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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洗墨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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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苍白的手推开楠木大门。
“有人么?路遇风雪,我想进来避雪。”
披雪枯藤缠绕的花架下有寒鸦受惊飞起,空荡荡的画院里无人应答,推开门的男人便径自走了进来。这是一名年少的书生,除了眉眼格外俊秀外,似乎与常人没什么不同——抛开他背后的冰天雪地来看。
这样冷的冬季,他只穿了雪白的半臂和广袖深衣,背着一只书箱,镇定自若地伫立在门外的风雪中,几乎要和白雪融为一体。
迟迟得不到回答,他又往屋檐下走了几步,喃喃自语:“洗墨画院名盛一时,此时未及年节,却空无一人么?好生奇怪……你说是么?”
他背后的箱子里传出一声细小的“嗯”,刚传出来便被罡风吹散。书生也不知听没听到,他连忙找到最近的屋子,冲进去合上门,企图将漫天风雪一并关在门外。
屋中也没有人,唯有一室静谧,桌上还有用镇纸压好的空白宣纸,旁边砚台上搁着掭好的笔,砚池中一汪浓墨犹未干涸,好像房屋的主人刚刚提笔准备作画,正对着宣纸构思画中的花团锦簇应落在何处。
但他就这样不见了,只有主人从屋中消失了。
墙上挂着另一幅画轴,这幅设色工笔的画纸上泼洒着大片深浅不一的水蓝,右下角有一角飞檐斗拱的华美楼阁,小小的窗户里露出正对窗作画的画师的半身,虽然画师头脸小如豆粒,发丝胡须却分毫毕现,是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人。
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画楼连横,金碧辉煌,若是有位美人于此晓妆,岂不美不胜收?可惜站在楼中的却是位须眉。”
“别自言自语了,快把我弄出来。”
书生应了一声,回过身去拆掉书箱上的绳索。就在转身的瞬间,画中的男子突然提笔在那小小的画卷上涂了一笔。
书生若有所觉,侧过头眯眼看了看画卷,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在桌上空白处摆开的又一套笔砚,表明书生也是一名画师,但他的书箱里并没有纸,只有数个蜡质化生童子——经西域而来的高僧们用奇妙而优美的语音称其为“摩诃罗”,是孩子们和求子的贵家娘子们喜爱的珍玩。大部分都没有上色,手掌大小,圆头圆脑且憨态可掬,只有一个与众不同:这一尊化生已经不能被称为童子,他身材颀长,肤色白皙如玉,眉眼口鼻栩栩如生,头顶有乌黑的发髻,身着绯红的翻领圆领袍,若不是只有男子手臂长短,看起来就像一名风度翩翩的俊美郎君。
此时这尊化生童子正挥舞着修长的手臂,暴跳如雷:“说好的只走一刻便到呢?你这不是足足走了一下午!天都快黑了!我在箱子里憋得快死了!”
“是我不好,没想到天象有异,忽然大雪封山,只好徒步上来。”书生好脾气地解释道。
“李声闻!你为什么非要徒步上山,你不是——”
被唤作李声闻的书生捂住化生的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嘘,天黑了。”
他站起身,依旧抱着那化生童子,合衣躺倒假眠。天色确实已暗,染墨的天光从窗纸透入,一点点爬上李声闻的衣裾、襟袖和眉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灯火通明。李声闻微微皱了皱眉,在灯火中睁开眼睛,看向窗户。床上并没有投下屋檐和灯笼的影子,也没有人的影子,那灯光似是无人自明,映入窗棂。
但那光中游有睡莲浮萍的影子,水光粼粼,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一直正襟危坐在他怀里的摩诃罗,目光灼灼地仰视他的下颌:“起来了?”
李声闻像抚摸小孩一样摸了摸化生童子的头顶,起身整理了衣冠,推开门来。
画院有曲水相绕,涓涓翠流在院中汇为一潭清池,时值隆冬,池水却未结冰,仍在通透的灯火中流动。池上生着西域来的绮丽睡莲和点点绿萍,而灯火就来自池边茵茵如织的碧草。
这草叶片纤长,和三月郊外的嫩草形貌相仿,只是周身多了灿灿金光,像一条天火落在水边,照得院中亮如白昼。甚至北风卷过,点点灯光扶摇而上,萤火般舞于夜空之下。李声闻手上顺毛摸着摩诃罗的头发,喃喃自语道:“李天王……”
“嗯?”
“你看池水里是不是有幅画?”
李天王挣开缠住他四肢的衣料,探头望望:“哪有画?不就是楼阁的倒影?李声闻你瞎了罢?”
李声闻一言不发,只是撩起衣摆在池边跪了下来,点了点池边一处飞檐倒影:“你看,这飞檐上缀着金铃,和画院中的形制不同。”
池中影影绰绰的楼阁应声而碎,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漾开一圈圈波澜,连带着周围的山水之境都扭曲变形。李天王大声嗤笑,吓得李声闻手一抖,把他丢在了地上。
化生童子并不是什么结实物件,就算李天王用料特殊也一样,当下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没了声息。李声闻很抱歉似的道了句:“抱歉,一时看痴了。不过这水中画技实在惊世绝俗,要是能结识这画师该多好。”
“小郎君也是来求学的画师?”
