖论，有个疯子把我放在这节火车头上，一边是一众人，一边是一个人。选多数还是少数？无论是哪边，都是杀人。”

　　火车悖论的问题在于，无论进行各种选择，都将有道德问题。

　　不！不是的！

　　我摇头，却口不能言。

　　为什么大家都去指责那个火车上的人，真正可恨的，难道不是将人置于火车上的那个疯子吗？

　　“我有选择的能力，我原本想，为这个世界作最好的选择，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她泪如泉涌，“我为这世界做了什么选择，我甚至什么都没为它做成。既没使它更美好，也没让它的黑暗变少。”

　　不！你只不过是普通人，你只不过是个未成年少女，你并没损害过这世界什么。

　　“对不起。”她对我说道，泪水滴落在我脸上，“我没想要伤害你，可这是千百次选择中……我要你活下去，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对这世界是最好的，但请容许我的自私，我希望你活下去。”

　　可你冒了这样的险，你也会被处理掉！

　　想到这点，我浑身血液凝固了。
　　不！绝对不能说是她，就算我现在尚不知道身上在起什么变化，我也不能让她被定罪。

　　“你还记得《狼少女与七骑士》吗？”

　　那个恋爱RPG游戏。

　　“我们扮演的狼少女，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次通关，明明我使用读档重选的方法，确保每一个选择都选的最好的选项，最终的结果却是一个不知所云的NE。”
　　她说道：
　　“自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知道，人生中许多好的结局都是经过了错误和坎坷，或者是，就算是好的结局，也需要一定的错误来进行磨砺。完全不犯错误，怕犯错误，反倒是种软弱，那样的人内心从没经过锤炼，就像砺剑。心灵的强度也需要千锤百炼。”

　　“可惜我知道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难了。”她缓缓说道：“最好的结局是需要中间的错误造就的。”

　　正如蝴蝶破茧前的挣扎。

　　看似坏的过程却通向了好结局，看似一路顺风顺水却通向了坏结局。

　　“我是那么愚蠢，在这过程中自以为是的选择了所有自认为‘最好’的选项……现在我尝到了自己恶果。”她含泪。

　　不！不是这样的！

　　“我的命运是既定的，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做选择了。”她说：“但你不是，陆，记得你答应我的，一定要活下去。”

　　她过来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又放开了，轻盈如羽。

　　“原谅我。”

　　我怎么会因为这些事怪她呢。

　　“我一生中唯有两次做了自私的选择，一次是为了得到你，一次是为了保护你。”她哭道。

　　我越发听不懂了。

　　“对不起，和你在一起的这段美好时光，是我偷来的，你原本会有自己喜欢的人……”她说，犹带泪光的眼看向我，“现在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我的赔罪吧。”

　　门一下被撞开。

　　“举起手，靠后，靠墙壁。”保安进来举棍怒斥鹿铃。

　　我已经开始高烧，浑身无力，也说不出话，却只有一个想法：别伤害她！

　　后续的事发生地朦朦胧胧的，我似乎感觉到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我也被抬上担架送了出去。

　　此后我在昏迷中。

　　半夜中突然惊醒。

　　我浑身无力，扁桃体疼得口水都无法咽下，手上输着液，自身感觉还有热度。

　　似乎是在一间单独的病房，不知是否病中错觉，病房内漆黑一片，只有透过门框看到外面走廊的灯光。

　　像是有两个医护人员经过。

　　“那孩子太可惜了，已经六年级了，都培养到现在，再两年就毕业了。不过最后两年的感染都只是稳定剂，分两年是为了双保险。应该影响也不大吧？”

　　“这不是我们能评论的。”

　　“医生，您真是谨慎，这里又没旁人。不过就这么一说罢了，那孩子要被处理掉还真是可惜，明明就再熬两年的事，现在硬生生被这一针扎了，说不定就要报废。”此人说得意犹未尽，“真不知道他怎么惹了那个女孩，多大仇。”

　　“你又知道了。”

　　“嘿嘿，听说男女生是男女朋友的关系。那女生是没救了，先天性免疫缺陷，她又何必这样……报复男友？损人也不利己，心太坏了，医生你说世上怎么有这种人。”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吧，那男生就是那个上报上第一频道的优秀生。”

　　“是他啊，那真是前途似锦。或许会心里不平衡吧，也是个敏感的女生，大概是发现了自己是好不了的。哎，每年都有几例，真是作孽。”

　　“是啊，每年都有几例，每年都要出点事……你忘了去年。”

　　两人一时静默下来，更讲鬼故事一样。

　　“嘶，医生，你别说了，大半夜的，太渗人了。”护士又问：“那件事后来还是没结果吗？”

　　“还要有什么结果……”

　　“那是两个成年人，跟被洗脑了一样。”

　　“比洗脑还恐怖，”医生道：“事后对两人进行催眠都找不出任何碎片……你懂这当中的区别吗？催眠和暗示只是上锁，那段记忆本身还在，所以经常会有学生还能依稀回忆起过去某些碎片的事情。他们是直接失去了记忆，就像是古董磁带，直接对那一段清楚了。”

　　如果他们说的是去年我和加西亚潜入的那件事的话，那精准地说，他们还是说错了，不是橡皮擦而是“失效”。
　　我直接无效化了他们那段时间大脑储存记忆的化学反应。

　　虽然在表现形式上更像是消除。

　　“每年都会出点事，去年的悬案还没个结论呢，除了人，连周围的电子记录都失效了。”

　　“咦，你别说了，大半夜的。”

　　“这算什么，事后也没任何损失，除了这些异常外……八年前的那件事才叫触目惊心。”

　　“我好像有听说过，是那个现在已经坐上高位的一届人？”

　　“也姓陆。”

　　“真是……姓陆的都那么会惹事嘛。”

　　“也不尽然，那件事，反倒是姓陆的学生帮忙着镇压下去，当时作乱的学生带上剧毒药剂偷回到教学区，准备对取水池下手。”

　　“哎，这些学生。”

　　“能够理解，没有做错任何事只因是先天的缺陷而被淘汰，都会不甘心。明明青春已经在眼前，明明稍待几年就是美好人生……都是孩子，他们还没看到过真正的世界，没有用手去创造、触摸理想。”

　　我以为这医生是在诗歌朗诵，结果他话锋一转，“其实真的看到了也就那样，无非从一个围城到了另一个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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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我知道今天评论区一定会炸。
铃兰姑娘以这样的死法，甚至没有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