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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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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仍是在无为山上修炼。芥容头戴花环,在窗外抱着琴跟师父顶嘴,说自己的美貌即可杀敌,不需要下苦工学法术。
师父说那万一和你对敌的是个女子呢?
芥容绞着胸前的垂发,认真思索了一下,随即扬起艳绝四海的脸看向我,笑得颠倒众生:“师姐这么厉害,肯定会保护我的啊。对吧师姐?”
她向来喜欢与我撒娇卖痴,我敷衍一点头,“自然,自然。”接着低头翻书,欲找到躲过天劫的法子。
师父说,非盈再天纵奇才,此时能不能渡第一道天劫还未可知呢。他拿修行不易训了芥容一顿,将她赶去后山竹林练功后,一曲指敲在我额头,“莫翻了,此乃修行者必经劫数,渡得过,为师就将恍惚掌传给你,若是被天雷废去根基,也是你合该与大道无缘。”
我自三岁起被师父带到无为山,彼时修炼正满二十载,已到辟谷动心境界,过了初道天劫,即可结成金丹。师父说,从未见过有修士能在短短二十余年就结成金丹,即便是他自己,也是在而立之年才堪堪达到如此境界。
我当时年少气盛,自矜于天资,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被天劫夺去根基,再也不能修行,是以异常执着于找到躲避之法。
但就像师父说的,这是每个修行者躲不过的劫数。
那日我在悬崖边仰头看着幕布般压低的阴沉乌云,天外黑风裹挟急雨将我浑身淋了个透彻。寒气侵入胸中,将我冻得战栗不已,一道雪白的闪电飞光倏忽破云穿雨,轰隆而至头顶。
天地之力的威慑像一把无往不胜的剑,斩去了凡人可笑的自矜骄傲,众生皆蝼蚁,再高的天资又如何?人力有尽时,宇宙无穷已。
时隔经年,遭受天劫的刻骨疼痛仍未能完全在记忆中磨灭——那种形体被利爪刺穿揉碎,将三魂七魄生生撕裂的痛苦,有如摘胆剜心,千刀万剐不过如此!
我跪坐于碎石之上,闭目抱元守一,唇边的鲜血亦无力抬手抹去,融于狂风急雨中。当最后一道天雷穿过身体,巨大痛楚降落刹那,我“看见”胸中炸开一团灼灼金光,顷刻间驱散了凛冽寒气,射出体外包住了我。
金丹成了。
欣喜中险些守不住元神,在涣散之前我勉力点住胸前玉堂穴,才算稳住了元神。喉间血从口中喷射而出,我再也支撑不住地往崖下一头栽去。金光渐渐缩回体内,雨滴砸落在脸上,却不再冰寒刺骨,出奇的润泽舒服,似要把我拖向昏沉梦境,不留一丝自救的生机。
身体如流光划过峭壁,我记得是师父飞身接住了我,俯头在说着什么。虽极力想睁眼看清那张脸,我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眼前的黑暗迷障。意识迷蒙中,我只记起了他说的一句话:“唔,天劫虽留下你的根骨,却夺去了一道分神……倒是正好将掌法传与你了……”
夺去我的一道分神?我努力想记起这段记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楚,再次陷入无边的混沌中。
这场漫长的梦境反反复复,将我困了多时,醒来后,发现自己仍是在云归谷的落霞轩内。卧榻旁趴着一个青衫少年,压着我的一片衣角,睡得不太安稳。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希音,希音——”
他睁开惺忪睡眼,一看见我,眼里泛起粼粼水泽,嘴一扁像是要哭的样子。
我咳了两嗓子,他立刻皱起小脸,扑过来摁住我的肩:“你怎么了?眼睛是不是还疼啊?可是明明那老头将星箨给你用了的啊……”
希音着急地盯住我的眼睛,我对他眨了眨眼,笑道:“并无什么不适,只是我刚醒来,有些饿了。”
“我这就去做。”希音急匆匆往外跑了。
实则我并不太饿,只是希音这孩子许是太久没见过我受伤,这次居然还差点弄瞎一只眼,怕是把他吓得不轻。我实在见不得人哭,借此让他去下个厨缓缓。