李声闻连忙转过身,眼前是位清瘦老者,正拈须注视水面,身边跟着个年幼侍童。
“在下久仰洗墨画院大名,特意来拜访,不想白天院中无人,恰逢风雪正烈,一时情急便不告而入,请主人恕罪。”李声闻咳了一声,将手揣进袖子里。
老者笑道:“只要你说得上来,眼前这池子叫什么,哪来的典故,老朽便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原谅你。小郎君,你看如何?”
李声闻瞥一眼池水,缓声道:“依我看,这就是洗墨画院引以为傲的洗墨池。据说是画院五十年来数代画师日日在池中洗砚,致使池壁浸入颜料之色,洗之不去。圣人喜于院中画师刻苦,效仿王右军、陶渊明之事迹命名为‘洗墨池’,又改画院名为洗墨画院。”
“不错,果然是诚心求学的后生。”老者长笑道,“近日院中画师痴迷于描绘夜明芝盛景,因而昼伏夜出,白日不见人影,夜晚围到池边作画。希望没有吓到小郎君,老朽便是院长,有什么不懂问老朽便是。”
李声闻虚与委蛇:“学生李声闻……想问下池中画是何人所作?为何能浮于水面而不散?”
“你识得那是画?”院长和声道,“正巧,他出来了,你且看他如何作画。”
院长所指的人是位文质彬彬的青年,他身着华贵的锦衣罗袍,走到院长身边跪坐下来,调磨好丹青,便用牙尖咬着笔神游天外。不知多久,他才抬起手腕,行云流水般沿着池水中隐约的线条描摹起来。
他的画笔所过之处,池水青红氤氲,像是泛起浑浊泥沙,停笔之后,池水更是混沌一团,不知所谓。但那青年画师却心满意足地收起笔,拾起身边的布匹,将其展开铺向池水。
待他将绢布从池中取出,竟有一幅仙洲长卷跃然其上,丹阁千里,翠水相绕,云烟缭绕,亭台之间有数名仙人坐卧休憩,其中一处高阁上便有那临窗作画的画师。
陆续从房中出来的画师都围上来啧啧称奇,李声闻却突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有玉京美景,绛楼十二,却少一位美人晓妆,岂不是十分遗憾?”
他温声道:“借笔一用。”接过笔来,寥寥数笔,便在水中勾出一位栩栩如生的宫装少女,随着少女的出现,那处楼阁也慢慢凝聚成形,连片琼楼拔地而起,填满了洗墨池。
少女替代的是阁上画师的位置,着杏红的齐胸襦裙,高髻花冠,雪肤花貌。在粼粼水光中,她抚在鬓发上的手,似乎真的在一下下地梳理云鬓。
李声闻看向跪在池边的画师,后者痴痴地望着池水,不言也不语。
池水上渐渐浮现出一行墨字,那是一行幽婉秾艳的小诗: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
画师取出笔来,将笔垂于水面,问道:“娘子姓甚名谁,岂非属意与我?”
池水上字迹消隐,似乎正在推敲词句,半晌却浮出一句“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谁伴月为俦”,字迹锋利恣意,与方才的簪花小楷大不相同。
池水突然开始沸腾,在场众人惊吓不已,只见池面丹青颜料混沌一团,唯有晨妆少女于那阁楼岿然不动。行书诗句被水沫搅碎,重现换成簪花字体:裙边豆蔻春空结,眉上葳蕤锁不开。
片刻之后,又是那锋利笔体写出一句“久居幽泉下,无月照流黄”,鬼意森森,使人骇然。那两种字体不断变换交错,似乎水里有两个看不见的人,正针锋相对,一个投以缱绻相思,另一个回以九泉苦难。
那画师眼中的痴迷渐渐被惊恐取代,他丢开羊毫,往后退了几步。见他退开,那沸腾的池水怒不可遏,在画中画出滔天巨浪,企图淹没阁楼。然而巨浪卷过,阁楼却完好如初。
李声闻哑然失笑。
这一声笑顿时引来了巨浪的攻击,细密的线条挣扎涌动间冲破了水面,向他扑来。
这浪花一离开池水,便凝结为实体,由深蓝变成玉白,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段胳臂,仿佛一名美貌少女正从水中走出。那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一离开水面,便袭向李声闻的脖子,速度之快叫人避之不及。
而李声闻也没有躲避,他一动不动,微笑着看到来势汹汹的手爪在离鼻尖三寸处顿住,垂了下去。
那巨浪化成的女子已经完全走出水面,她容貌美艳,但披头散发,身上仅有涓涓水流为衣,缥碧裙裾犹连在洗墨池中。此刻她脸色狰狞,双臂犹在不停挥舞,想要来抓李声闻的喉咙。
可惜她自己正受制于人,如影随形出现的宫装女子双手拉开披帛,死死勒住她的颈项。
李声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喃喃道:“这画技必能冠绝长安。”
之前在池中画水画的那名画师终于回过神来,扶着墙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我们快走!”
