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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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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朱雀无比厌恶的一部分。
朱雀把他割舍以后,天界没有他的位置,他被放逐到人间,那些修道的人又动不动对他喊打喊杀。
好像最开始是他自己愿意来这个世界。
他苟延残喘的活着,即使是在妖魔横行的魔域,也是被鄙夷的存在。
神佛对他不齿,妖魔不屑他的残缺。
传说孔雀吞下佛陀,受难百日,佛陀破脊而出,奉孔雀为母。
那对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母子尚且没有沾亲带故。
朱雀却对自己的心魔这么狠。
他在魔域待了漫长的时光才凝聚成人形,又厮杀了上百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想到这里,他轻蔑一笑,探向怀里的落魂幡:“十二根朱雀神骨锻造的囚笼,受之有愧了。”
荣沛之眉目平静的望了过去:“你确实不配。”
豊华提着他的胳膊把他扔到地上,将落魂幡丢到他的面前,“打开它。”
他说的对,幻境里的造物真实的难辨真假。
越是沉迷其中,越是诛心之痛。
他现在虚弱至极,远不是豊华的对手。
荣沛之垂眸轻笑了声:“你做梦。”
豊华附身,望着荣沛之苍白的面色,贴在他的耳边,“为了一个凡人,你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你喜欢他是不是,我把他给你怎么样?”
说完他恶劣至极的笑了声,解开自己的衣领,颈间露出大片白皙紧实的皮肤。
荣沛之呼吸声顿了顿,他攥住了豊华还想再解下去的手,“够了。”
“够了吗?我怎么感觉好像不太够?”豊华反扣住他的手,“天人不染尘埃,生来没有七情六欲,你这种天生的神祇也会动凡心吗?你吻过他没有?”
他的眼中印出荣沛之静默的眉眼,猜到了答案,嘲讽,“还装什么,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你在想什么,我难道看不出来?”
荣沛之撇开脸,眉头蹙着:“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荣沛之冷冷一笑,“除了落魂幡里你那具被炼化的差不多打回原形的身子,我都不晓得,属于你的到底还有什么。”
豊华松开他的手,靠向床畔轻笑,“你生来什么都有了,享受世间顶礼膜拜,不过是看了场天雷刑,就把心魔给看出来了,你觉得我不堪,随手就把我丢开,就像扔的是团垃圾。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一无所有就是不断在失去,刚尝到点甜头,你干了什么,你他妈把我关起来,在那块不见天日的破布里,老子待了上万年。我就在想,让你我云泥之别的到底是什么?是所谓的天道?”
荣沛之冷嘲热讽:“是因为你嗜杀成性,滥杀无辜,而且不知悔改,死不认错。”
他冷眼瞥着荣沛之:“我会被关,不是因为这些,说到底是我形势不如人,我为什么会这么弱,是因为我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躯体。”
荣沛之阖着眼,叹了口气。
“我要夺回躯壳,然后把你的意识封存起来。”
“哦。”
“我要拥有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而你只能在一边干瞪眼。”
“哦。”
“包括贺景棠,他也会是我的。”
“……”
“怎么不哦了。”
荣沛之望了望他,“你这个梦做了多久了?”
豊华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眼睛转悠了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你平时在落魂幡里干什么,忏悔过没有,毕竟好人成佛不易,大奸大恶只要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但没想到不管过了多少年,你都是这副死不悔改的嘴脸,现在还添了一条,心胸狭隘,怨天尤人。”
豊华骤然站起身,阴毒的看着他:“我忍你很久了。”
荣沛之讽笑:“我又何尝不是?”
