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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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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 盛夏
我跟家人坐火车去上海那天,风轻云淡,我顺着火车窗外向望看着天空上那一大群排成个人字型往南飞去的南雁,应承着秋高气爽的天道倒是显得格外景色宜人!我们刚从遭受了水灾又赶上粮荒的家乡靖南逃出来,母亲有个远嫁的表姐在上海,前几年听闻姨夫在津浦铁路局谋了一个门路,现今已经是津浦铁路局局长的亲信了。已去世的父亲那边也没得什么得力的亲戚,于是经母亲联络,便来远赴上海投奔这位远亲了。上海果真是个大城市,接连的华楼林立,自是我在老家的小地方从是没见过的,坐在火车上想,这也才是刚入得上海,若是在夜晚抵达,恐更是另一场繁华盛景吧。
刚走出车站口,便远远望着有人举着“严采月”的牌子,我们赶紧走上前去,举牌子的人,看到我们走上前来,便问:是夫人的表妹吗?我母亲忙点头说:是,我就是严采月。此人便将用牡丹香烟纸盒做写字的寻人牌折了折,丢入了附近的一个垃圾桶里,说了句:那跟我走吧!我们一家人便提着大包小包的跟在了这人的身后。小妹雪梅四下望了望问:怎么不见大姨跟大姨夫呢?声音虽小但是还是被前方之人听到了,停下来,转过头对我们说:今天局长女儿生日,老爷跟夫人都去参加了庆生会。我倒是忘记给你们说了。不过,你们也是知道,这乱世呀,大家都得仰仗局长大人。母亲忙不堪的点头说:是,局长家的事情是大事呢。听到这句话,我却是心酸的一涩。是啊,局长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是啊,我们这群人又算的什么呢?只不过是一群穷酸来投奔的乡下人而已。突觉得自己矫情了,现在人家肯是接纳我们已经算是三生有幸了。我又有何资格埋怨别人不来接呢?
跟着前方人一直往前走着,我自知此番是投奔人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入城中,这大上海随便一条路,也是远热闹于我家乡靖南的,街边上捏糖人的的摆柜上上方插着各式各样活灵活现的糖兔子玉娇龙,卖小笼包的大娘拿着木夹气势汹汹地驱赶偷吃的小孩子们,皮影班子锣鼓喧天地在表演着三打白骨精……这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当真是自与别处不同。
又行了约摸半个时辰,跟着此人入了一条老街,忽见那岔口正巧立着一颗老榕树,看着身形似是有些年头了,边上立的石碑上刻写着:榕树街,想必是以此取了名儿吧。榆树下有座古石桌,正此夏时,看来榆树街的人们喜欢一边端一茶壶摇一把蒲扇,便坐在那石台边下棋谈天。倒是个悠闲去处。那些倒是看到生面孔,都不禁拿目光开始打量起我们这群外乡人来。
跟此街刚入了一门院口,便听见小妹便惊喜的指着门边那棵海棠树说:姐,你看,这院里也有棵海棠树呢?“那可是棵野海棠呢。前些个年,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种子,也没人管它,这些年倒是自个儿长成了。”一个声音徒然响起。寻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大婶一边在水井台旁边洗衣服一边搭我们的话。我细细的打量着这位主动与我们搭话的大婶。人倒是挺壮实,就是皮肤挺黑的。不过看上去的倒是一幅古道热肠的实诚人。接我们的人也跟这位大婶打了声招呼:这是朱太太的远房表亲,因家乡受了水灾,前来投奔朱太太。大婶停下了搓衣的手,在腰前的粗布围裙上擦了擦说:那怎么不领着去朱太太家,倒带这里来了?
那人倒是被弄的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朱太太家里不是老公房嘛,又不是大别墅,这一下子来了托儿带女的这么几口子人,怎么住的下?大婶歪了歪头笑了起来说:你是说二楼的那间仓库吧!那人点了点头,大婶哈哈的大声笑了起来,这声音咋呼的都有点吓到我们了。那人被大婶笑的有点毛骨悚然的问:你笑啥?
大婶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似是歇了歇口气儿的说:我说,你们朱太太也不仅会算计还小气的很。这远房亲戚再怎么说那也是亲戚呀。哦!这亲人大老远的来投奔你们,你们就是拿这么间用来存杂物的破仓库打发了人家的呀?那人气的脸都有点带青的压低声音说:这老仓库整理整理就不能住人吗?你们难道不一直都在这里的吗?