他跌跌撞撞地拉着优哉游哉的游学画师,从窗户翻进他的居室,将门窗封死。好像这门窗能帮他抵挡门外可怕的两个美人。
他的屋子里乱作一团,四处散落着未完成的画轴。李声闻踱着步子拾起一卷观看,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座眼熟的阁楼,朴实无华,正是洗墨画院东北角的那一座,打开的窗户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显得楼阁孤零零的。
李声闻在同一天第三次问出同一个问题:“你觉不觉得,这仙楼之上缺一位临窗晓妆的佳人?我看以洗墨池中的那名少女为原型,就很合适。”
画师闻言浑身一震,不由得抱着头蹲下去,喃喃自语道:“没有,没有什么美人仙宫,那都是她骗我的。”
李声闻蹲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慢慢说。我略通方术,能帮你一二。”
“真的?”画师仰起头来,嘴唇颤抖着问。
李声闻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摊开在掌心里给他看。
这是一枚白玉的龙形带扣,细腻如凝脂,龙形活灵活现,精美非常。在龙眼珠的位置,还有着玉石天然的金色俏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圣人昔年与宫中方士畅饮,众方士纷纷请仙人下界助兴,一时繁华盛景,非文章能够记叙。”李声闻慢吞吞地说,“圣人龙心大悦,御赐在座方士一人一枚白玉带钩,亲口封为仙中十二王。”
画师大惊失色:“您是宫廷方士?”
李声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将玉带钩收回袖子,问道:“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画师连忙恭敬道:“院中同僚都唤我王生,长平人士。”
“长平人士?难怪会这种把戏。”李声闻连连点头。
王生疑惑道:“您说什么?”
李声闻摆摆手:“没什么,我们还是来说说画院的事。你似乎知道池中的女子是什么身份?”
“她自称桃花女仙,日日以仙宫美景诓骗诱惑我们,企图将整个画院骗进她的宫殿,一一吃掉。”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逃呢?”李声闻站起身来,作势去开门,“只要推开这扇门,走出洗墨画院,离洗墨池远远的,就不会被她纠缠了。”
王生愣怔了一下,惊恐万状地说:“不行,不行!外面有更可怖的东西!”
“可怕到你宁可与水妖为邻?”李声闻笑眯眯地问道,“对了,我看其他画师神色自若,莫非只有你一人神志清醒?”
王生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桃花女仙的仙宫幻境里景色华美,他们沉浸于作画中,不愿醒来,也就看不到幻境中种种可怕幻象了。”
“虽然沉溺于幻象,可以免于痛苦,但只是一时之计,你敢从幻境中醒来,勇气可嘉。对了,你们画院为何会惹上这个麻烦,你有没有头绪?”
王生说道:“说起来还是怪我。当年我从故乡赶来洗墨画院求学,本来因为怀着水画绝技志得意满,觉得自己能闻名画院直入宫廷,没想到画院人才辈出,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一时消极之下,便和狐朋狗友学会了扶鸾之术,聊以慰藉。”
王生生在长平县,这个县的人都对神仙方士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和钦慕,因此他一向也颇好奇术,学会扶鸾之后更是日日起乩,盼望能从鬼神之语中看到一星半点的前程。
他一向请的是仙人座下的鹤仙,将笔立在纸上,问问何日才能得到院长举荐,笔下就会自动写出一两句玄妙的诗句,大约是劝他安心磨炼技巧,再上一层楼,自然会遇到机缘。
时间久了王生便有些气馁,心道莫不是扶乩的地方不够有灵气,让鹤仙不满因此不愿点拨,就把主意打到了画院里那方经过数十年笔墨洗练的清池上。
这一次在水面上扶乩的结果,令他喜出望外。一种从未见过的娟秀字体告诉他,他马上便要功成名就,明日便可得到好消息。
第二日他果然听到院长对他说,下月圣人大宴群臣,要一名画师当场作画记录盛况,院长思来想去,觉得他的水画最能酒宴助兴,就举荐了他,嘱咐他好生准备,不要浪费了良机。
王生得意洋洋地再次在池水上起乩,感谢了仙人一番,那娟秀字迹却回了一首幽艳的绝句给他。
儿家旧住桃花岸,君子曾匀柳叶眉。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
王生虽然放旷不羁,却不敢如此直白地与鬼神互述衷情,当即忐忑地收了乩,权当作不知。可自那日后,每当他在池水上练习水画时,总会有一行情诗悄悄镶在画卷的某个角落。
王生开始害怕了,他忍不住在池水上应和了一首“有幸随君上九天,却贪人间红尘软”,婉拒这位不知名仙子的错爱。
这句诗却反而惹恼了桃花女子,当天晚上,画院的画师少了一名,不知所踪,只有未完成的一幅仙宫画卷摆在桌上,朱楼廊下有一位与他长相相差仿佛的仙人,正乘着荫凉看书。
只有王生知道,这事一定与桃花女子有关。不然一位善于大青绿山水的画师,为什么要突然转去画他从不感兴趣的工笔游仙图?
