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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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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用过早膳,周祺景便在阿娘牌位前搬了张案几,膝下垫了张蒲团,跪在上面不至于伤了膝盖。五遍《孝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虽不至于挑灯奋战,却也要勤勤恳恳地写上一天,他不敢懈怠。
周轶在前院里见过几位上折子的大臣,听人几句似是而非、隐晦周轶耍人的抱怨,就就笑着背着手转到儿子这儿来,弯下身子看了看纸上的笔迹,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无情说道,“重写,谁准你连笔了。”
周祺景欲哭无泪,舍不得自己抄了大半的一遍。他噘着小嘴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阿耶,见人不像是开玩笑,认命地换了纸张一笔一划地重新抄过。
周轶过得倒是自在,从书房里取了本书卷,坐在周祺景前面一旁的椅子上翻阅起来。
父子俩一跪一坐,景象倒也和谐。
无及从门外冒出个头来。
这段时间周祺景不在这里,无及就一直是沐暑帮忙养着。也不知是沐暑养的尽心尽力还是怎的,竟比一个月前周祺景走时又胖了一大圈,两个腮帮子上一捏就是一团肉。
无及昨天夜里就想往周轶房里钻,但是周轶房门紧闭,无及扒拉了半天也没有开,只好转而睡在了周祺景房中。
此时倒是没人拦得住无及了。它嗅着鼻子跳进来,先是闻了闻离得近的周祺景,又颠颠跑去周轶身边闻了闻,乖觉地往人脚边一卧,尾巴呼扇着不安分。
周祺景瞧见了,心里犯嘀咕。明明是自己捡的猫,它为何总是喜欢围着阿耶转?可是周轶就坐在上头,对小家伙的威慑力惊人,周祺景再怎么不爽,也只是用余光狠狠地瞪了无及一眼,埋头继续抄经。
抄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时,周祺景抬头看了看周轶。
天子行事有万民在看。周轶学识渊博,雄韬伟略,自然担得起这责任,可是他虽是皇室血脉,可归根结底是个乡下来的穷孩子,皇子这份尊荣他真的担得起吗?
周轶感受到周祺景的目光,抬头问道,“怎么了?”
周祺景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没事儿。”
周祺景本就聪明,区区两千余字的经书抄了两遍就记全了,后面几遍的与其说是抄,不如说是默。可孩子毕竟是孩子,让他安安稳稳地端跪一个时辰还是能硬着头皮撑下来,两个时辰可真的是差点要小家伙的命。
好在有午膳的时间休息,腿不至于太麻。周祺景吃得饱饱的,才磨磨蹭蹭地回了房里接着抄。午后的时光总是令人堕怠,周轶也懒得再盯着儿子,回房睡午觉。
无及跟着周轶进了房间,围着周轶打呼噜。纵然周轶对儿子捡来的猫有些好感,也被这聒噪的呼噜声将耐心消磨殆尽,忍不住一手去揪无及的后脖颈,想把猫拎起来扔出去,却发觉无及如今胖得出奇,竟是拎不动。
“沐暑。”周轶叫了人,“把它弄出去。”
无及又被关在了门外。
周祺景越写越困。周轶并没有规定他必须从何时开始抄,可他因为被要求重写,一早上只是抄了两遍不到,剩得很多,若是不想堆到晚上,也只能这时多补一补。可是眼皮总是与他作对,小孩儿没过一会儿便开始不停地点头,直至干脆趴在了案几上。
周轶一来,就是这幅场景。暗骂一句臭小子,他扭头让沐暑将曾经放在这儿的竹尺取来,自己用书卷卷起来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
周祺景茫然地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扭过头看到周轶,顿时清醒了,耷拉着脑袋喊,“阿耶——”
沐暑将竹尺取来,陈景见了,苦着脸道,“我错了……”
“既然不想午睡,朕给你清醒清醒。”周轶提了戒尺点了点案面。