大婶听了,觉得又好气又笑的说:我说,常五啊。你忽悠别人可行,可骗不了我们这院子里的人。我们这院儿里的人谁不知道,你家朱太太前几年做地板和油漆生意,做假拿劣质东西骗人家说是上等地板,结果亏了本。现在一堆子的东西全堆在那仓库里也没人管,这几年经常是被老鼠咬的油漆罐子破了口。那劣质油漆味道熏了我们一院子的人,大晚上的经常被臭的睡不着觉,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你们管过吗?现在倒是打发这间房子给你们亲戚住,我倒想问问,这能住人吗?
常五被人揭了底儿,脸都气紫了:袁婶,这事儿你管不着,而且我也只是听吩咐办事的,这抱怨你也跟我说不着。然后转身对我们说:别听她瞎咧咧。这仓库里是放了些旧物,不过都四五年了,想必也没什么味道了。而且二楼当风有窗户你们打扫打扫通通风,肯定能住人的。
说完,常五便急领着我们上了二楼。到拐角处,常五拿出把钥匙开了门。好家伙,这门一开,一股霉气夹杂着陈旧油漆味道,迎面扑来。呛的小妹雪梅直咳嗽。常五似乎是想赶紧应付了事。便将钥匙丢给了我们,抛下一句:你们打扫打扫吧,这余下的物件,你们看着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便逃似的赶紧转身离开了。
被丢在原地的我们母女三人,只得是面面相觑.母亲无奈的看着眼前这片光影,妹妹甚至已经是在偷偷掉眼泪了。母亲本就是个怯懦之人,妹妹雪梅也才12岁,指不得她们拿出什么主意来。我强撑着心里的压抑,手指却颤抖着骗不了人。
已至此境,别无选择。总算得还是有一处安身之地。不至于我们母女三人流落街头。我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暗暗纳定心头。拖着行李便进了房间。转身对还站门外的母亲跟妹妹说:我这一路来上海的路上瞧见不少无家可归之人。我们相比较他们,有个安身之地已经是幸运了.放下行李,赶紧收拾收拾吧。虽然只有一间房,但是我们三人住,也是一个家啊。既然是个家,我们就要收拾的有个家样。
母亲与妹妹听了我的话,便放下行李,收拾起这间狼狈不堪的房间来。这油漆的重味深深的刺激着我的鼻尖。母亲拿了一块布裁切成了几小块,让我与妹妹当口罩围在鼻头上抵挡一下灰尘。在此之时,我更多担心的却是以后的生计问题。我们来上海之时,已经是将老家的房屋变卖了。在这乱时,又是受了灾的地方,房屋卖了也根本值不了几个钱。身上的盘缠不多,母亲的针线活儿普通,只是纳的鞋垫不错。妹妹才12根本指不得为家里做点什么.这母亲的表姐,从今天的情况上来看,也是指望不上什么了。
我越发是想的心事越重,手上没留神,让一块半寸长的钉子给刺了手。啊,我叫出了声。母亲与雪梅赶紧上来查看。鲜红的血从指头上面窜出,越发显得刺眼。十指连心,这手指受伤的疼痛,真是疼进了我的心里。不知是这疼还是这眼下的时境刺激了我。我竟是压抑不住伤痛,哭了起来。
自小我很少流泪,除了父亲去世那一场痛哭。这些年我倒是没怎么哭过。母亲心疼的用一块干净白手绢绕住了我受伤的手指头。雪梅懂事的拍拍我的背,像是哄婴儿一般的似乎是想减轻我的痛苦。
“这铁钉是生了锈的,光这样包扎不消下毒怎么行?”袁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袁婶手里拿了瓶碘伏走了过来,半蹲在我面前,旋开瓶盖,拿着根棉签说:忍一忍 ,有点疼。白色的棉签伸入瓶中,沾着红红的碘伏擦在我的指头上。火烧一般的咬着我的伤口。
母亲在旁,感激的对袁婶说: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们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这样帮助我们,真的是个好人啊!袁婶一边旋紧瓶盖一边说:你们与那朱月红关系也不十分亲近吧!不然怎么打算这样一间房子给你们住?母亲被刺到了痛处:这表妹自从她嫁到上海来之后,也是有近二十年没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