但院中其他画师照旧去洗墨池清洗笔洗和砚台。开始还是一天一人,后来消失的人数就变成一天两人、一天三人,王生按捺不住,向画院说出了桃花女子之事。院长不能坐视不理,便叫所有画师集合在一起,躲在草丛里,叫王生再去扶乩,以便捉住掳走画师的妖怪,救回那些失踪者。
王生哆哆嗦嗦地在池水上起了乩,念着桃花女子的神号,只见毛笔自行走动,在水面上写下一行幽怨诗句。
红豆抛残思欲碎,青梅剖破意徒酸。
王生心肝乱颤,不敢再写,偷偷望向藏在草丛里的同僚们,希望得到点建议。
最年轻的刘生挤眉弄眼,比着口形对他说:“问问她——长什么样——”
不知怎么想的,王生鬼使神差地真的问道:“既然娘子青睐于我,可否露真容一见?”
话音刚落他便暗道不好,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要收乩都已来不及了。
那沾了浓墨的笔龙飞凤舞,画出的线条却细腻柔美,转瞬之间,便有一位含情美人的肖像浮在水面上。那美人高髻花冠,作神仙打扮,长长的广袖一束,便缠住他的笔尖,用力将他向下拖去。
他想甩开毛笔,手却像粘在上面似的,纹丝不动。
眼看他半边身子都沉进水里,躲藏在一边的同僚们连忙来救,能拉他的拉他,能跳进水里折笔的折笔,总之慌乱之下,所有人都下了池子,这才合力将他拉回岸边。
院长后怕不已,连忙不顾违命,令所有画师收拾行李,天黑之前就出发去长安城内,向圣人禀明来龙去脉,请神仙方士出手相救。
然而当他们收拾好准备出门时,后院突然灯火通明,他们远远一瞥,只见池边长满了闪闪发光的芝草,上面的光点像萤火一样随风而起。
而池边聚集着之前那些失踪的画师,正一脸痴迷地对着夜明芝作画,大胆的刘生上前推了他熟识的画师一把,竟被后者一口咬在手掌上,痛得大叫不止。
众画师忙把刘生拉回来。池边的人们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一时无法施救,还是先到长安拜访天师为佳。
一名画师最先按不住恐惧,走出画院大门,可就在他的手伸出门槛界线的那一刻,他的手像是被浇了滚油一样,滋滋地冒起烟来,皮肉像蜡一样熔化滴下,他退了几步,倒在院子里,那手臂却又完好如初了。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走出去了,只好等宫里发现画师没到,派人前来询问了。
他们数着天数,终于在原定盛宴过后两日,盼来一位绯红袍子的中年人。他的衣袋里塞着满把黄符,看上去像一位精明的方士。
李声闻出声打断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边眉梢,问道:“他的右眉梢,是不是长着一颗巨大的黑痣?”
王生苦笑道:“是有一颗,长在左边。”
李声闻连连道歉:“没错,对不住,许久不见这位故人,记不住他的痣长在哪里了。”
但这位天师,是在池水里出现的。
他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立在水池上方,对着池水抛撒黄符,半晌都没有成效。
而日头一落,池水中竟然掀起巨浪,将那天师的影子吞没,沉入池水。画师们想去帮忙,却只看到天师沉在水里,双目圆睁,向上吐出一口血,染红了池面,随后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他穿着六品的公服,应该是圣人派来的方士,却也没能敌过桃花女子。
没人能救他们了,还好画院中多了吃不尽的鲜果佳蔬、用不完的丹青笔墨,足够痴迷于画作的画师们一头扎进梦里,假装看不到外面的异象,何况他们的画技突然又上一层楼,令他们欣喜若狂。
只剩王生一个人,知道他们不过被困在一个美妙的梦境里,不知何时会被那桃花女子杀死。
后来就连王生都快要放弃清明了,宁可醉死在温柔乡里,而不是日日面对未知的死亡。
李声闻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别怕,我来了,就没事了。”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随手挑了一幅满卷清波的画轴,赞道:“这幅画构思真巧,画的竟然是水面的楼阁倒影,我还是第一次见此种画作。”
王生哀声说:“可是今日,除了郎君外,再没人能看到这幅画了。这本来也是一幅水画,难得作得极为成功。”
“我能否在上面改动一番?这幅画能帮我制住水妖,救你们出去。”
王生垂头丧气:“悉听尊便。”
李声闻便哼着小曲,去他案上摸了支笔,老实不客气地蘸了他的颜料,专心致志地在上面填起画来。
他今日第四次表达了对楼阁上没有仙人的愤慨,寥寥数笔在水面上勾出一只巨大的手印,弄得整幅画不伦不类。
画完了手印,他拔下脑后的玉簪,朝着指尖扎下去,逼出一滴血来滴在手印上。
几乎是血落在画面的瞬间,那只手印就冲开水面,伸了出来。
这只手毫无疑问属于男人,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它重重地落在李声闻单薄的肩膀上,连着上半截身子一起抽出画面。
这男人气宇轩昂,剑眉星目,唇角天然带有三分凉薄笑意,看上去玩世不恭得很。他的五官都像是刀刻上去似的,棱角分明,但绝不粗犷,反而如出鞘的宝剑一样锐利。
他的眼睛则是种蜂蜜般澄澈,琥珀一样明亮、仿佛会缓缓流动的金色,两道竖瞳像猫儿一样。
他一钻出画面,就紧紧抱住李声闻,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这棵摇摇欲坠的豆苗身上。
豆苗艰难地在他铁箍般的双臂里呼吸着:“出不来了么?”