我用手支着榻坐起来,袖子忽然滑下一样东西,手掌不慎压到一处尖锐,抬手一瞧,竟被刺出一滴血珠。
原来是一根如指长的银针,我捏起细看,银针莹莹生光,其质却坚,以法力催之,竟发出剑身被弹击般的铮铮鸣声。
我心下了然——这是唐家宝物花雨针。
花雨针乃由唐家第一任家主唐玺炼成,炼制此针的铁则是从泰冒山下发源的洛水中取来的。洛水多白蛇,这种白蛇本渺小微弱,泰冒山北产的玄铁屑掉落在水中,被白蛇吞食,可助其长出坚硬白鳞,生出四爪。
玄铁在蛇腹中被初步炼化,变红黑色为银白色,并化成龙骨,吞过玄铁的白蛇向东游两百里入黄河,就可变蛇为龙。传说唐玺在白蛇入黄河前将它截住,剖开蛇腹,取出还未完全化成龙骨的玄铁,这才炼成了花雨针。
手持花雨针入阵法,可定阵眼,斗法时这简直是制胜法宝。打架若是不幸断手缺脚,还可用花雨针定骨续肢。
我捏着细长银针,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唐斐居然将这样一件宝物留给及春,必然是知道了什么。我从怀中掏出唐彦的信,果然已被拆开过。
外面响起脚步声,我对着窗草草看完,重新将信塞到怀中,花雨针倏然没入掌心。
门庭敞开,谷玉树还未走近,声已传至屋内:“那小白脸说你醒了?”此小白脸自然指的是希音。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打量了我一番,“双眸熠熠,神采更胜从前,果然是好东西啊……”
我诚恳谢道:“多谢谷主赐药。”
我确实没想到这世上果真有星箨,倒免了我眼疾之苦,这么一想该庆幸先前将涟漪步教给了谷玉树,否则避不开那些精怪,他也上不了甘枣山。
谷玉树一挑眉,扬声道:“老夫费了好些力气才找到星箨,可不是专门替你采的。现下这药是把你的眼睛治好了,老夫却没剩余的星箨履约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识趣道:“在下感激谷主的救急之义,至于谷主输掉的赌注,也该当由在下替谷主偿还,亲自交到那位高人手里,谷主以为如何?”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一点头,倒了杯茶端到嘴边。
我开口问道:“唐公子和及春姑娘的后事如何了?”
唐斐也就罢了,及春的尸身放在冰棺多年了,一直未葬不过是因为唐斐的执念。目下这个结局,也该将多年前这桩情事了断。
谷玉树道:“老夫打算将他二人合葬于鹤山,想来唐掌门应当不会介意的。”
我暗道,唐彦现下只怕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纠结这等小事?
谷玉树又沉吟了片刻,方摇头叹道:“老夫确是不曾想到,唐斐的执念竟如此之深。身为修道者,还这般参不透红尘生死,修行末路竟误入魔道,可叹,可叹……”
我默然。
凡人寿命不过数十载,转瞬即过。而修士修道,为的就是与天同寿,永葆青春。纵使相守一世,到最后仍是个生死两隔的结果。
对方死了,剩下的那个却要背负着这份记忆继续在世间游荡,可心有牵念,又怎能求得大道?没有归途,亦不知归宿,多年修为岂不是个笑话。
但经此一梦,感及春生前所思所想,所听所闻,多少也能理解唐斐。唐斐出身名门,身为大弟子和下一任掌门人,唐门上下都对其寄予厚望,他又天赋极佳,自小在唐门修炼,从未出过门。这样一个人,却莫名其妙欠下一笔糊涂债。
他对及春由愧疚怜惜变为情爱,生出眷恋红尘之心,本是自然而然。唐斐若是放弃修道,选择与及春厮守一世,同归同葬,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谁知半路杀出来一个叶芊。
唐斐还没来得及在大道和所爱之间做个取舍,便又欠了及春一条命。他欠她实在良多。
我真切地在这场情事中感受过,以至于他后来勾结魔修祝西,用炼魂术取活人魂魄,造下这许多杀孽,也就不足为奇了。
门外传来一阵香味,希音捧着托盘进来了。
“虾仁莲子粥,我还从厨房拿了糕点,非盈,你还想吃什么?”
我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这些便足够了。”
谷玉树一吹胡子:“小白脸,是我救了这丫头,你怎么也不知道给我端一碗粥来?”