他掐住了荣沛之的脖子,语气阴狠:“朱雀,我们到底……该有个了结。”
瞬息之间,眼前的景象变了。
荣沛之再次被扔到地上。
他抬眼望向四周,轻纱随风摆动,一望而去,神殿仿若没有尽头。
快要记不清究竟多久没有回来过了。
豊华也望了望周围,“无妄殿还是老样子,寡淡无趣。”
他视线落到殿外的受刑台上,当年疾遂意就是在那里受了一百道天雷刑。
“该说是天道覆灭的太晚,还是他凡心动的太早呢,如果是晚个几百年他再遇上苏湄若,又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对于这些动凡心的天人,天界惩处的手段总是那几样,浸天河水,或者雷击,只要弄不死就朝死里弄。
疾遂意被罚了一百道天雷刑,已经是惩处院有史以来最高的刑法标准,刑罚对天人来说或许可以让他们感到生不如死的痛苦,但苏湄若是个凡人,就是一道雷刑都会一命呜呼,该怎么惩处她,让惩处院着实伤了番脑筋。
后来是个新进的院吏出了个新鲜主意,他说两人因情结缘,亵渎天界,与其挫骨扬灰永不超生,倒不如让他们永生永世爱而不得,如果此番刑罚后疾遂意侥幸能活,就罚他下界,命运会安排他接近苏湄若的每个转世托生,一旦两人再次动情,就让苏湄若不得好死。
这个主意出来,迎来一片拍手叫好声。
无妄殿外雷鸣不歇,朱雀站在偌大的无妄殿里朝受刑台上看,多年无甚情绪的面容上,眼眸中些许波澜。
天道无私,所以天人得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
他有些疑惑在看见疾遂意拼死护住苏湄若的那一刻,心中闪现的些许怜悯是因为什么。
那种不被天界所容忍的情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尘如隔云雾端。
身处无妄殿,更不能动情。
那日他久久思量,将一缕萌芽未久的情丝拔除,控在掌心。
这是他魂魄的一部分,切割后带着微微磷光,轻缓的掌心飘荡开,亲昵的挨凑着他的指尖。
唯一的情感被抹去,他看着这根情丝,面上没有丝毫犹豫,转手将它扔了出去。
至此后才有朱雀和豊华的区别。
天人碍于情面,固然鄙夷他,却没有狠下杀手,只是将他扔到凡间自生自灭。
他辗转人间的那些年,朱雀从来没有寻过他。
豊华想到这里,回首朝荣沛之冷笑:“如果你的情丝没有拔除,尘心石就能感应到你对贺兰曦的些许感情,怎么也不会是白生生的一片,贺兰曦但凡在那块石头上看见一缕微红,也不会心灰意冷回太和山受死,朱雀,自作自受苦果自尝的滋味不好受吧。”
荣沛之愣了愣,眼角微微泛了红。
豊华走到他跟前,扯着他的头发将他垂下去的头提起来,眼中些许癫狂:“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现在就夺回这副躯壳,然后将少昊剑重置拿回神格,成为真正的神明,我会是无妄殿的新主人,至于那三根翎羽,如果贺景棠不识好歹非要跟我作对,我也不介意把它们收回来。”
荣沛之闻言轻笑,“豊华,天道覆灭不知多少年,你做哪门子神,不过你今天说的所有话里,有句话我是赞同的。”
他的手缓缓覆在落魂幡上,“我们确实该有个了断。”
豊华瞧着他憔悴的眉眼,有点不明所以,“你要做什么?”
如果落魂幡内他的本体可以毁掉,他不认为朱雀会留他到现在。
他和朱雀同生同死,他如果被毁,朱雀也活不了。
然而这人缓缓将落魂幡摊开,唇角微动,溢出一个轻而又轻的笑,“我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如果你一直不出现,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荣沛之的唇角嘲讽之意不曾稍减,“……所以我以为你知道,只有在可控范围内,比如我们现在这个距离,毁掉落魂幡里的本体,才能让你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豊华惊愕的望着他。
荣沛之阖上眼,缓缓道:“天道虽远,人道犹存。”
“灭!”