“嗯。”金色瞳孔的男人把脑袋搁在他右肩上,小声说,“和龙骨分开太久,腿没知觉了,声闻,你让我抱会儿。”
李声闻无奈道:“需要的时候叫我声闻,不需要的时候叫我李声闻。”
“需要你的时候想叫你敖声闻。”男人贴着他的耳朵说。他年纪看上去很轻,才及冠的模样,比李声闻还要小一两岁,勉强还在被允许撒娇的年龄。
李声闻像抚摸宠物皮毛一样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柔声道:“天王,抱紧。”
男人疑惑地抱紧了他,疑惑地感受到他拼命向后仰去,疑惑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李声闻的腰后仰过了一半,加上男人高大沉重,两个人谁也支撑不住,一并向地面倒去。
充当垫子的李声闻当仁不让地后脑着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男人嘶嘶地抽着冷气,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干嘛?”
李声闻无辜道:“把你拔 出来。”
男人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果然已经好好地摊在地上,一条也没少,只能发出无奈又苦闷的叹息:“你到底是傻还是聪明?”
李声闻艰难地架着他爬起来,把他安置在凳子上,温声道:“我这不是力气小,拉不动你么?也不能任由你呆在画里等龙骨融合,毕竟水里不是个好地方。”
“哼,在水里有谁能打得过我?”
李声闻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一板一眼地回答:“钱塘君啊?洞庭君没有出过手,不知道威力几何,不过他们是双生兄弟,想来应该……”
“我求求你别说了。”金瞳青年一手抓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捂住眼睛,好像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他那双行动不便的腿上套着一双锦缎长靴,绣着连串的水纹,如同脚下踩着浪似的。而他身上那件青绿的圆领袍上则绣着连绵的阴云闪电,连侧缝都找不到一条。
王生怔怔地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不是天人,就是贵人,连忙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青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问李声闻:“你要救他?”
“竭尽所能罢。”李声闻说,朝王生介绍道,“这位是……”
青年冲他呲了一下牙,李声闻说道:“这位是李天王,是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法力高强的翩翩佳公子,一定能帮画院众人离开此地的。”
青年李天王得意道:“行了行了,你是我良人,不夸我我也会帮你的。”
李声闻无声对王生说:“别——理——他——想妻子想疯了。”说完,他转过头去,认真地问,“你能对付她么?”
李天王指指自己的双腿,说道:“走不动。”
李声闻立刻坐到床边,把他的一条腿放在膝盖上,力度适中地按摩起来。李天王惬意地哼了一声:“放心罢,打是打得过她的,水里的东西有什么能打得过我的?”
“钱塘君……”
“……就是怕这个诡异的水池,让我捉不住她。”
李声闻道:“要么我从这端封住她,你去那边,两端夹击?”
“可以。哎,有的时候觉得娶个会方术的良人还是挺好的,至少要打架的时候不会像二嫂那样抖得像颗虾米。”
“你记错了,”李声闻见他没注意,将他右腿放下去,没管没按过的那一条,“会尖叫发抖的那位是大太子妃。”
王生看着凌波而立的白衣书生,瑟瑟发抖。
那天李声闻和李天王不知商量了什么,敲定主意后,他就不知怎么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那个长得不太像人的青年已经不见了,只有柔弱无害的书生坐在窗前画着什么。
他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差点吓晕过去,那书生手里正捧着一个白惨惨的娃娃,用刀在娃娃的脸上雕刻着。
他差点大叫出来,倒是李声闻比他反应更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吓得他不敢叫了。
见他不出声了,李声闻就不再理他,认真地将娃娃的脸修饰完毕,放在一边,开始研磨墨和颜料。
触类旁通,王生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具化生童子人偶,没什么可怕的,和他的水画技巧一样,属于不入流却偏偏能令人眼前一亮的奇巧。
不到一炷香,那惨白的化生童子,就在李声闻笔下变得健康红润、玉雪可爱了起来。桌上已经摆了三个同样的化生童子,都穿着土青色衣服,但发型面容各不相同,仿佛真是三个娇小的孩子似的。