希音头都没回,“厨房还有——”
谷玉树拍案而起,发现没人理他,气呼呼出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厨房吃剩粥了。
我尝了一口粥,虾仁鲜滑可口,莲子软糯香甜,赞道:“好喝——”
平时我这般赞扬,希音都会开心地晃晃脑袋,再冲我得意一笑。我转头看他,希音却只是托着脸,看着我的眼睛。
他说:“非盈,及春的魂魄明明已经在你的身体复活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希音显然是故意气走谷玉树才问我这个问题的。谷玉树回来后看到我昏迷在鹤山洞口里,旁边是唐斐和及春的尸体,便能猜到许多内情,不过他应是料不到我与及春换魂的事情。
我又捏起一块栗子糕,就着清茶咬了一口,才道:“此事说来话长……”
窗外刮过一阵风,院子里的芭蕉哗啦作响,不一会下起了雨,敲打在硕大肥厚的蕉叶上。我扶着仍有些昏沉的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事。
希音顺着我的目光也看了出去,问道:“可是想吃蕉叶烤鱼?”
我摆了摆手说不用,看见指缝里蕉叶摇曳生姿,绿意在眼中跳跃,我倏然醒悟,扭头问他:“我睡了几日?”
“三日,怎么了?”
“还好,来得及。”将手中糕点全塞进嘴里,我灌了口温茶道:“希音,我们得去造七级浮屠了。”
雨转滂霈,遥空窅冥昏暗。出了云归谷,四周是连绵山峰,形态各异,起伏成线。我立在玉笛上,掠过连绵云岫,任着手中的幽魂牵着我,飘到一个榛莽萧条的去处。
草木疯长,葳蕤蔓延开来,潮湿雾气围着一间小小的农舍。我持笛推门,惊动了门后树上停着的几只喜鹊,“叽喳”叫了几声,振翅飞入雨帘。
走过农院,还未进屋,就闻到焚香的烟气。挑开灰扑扑的帘子,只见逼仄的屋内拥挤着十几个身穿裋褐、头戴箬帽的农人,皆双手合十低声祈祷。
墙上挂着龟壳和枣木旗,角落还散乱着几枚铜钱,仅有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老妪,脸上被洒了一些白米。床头摆着香炉,袅袅烟气浮在人面上,靠得最近的老者端着一碗水,拿根竹筷敲在碗沿,每敲一下,便说一声“魂归来兮”。
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生人的来临,直到我走近,才齐齐扭头看过来,一时间忘了喃喃祈祷,张大嘴眼神茫然。
为首的老者停下了拿竹筷的手,黝黑的脸上褶皱拧在一起:“你是何人?”
我微笑颔首,却没有答话,径直走到那老妪身前,指尖点在她额间。
只倏忽一下,梦魂入体,老妪悠悠转醒,艰难睁眼,喉间发出沉闷的咳声,惊得身后众人低低叫出了声。
“都睡了六日了,凤仙婆婆可算醒了!”
“太好了!我们村子可不能没有凤仙婆婆啊!”
“我就说,凤仙婆婆活了一百多岁,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的!”
………
我抓起她枯瘦的手腕,确认心脉无虞后才道:“喂她一点水罢。”
老者回过神来,不住点头:“哎——哎——”继而颤颤巍巍地将水送到老妪嘴边。屋内一众农人齐齐跪下拜谢,我拂袖欲离去,身后有人开口道:“咳咳……姑娘,留……留步……”
正是那老妪。
我看向她,老妪挣扎着坐起,整个身子探出床沿,旁边的老者扶住她道:“凤仙婆婆,就是这位姑娘救了您啊。”
游魂刚回,她不知前事,大抵以为只是做了个长久的梦,尚在迷蒙中,一双眸子虽深陷在消瘦枯黄的脸中,但并不浑浊,只凝神看我,眼神明亮又满怀惦念,似乎是在回忆辨认着什么。
自她睁眼我就看出,这老妪与其他农人不太一样,虽没有任何修为,但这个岁数,双眸仍清澈如水,想必是被高人点过灵关一窍,又兼此人福泽深厚,行善积德,才能有如此纯净的眼眸。
半晌后,老妪终于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姓殷?”