落魂幡破碎如屑,散落于空中。
豊华抬手一瞬,僵住原地,好半晌,身子轻飘飘的滑落下去。
荣沛之匆匆接住昏迷中的景棠。
挥手间,无妄殿外的钟声渐远,他揽着景棠回到了湖心小筑。
他坐在床畔,不禁吐出鲜血,偶一回首,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景棠身上。
豊华消失以后,景棠额间的魔印又无法控制的再度出现。
他探手摸了摸景棠的眉心,指尖已然在颤抖。
一道灵力顺着流血不止的指尖注入了景棠的额头。
熟悉的长生诀传入景棠的耳中,“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景棠走到山脚下的道观,推开门,将骨灰坛放了下来。
长生观久不见人烟,蛛网密集,看上去比朝云宫还破败。
他从下午开始干活,一直到夜深上来才放下锄头。
虽然只有一罐骨灰,但他还是买了口棺材,量过棺材的尺寸,他再次打量这块墓穴。
坑,真的挖小了。
他蹲在墓穴里,不知道在想点什么的时候,蓦的听见坑外有人在跟他打招呼。
他先是一怔,后来便看见楼京庭醉醺醺的趴在坑外,问他:“贺景棠,你在干嘛?”
他没有奇怪楼京庭怎么出现在这里,容色有些失神的摇摇头,半晌回道:“挖坟。”
“谁死了?”
“荣沛之。”
天际星辰闪烁。
四野微风,吹落树叶。
楼京庭叹了口气。
他下到坑里,朝景棠递了壶酒:“节哀。”
景棠接过手,烈酒过喉的一刻,眼泪汹涌的落了下来。
这句节哀过后,他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那个叫荣沛之的人了。
楼京庭没有看他,他靠着墓穴,遥望天上的星星。
“景棠,我比你早来一段时间,长生观底下那间密室你去过没有?”楼京庭叹了口气,“得空可以去看看,我想可能跟你……还有荣沛之有关。”
如果不是楼京庭提醒,他都不知道长生观还有密室。
黑漆漆的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点上蜡烛,抬头一瞬,望见墙上的画,目光不由得怔住。
那是在幻境里看到的望月图。
不知道在这里挂了多少年月,陈旧泛黄的纸面上几乎都快看不清那一行小字。
“山之高,月初小……”
景棠抚着纸面,不禁喃喃出声,还未说完便哽咽了住。
他扶着桌案,眼泪不住的流淌,视线所及,都成了模糊一片,他转过身,把脸擦干净,望了望四周。
这里不知道空置了多久,灰尘厚厚积了一层。
香案上摆放着三根翎羽,朱红色的翎羽之下压着一片薄纸。
他将纸抽出来,不太确定的又看了一遍。
这张纸上,写的是他的生辰。
可又是谁写了放在这里的,而且这间密室像是已经建成了很多年,他却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起过。
他探手过去,想拿起翎羽看一看,手指才碰到轻柔的羽毛,脑海中便闪现了数不清的片段。
他愕然收回手。
许久过后,犹豫着再次覆上去。
茅草屋外,老道士捋着胡子,重复卿月方才说的那句话,“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说完摇头一笑,“这世间哪有什么长生呢,如果真的有,那座坟茔里的人又怎么会死。”
卿月望了过去,眉眼冷静:“他只是睡着了……总有一天会再醒来。”
老道士闻言笑意收敛,像是很感兴趣,“哦?敢问是醒在什么年月?”
卿月垂下头,“我算不出来……”
“我知道他会醒。”
“他会醒。”
“他会醒。”
…………
……
他固执的重复不停。
老道士叹了口气走到坟茔前,望着碑上的字。
他抬手一算,推演过后,眉目显出些许惊异之色,忙不迭的又复算了遍。
得到结果后,他望着卿月念念叨叨走远的背影,双眼中满是惊愕。
老道士在逝世前给传教弟子留下一封信和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纸条。
“如果有一天,这个生辰的人来到道观,就把山下那座坟刨开,将里面的三根翎羽取出来。”
很多年后,荣沛之站在枝叶疏影中,看着贺景棠的父母将他放在长生观外。
贺兰曦魂飞魄散,他拔下三根翎羽帮他再入轮回。
这一世的贺兰曦才满月。
做完早课的商翊抻着懒腰出门,蓦的看见一个弃婴。
他将婴儿抱进怀里,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长命牌上,只有生辰却无姓名。
他有些惊讶的望着熟悉的生辰,匆匆将孩子抱进密室。
那个生辰与祖师爷当年写的生辰一模一样。
“届时给他取名,姓贺……”
这个孩子的姓是在出生前就取好的。
商翊给他取名景棠,字曦简。
他摸着小娃娃嫩嫩的脸蛋:“开不开心?”