这三个孩子头上都长着弯曲的犄角,像牛角一样,不似人类。
现在这四个化生童子都雕好了,分别放在洗墨池四角,池子中心则站着将它们制作出来的人。眼下他真正是凌波而行,走在池水上如履平地,凡是他走过的地方,池水都乖顺平滑如镜,只有一些缝隙里偶尔喷上高高的水流。王生想起那位桃花女子,简直可以想象出她想要冲开水面扑咬李声闻,可偏偏挣不脱头顶无形无色的网时,那气急败坏的脸色。
李声闻对四处喷涌的水珠视而不见,依照一种奇妙的轨迹,不紧不慢地在水面来回行走,他身上隐隐泛着青光,不知道是因为晨间的天光落在他肩上,还是池水照在他衣裾。
随着他步罡踏斗的行走,那网渐渐越织越密,使得再也没有水花能够喷溅出来了。
李声闻重新回到池水的中心,阖起双目,微微启唇。
从他口中流出的竟然不是人类的话语,而是一声悠长清朗的呼啸,像是飓风卷过湍急洪流的响声。
像是应和他的长吟似的,水镜突然波动起来,一道道水波由他脚下散向四周,如同被一只蝴蝶的歇脚点起涟漪。
但很快,这涟漪就不再是涟漪了,水纹接触到池壁,突然剧烈扭动起来,镜子下面似有群蛇疯狂舞动。一叠又一叠水纹接踵而至,那波纹越来越高,眼看就要冲破池面那看不见的屏障。
李声闻突然睁开了眼睛,水池不大,足够王生在窗边看清他的脸。
他的双目变成了灿金色,狭长的竖瞳像猫儿一样紧缩起来,显得十分妖异。两道青色的泪痕从他双眼眼尾划落,终结于脸颊上两片深青色的闪闪发亮的鳞片。
他没有出声,只是原地一踩,狂风顿起,以他为中心卷向池壁,洗墨池四角的化生童子见风即长,弹指间变成四个高大健壮的青衣男子,一起走进水池。
他们踩过的地方,池水像是被织物吸收了一样,迅速在他们身边降下,水位越来越低,直到只余薄薄一层铺平在池底,真的像是一面镜子一样。
李声闻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神色风轻云淡,似乎只是在居所闭目休憩,全然不管身周环绕的狰狞巨人和诡异的池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镜子猛然炸裂,以完全不像水,而是裂冰一样的姿态四下溅射。本来已经平息的狂风从四个巨人口中吐出,合成一股飓风,将碎冰吹聚一处。
一只玉瓶不知何时出现在李声闻手里,他捧着玉瓶将碎冰悉数接入其中,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诸位,天亮了。”
他的眼睛和脸都变回了原样,看上去只是一名秀气文弱的书生,就连那话语也柔和得像最微弱的风。
可这风却吹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就像直接在耳边响起那样。
王生不由自主地推开门,走出去。其他画师也纷纷聚集在了池边,李声闻泰然自若地提起衣摆,从池子里爬上来,动作看上去略有些笨拙,却不显得狼狈。
他环视四周,温和有礼地笑了笑,对四周的画师说:“桃花女子,已经在这瓶子里了。”
王生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洗墨池中生,亦是洗墨池本身。”李声闻笑道,“天长日久的丹青浇濯,让她生出了灵性。王生的水画亦将她点醒,可惜这一方池水本是死物,不知善恶,只循着王生的画中意境,伪造了池中仙宫。”
他随手将玉瓶放在脚边,并不担心他人抢夺,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众人面前摊开:“这是洗墨画院的土木画图,你们看,池中的景象不就是洗墨画院?不过多了些红绡彩绮、壁画雕梁和缭绕的云雾罢了。她眼中本就只有这一方天地,和院中的画师,不知道别的,也不知道将你们带入池中,意味着什么。”
院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郎君是说,我们都在洗墨池中?”
“不错。也可说,我们在一面镜子里,这面镜子与洗墨画院完全对应,当我们与池中的影子相连时,魂魄便被摄入镜中的世界——这大概算是桃花女子得天独厚的一点天赋,即使灵智混沌,却能得心应手地利用镜子制造幻境——眼下,在场的诸位与我,都是离体的魂魄而已。”
院长忽然神色凝重:“我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天,是腊月二十八。而我们落水时,却是腊月二十。如果我们一直在水里……还能从镜中出去么?”
“能。”李声闻笃定道,“只要跳进洗墨池,不管发生什么,不要退回来,就可以离开这方世界。”
他纤瘦苍白的手指指向谈话间慢慢被泉流注满的洗墨池,画院院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身一躬。这位老者两手空空,却是昂首挺胸地向池水中走去。
一踏进池水,池水就熔化了他的皮肉、骨骼,直到他在区区三步之间化作一堆黑水,溶在洗墨池里。
明明能离开幻境,是件高兴的事,紧随其后的画师们却是脸色阴沉,甚至有人哭泣着走进池水,无一例外地化作黑水。
最后剩下的只有王生一人了,李声闻半侧过头,问他:“你不走么?”