此话一出,经年旧事如细沙浸水般渐渐浮现,似乎还能闻到记忆中那醇厚的酒香,我不禁宛然:“正是。”
她接着又问:“可有人说过,姑娘与令先祖生得十分相似?”
我看着她热切的眸光,启唇道:“不错。”
得到这答案,老妪反愣怔了,两行泪从那双苍老却清澈的眸中流出,浸润了褶皱横生的脸。她喃喃道:“确实是太像了……要不是这么像,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了……”
她拭去眼泪,打开床头的木柜,拿出一样被布包得严实的东西,递给我:“故人遗爱,应当物归原主,还请姑娘将它带回,供在令先祖墓前……”
回云归谷的路上,希音说:“她是那个卖酒的小凤仙吧?”
“你倒记得清楚,不过——”我说:“她的琼花酒酿得确实很好,就算跟唐彦的手艺比也不遑多让。”
希音又说:“这个凡人活了这么久,想来是你当时给她点开灵窍的缘故……她为什么不卖酒了,还跑到村里当巫师?”
我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深感尘世因缘玄妙。
约莫是一百多年前,我应好友圆慧大师的邀约,于秋日客游广陵,一路坐船北上,倒也颇有志趣。
圆慧借锦鲤传尺素,说在扬州码头的琼花酒馆侯我。
江边酒旗招展,确是写着“琼花房”三个大字。我撑着一把金铃伞穿过码头人潮,欲将此物拿给圆慧赏玩。这金铃伞是我随手炼制的法器,不费什么心力,但外形古朴雅致,我自己以为颇有意趣,还在其上画了几朵墨荷。
酒馆里不见不悟踪影,我叫了两坛琼花酒,果然是芬芳醇厚,入口滋味绵长。我独自饮酒,如此等到了落日,仍不见有熟悉的身影出现。
酒馆有个端酒的大眼睛姑娘,我拦下她,问她今日有没有见过一个出家人来喝酒。姑娘红着脸摇摇头。
我估摸着这日是等不到这个酒肉和尚了,不如就近找家客栈住下。
拿起伞要走,小姑娘忽然叫住了我:“公子——”
我不明所以,她低着头看着脚尖,双手揪住衣角,轻声道:“公子,你……明天还来么?”
我笑道,这里有好酒和美人,自然是要再来的。
此后的半个月,我每日都撑着伞来琼花房喝酒。刚开始是为了等圆慧,后来栖灵寺的小和尚来给我送信,说师叔被本门事务绊住了脚,我去酒馆就只是为了喝酒了。
琼花房的小姑娘叫小凤仙,家中世代都是靠酿酒为生,她继承了父辈的手艺,酿成闻名远近的琼花酒。
我告诉她我姓殷,她便每日围在左右,殷公子长殷公子短地叫我。
这琼花酒虽好,可耐不住我盘缠渐少,囊中羞涩下,我干起了我辈的老本行——算卦。刚开始,我的招牌前无人问津,后来我贴了两撇小胡子后,生意忽然好了起来。
果然,太过英俊容易招人嫉妒。
每当我替人看相算卦时,小凤仙就在一旁看着,似乎感到十分有趣,还时不时问上一两句。我就告诉她,这是少阴,这是少阳,爻辞如何如何。她睁大了潋滟明眸,连声夸赞殷公子好厉害。
小凤仙的眼睛生得实在是好,我很少见到凡人有这般明亮清澈的双眸,且她又聪慧伶俐,我向她解释数术卦象,她稍一思索,就能理解。这小姑娘有慧根,只可惜过了修炼的年纪,否则我倒是可以把她带回无为山。
某次在半醉半醒间,小凤仙替我倒酒,坐到了我身边,见我微醺笑意,微张唇瓣眨巴着眼睛靠过来。我看见她越靠越近的明眸,心中一惋惜,伸手一指,便点开了她眉间的灵关一窍。
灵窍可助人吸收天地灵气,延年益寿,若辅以数术八卦,便能趋吉避凶。
小凤仙忽然被我一指,却好似吓到了一般,愣了片刻。随即捂着脸一声不吭跑下楼了。
后来我终于要走了。
小凤仙仍如往常那样问我:“殷公子明日还来吗?”我微笑摇头,向她告别,并将金铃伞赠与她,还带了一坛琼花酒回去给师父。
不曾想,这么多年,这把伞又回到了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