小鼻子小眼的贺景棠哇呜一声哭出来。
他不清楚对贺兰曦究竟是亏欠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那夜晚风猎猎,他坐在篝火边,看着贺景棠递药过来的指尖,心中微动。
商翊让贺景棠来元洲城,大抵是在死前,也算出贺景棠这一世命途多舛。
初遇时荣益问他为什么认定贺景棠是女的,他半真半假的开玩笑。
真正的原因他自己清楚,完全是因为贺兰曦从前的作弄。
他怎么也得报复回来。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从前放浪不羁的家伙,这辈子却是个却不苟言笑,唯恐七情六欲的道士。
他怎么能不好好逗逗他。
他不想让贺景棠再重蹈覆辙,才故意露出踪迹让卜施仁偷走落魂幡。
他安排臻士怀在暗中把东西想法设法毁掉,结果臻士怀却在到手那一刻起了私心。
最开始挂在嘴边的每一句真心都是在玩笑。
可是越到后来,他再也没法拿他玩笑。
在景棠跟周桐结伴去昆仑的时候,他重回长生观的密室,将带来的望月图挂了上去。
在密室冷静了三天以后,他才窥见自己的真心。
景棠将这三根翎羽和骨灰坛一起放进了棺材里。
棺材落钉后,他摸去了楼京庭搭的那座草庐。
“还有酒吗?”
楼京庭拎着竹篮正准备出门,向他发出邀请:“有倒是有,不过是给你师父的,扫墓,一起?”
商翊的坟头草已经很高了。
楼京庭将祭品摆放好,捋了袖子拔草。
景棠在坟前不言不语。
楼京庭拔草的空闲自言自语:“我那个小外甥女不知道哪来的心思,前些日子非要让我带她去出云观拜师,如今我空闲了要带她来,她又不肯了,女大十八变,没到十八也变,愁死人。”
“自若很好,你不必担心。”他说着顿了顿,“你徒弟也很好。”
景棠这才发现他是在跟师父说话。
楼京庭好半晌才收拾妥当,他回首望了景棠一眼:“我看你心事很重的样子,聊聊?”
景棠摇了下头。
楼京庭明白他现在的感觉,倒没说别的,叹了口气:“再难过也挺一挺,都会过去的。”
景棠拎着酒壶,跌跌撞撞的朝来路回去。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后,他捂着心口蹲到地上。
楼京庭看着他的背影,朝坟头倾了杯酒:“你这徒弟怎么跟你一样死心眼。”
夜里狂风大作,经日的闷热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楼京庭的那座小茅屋被狂风掀了顶,他叫上景棠和他一起修整茅庐。
淋了点雨,景棠后半夜陆陆续续发了高烧。
他从小时候起不常感冒,但每回感冒总像是要去掉半条命。
他扶着墙壁起床倒水。
蓦的听见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刚把楼京庭的小茅屋收拾好,没想到道观也漏水了。
他找来梯子上楼去查看,半天没找到漏雨的地方到底在哪。
他不信自己会听错,就更用心的查漏水声的来源。
循着水声找寻过去,他在厨房看见一个满是泥泞的背影。
这个背影太熟悉。
他又出现幻觉了。
可能是高烧,这次的幻觉显得格外真实。
他靠在门外看那个人大口咀嚼食物。
那人像是饿极了,狼吞虎咽的样子也和记忆中不太一样。
噎住了。
他摸索着水壶,没找到。
他回头看见景棠,如同看见了救星,指着自己喉咙:“水……水,我噎……”
景棠没动。
原来他的幻想都这么深了吗。
他对于房屋内回响不断的救助声置若罔闻。
直到这个半夜溜进厨房偷吃的家伙差点一命呜呼的时候,他才凑近了点,不太确定的问:“……荣沛之?”
好半晌才缓过劲的荣沛之眼泪都快流出来。
他的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我错了,我以后都不偷吃了……”
——全文完——
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