王生不禁后退了一步,抵着自己的房门,生怕他扑过来将自己咬碎。
“在郎君眼里,是我逼着你的同僚走进水池自戕,对么?”天色大亮,李声闻的侧影披上初升朝阳的金光,显得那身雪白的衣服也暖了起来,“你的梦境,该醒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生咬紧牙关,悄悄推开身后的门,企图不着痕迹地躲进去。
李声闻转过身来,将朝阳甩在身后,这样一来,他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让王生不由得想起他金瞳的可怖模样。
“洗墨池对外界一无所知,为什么要拟造仙宫,将画师困入池中?”李声闻问道,“因为你想。你求仙心切,想做一个逍遥云端的仙人,和其他画师一起,每日在仙宫作画。你的扶乩和画作让洗墨池觉得,这样的世界才是美的。这个池中洞天,本来就建立在你的愿望之上。”
王生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李声闻笑眯眯地说:“真奇怪呀。我原本以为你会是第一个从梦里醒来的,没想到你才是陷得最深的那一个。明明之前你就注意到了,我描述的那位天师的痣,和你所见的左右相反,还特意指出。你心里已经明白,你们已经身陷一面镜中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池中世界,怎么会和我有关呢?我现在就很清醒,我知道这里不可以多留,但是从洗墨池跳下去……”
“从洗墨池跳下去,你就死了。”
李声闻走近几步,在离他不远处停下来:“可是,你早就死了。”
王生大叫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温吞文雅的李声闻这次却没有同情他的窘状,自顾自说道:“普通人怎么可以在水中数天而不死呢?只不过他的魂魄还不知自己死了,徘徊在梦境中罢了。”
王生捂住耳朵,撞进了屋里。李声闻却没有追上来的意思,返身向洗墨池走去:“如果你实在想活着,那就留在这里罢,我不会干涉。”
他向池边俯下身,却突然一顿,自言自语道:“池中倒影虽美,却少了些东西。”
他边说边掏出笔来,也不见他蘸颜料取色,就那么在池水上画起画来。
王生的窗户邻近池水,他打着寒颤,探头去看,却发现李声闻没有画出什么旷世佳作来,池水上只是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黄莺,蹲在他的窗棂上。
幻境中的屋檐上从不会有燕巢,窗棂上亦不会有雀鸟。
王生突然跑出屋门,越过李声闻身边,跃进了洗墨池。李声闻不紧不慢地收起笔,看着他融化在水里,苦恼地叹了口气:“这样我不就出不去了么?”
他丢开毛笔,抖了抖衣袖,迈进洗墨池。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大地震动起来,四周的雕梁与仙草纷纷化为飞灰,整座画院以飞快的速度碎裂着,而他还没能沉入水底。
电光石火间,一只男人的手伸出水面,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下拖拽。李声闻呛了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慌里慌张地爬上岸。
见四下的房屋好好的,他才松了口气,从肚子底下抓出一个化生童子,问道:“没事罢?”
化生童子的脖子歪了半圈,闷声说:“先是容器被你摔烂了,龙骨也离体过久,然后又撕开镜面去抓你,你说我好么?”
“抱歉。”李声闻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要是我接触池水之前,不把化生扔在岸上,现在我们就回不来了。”
“怎么回不来,顶多费点力气罢了。”化生童子李天王瓮声瓮气地指责。
李声闻道:“好了好了,原谅我这一回,一会下了山就找材料来修理你的容器,好不好?”
他说完就不再理会李天王的别扭,俯身看向洗墨池水下,只见清澈的池水中,堆叠着十几具白骨。
“不知道哪具才是王生。”李声闻摇摇头,“修仙问道,虽能给予人逍遥,却也最能毁灭他的逍遥。”
李天王责备道:“别发呆了,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着,你是不是想早点冻死好摆脱我?”
没有点破身怀龙骨就不会生老病死的真相,李声闻只是好好地答应了,袖子一抖,放飞了一只从袖子里钻出的鹦鹉。那鹦鹉通身雪白,只有脸颊上有两团圆鼓鼓的红脸蛋,和雪衣鹦鹉、葵花鹦鹉都不完全一样,说不出是什么品种。
鹦鹉一飞上天空,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消失在长安皇城方向。李声闻目送它离去,这才在化生童子的声声催促下,折回屋子,升起炭盆烤了一会手。
但他这回像是坐不住似的,双手一暖和起来,就端起自己之前放在屋里的砚台和笔洗,去洗墨池清洗。洗墨池的精魂已经被收入囊中,倾倒入池的丹青便再也不会凝结成一团,形成奇异画作了。
李天王啧了一声:“孤的看家绝技,竟被凡人学了去,还只学了皮毛。难道不用水妖帮助、或不用石灰打底,他们就画不出水画了么?”
李声闻不动声色地说:“自然比不得泾河龙君一画千里,经月不褪色,虽然画中志趣异于凡人,但画技是令人折服的。泾河沿岸的长平县人仰慕龙君,因此才学会了水画。”
李天王洋洋得意地大笑:“我既然娶了凡人,就要按凡人的昏仪行事。你们有催妆诗、却扇诗、画障织毯,我自然一个也不能落下。”
“泾河的水听命于你,当然不会晕散你的水画。”李声闻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李声闻改口道,“长安的新人一般不会特意把自己的婚礼画成画,挂在西市东市供人观瞻。何况我们本来就不算夫妻,你不要天天挂在嘴边,惹人误会。”
李天王闻言顿时原地起火:“我们怎么不算夫妻了?那些巫祝香花美酒摆了一河岸,让你穿着婚服上船,那不就是我的新妇么?!”
“那之前淹死在泾河的六个,也是尊夫人。”李声闻用水冲刷着笔洗,“这么一算,泾河的龙君王妃里,我才排个第七。”
“就别挤兑我了罢。咱们老夫老妻几十年了,我的龙和我的心都是你的,你就别在意这些小节了。”化生童子趴在他肩上,歪着脖子指天发誓,“至少进了我龙宫的,就只有你一个。”
李声闻叹口气:“被抓去当河祭时,我只想借机与你对质,没想到你能拿着这事说道几十年。你宫中就没有什么红妆粉黛、仙子龙女的么,非得盯着我一个男人不放?”
“只有我四妹比你好看一点点,可那是亲妹子,下不去爪。”李天王用化生童子的小手比了一个指节的长度,“而且她比你好看的那一点点,是因为她爱打扮,总是脂光粉艳的。”
李声闻忍俊不禁:“行了,本来按我们的昏仪,你没有三书六礼,就不合规矩,算不得真。以后遇见云梦的龙女,你大可以去提亲,不必顾虑我这一层。”
李天王揪了一下他的鬓发泄愤:“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还要我纳个小是怎么的?”
“有人来了。”李声闻按了按他的脑袋,继续清洗砚台笔洗,假装不察。
来者走近他身后,弯腰一揖:“殿下,臣郑玄闻讯前来。”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李声闻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郑玄体格健壮,面容刚硬,眉梢有一颗黑痣,身着六品公服。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圣人早年追封殿下惠明太子,以示哀恸,称您殿下理所当然。”
“那便代我向圣人道声谢,恕我不能现身面圣。”李声闻站起身来,随手一抛,将一只玉瓶抛向他,“以幻术困死洗墨画院十余名画师的罪魁祸首在此,凭你处置。但若郑二郎还愿听我一言,请该怎样处死就怎样处死,不要刻意折磨她。毕竟她心中确实不知善恶,害人致死,并非刻意。画师们的骨骸仍在洗墨池中,也请二郎费心安葬,通知其亲眷。”
“为殿下分忧,本是臣的职责。”郑玄说道。
李声闻微微一笑,也不接话,用衣袖擦净了砚台笔洗,转身往屋里走去:“那就不送了。之前二郎试图破解洗墨池镜面不成,也受了伤,办完琐事尽早休养罢。”
“殿下……宫中都很想念殿下。”
“我知道,我也想念他们。”李声闻推开门,没有回头,“但我还不能回去,或者说,回不去了。请转告他们,故人已逝,还请节哀。特别是七郎,不必再为逝者伤神。”
郑玄直挺挺地拱了拱手:“想必殿下亲自去说,七郎才能接受。”
李声闻钻进屋子抱出自己的书箱,将李天王塞在里面,背在背上。他走出门,从郑玄虚拦的手臂旁一闪而过,好像那手臂只是影子一般,阻碍不到他分毫:“北风已起,我该启程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白雪。那些雪絮织成一张细密罗帷,将整座画院都遮蔽起来。待风平雪落,天地间已没有那道素白的人影。
随风而去的李声闻自然是没管郑玄心里的感受,他只想着要赶紧前往一座偏僻的小城,寻找修补李天王身躯的材料。
他逆风而行,降落在靠近西域的荒无人烟的沙漠。此去敦煌郡不远,四方的路却已被漫漫黄沙淹没,正值隆冬,黄沙之上更覆盖着茫茫白雪,放目千里皆白。
李声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和沙上,敦煌郡的罡风比长安更烈,吹在人脸上便可留下割痕,但他却走得很从容,闲庭信步一般,只是衣袂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你看看你,不要把我摔在地上不就好了,现在就不用来苏都匿识了。”
“其实要找无启之骨,去其他几处仙洲也可以。”李声闻说道,“但此处大地之下传来异动,我不能坐视不理,总得来看看发生过什么。”
李天王沉默片刻,瓮声瓮气地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把我放出来罢,我得在你身边。”
“你现在出来,又要抱着我与龙骨融合半日,此处风雪过急,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取了无启之骨,速去速回罢。”
李天王低声说:“我觉得我还是很有用的,这种时候应该保护你才对。怎么一次两次的,总是你救我?”
“既然你觉得我们是夫妻,那分什么你我,一起好好活下去不就行了。”李声闻好言安慰,“我觉得我们快到苏都匿识了,一会进了城,我就放你出来。”
李天王这才不吱声了。过了不知多久,他细声问道:“还没到么?”
李声闻正色道:“我觉得我需要上云端看看,一下雪沙漠中的城池就很难看见。”
“……你要是又迷路了就直说,”书箱里传来人偶磨牙的声音,“顺着暗河走,这里的水流告诉我,他们流向苏都匿识。”
李声闻嘟囔道“你的耳力可真好”,一边侧耳倾听,果然在风吹黄沙的飒飒声中寻到一丝微不可闻的水流声,他朝着水流走去,翻过一座沙丘,在阴沉的铅云下看到了一座沉默的城池。
高耸的墙壁上绘满飞天舞乐,颀伟的护法神雕像环绕于城墙上,守卫着这座世外的城池。流向苏都匿识的暗河在这里露出表面,在城边汇成一口清潭,点绿了扎根在沙土里的白刺和胡杨。
苏都匿识城本该如此,那些绿树在冬季或许应该落叶,覆满霜雪,却不该像眼前这样,变成朽槁的灰白色。
城中的所有街道都洁白无瑕,没有行人走兽,甚至没有一点脚印。
下过雪之后,城中的一切生物就不再走动和出声了。沙丘上只有北风卷地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