周祺景哼哼唧唧地伏上去。周轶也没二话,“啪啪”两下责在儿子身后,才让人起来,又把竹尺放在小家伙头顶上,“接着写,不许掉了。”
周祺景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手上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身后挨了两下虽然不重,但还是有些隐隐的痛,原本抄了半页的纸因为困倦滴上了墨点子也算是废了,让小家伙不禁心中发苦。
僵了半个时辰,戒尺也掉下来了几回,周祺景哭丧着唤人,“阿耶……老师~”
周轶听见这许久没听过的转着弯的称呼,抬眸看向周祺景,看见儿子微微低着脑袋瞧他的模样,道,“朕并未说过不让你午休,既是你来了,在你母亲面前,就该做到心无旁骛,而不是让你像方才一样懒懒散散、不像样子。”
“孩儿知道错了,不敢了。”周祺景连忙道。
“取下来吧,放到案上。”周轶终究心软,挥手饶了小家伙。
周祺景搁下笔,双手将戒尺从头上取下摆在案上自己能看见的地方,再也不敢走神,效率也随之高了起来。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周祺景习惯了作息,每日太阳未落便能将五遍抄毕。可他交给周轶检查过,才敢哼哼唧唧地扑到人怀里待着,偶尔顺带着还得将无及从周轶怀里撵出去,再抱怨两句不如一只猫得宠。
周轶其实不爱抱无及,毕竟无及每次弄得他一身毛回头还得让沐暑清理干净。可是理完政事闲下来,沏茶下棋读书写字之时,他总觉得怀里少了些什么,奈何儿子还在抄经,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捡一只猫放入怀里揉上一顿。
周祺景自然不知这些。这段时间他也过得甜蜜,周轶嘴上虽不饶人,却算是惯着他,只要他不过分,周轶基本都由着他去,甚至偶尔会挽着袖子替他磨墨,让他省点时间快些抄完,使得小家伙受宠若惊。
周轶时常给儿子讲有关问兰的故事,也常常盯着院里的一处出神。只是周祺景每次试探着问起当年的事儿,周轶都沉默良久,揉揉儿子的脑袋摇头,并不回答。久而久之,周祺景也不问了,毕竟他清楚当年之事必然痛苦,不然他也不会流落他乡。
周祺景原以为周轶会过一个月没有下人伺候的清淡日子。谁知周轶自打吃过第一顿之后,剩下的饭菜竟然都是御厨做了送来。至于周轶为何没将内侍也叫来伺候,倒是因为问兰不喜欢被下人拥着的感觉,显得不够自由。周轶每当想起这事,竟觉得儿子昔日的那个“困”字用得精妙,纵然,小家伙本意并非如此。
周祺景有些遗憾。他其实很想带着周轶去杨村看看,想跟周轶分享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可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大可能了。杨村那屋子破旧不说,周轶若是真要带着随从去,也太招人显眼了些。
不过也是,一朝天子又怎么会放低身份去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只是周祺景自己过惯了这种自给自足的清贫,会不会让他与皇家显得格格不入?
周轶与儿子论起回宫后的册封。他早就将日子选好,着手准备,连周祺景的朝服常服也按着尺寸在做了。宝贝儿子丢了八年,在外面受尽委屈,他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举行大典,册封太子,把一切他能给周祺景的身份和地位都给儿子立起来。
可周祺景不愿意。他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在为死去的爹娘守孝,三年之内着实不该有这般出格的举动,另一方面,面对皇子甚至是太子之位,他还是有些心虚。
不过当然,周祺景只对周轶说了前一种原因。
周轶不以为然。守孝虽重要,可在朝为官的没有几个能将丁忧之期守满的,他自己更是在先皇去世后一月便登了基,纵然他的登基多半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依礼数将本来二十七月的孝期缩短为二十七天,但却也让周轶觉得儿子说的都不是问题。
周祺景坚持己见,在险些挨了周轶一顿揍的情况下,才争取到了周轶不册封他为太子这“一点点”的退让,可是他依旧要站到皇城城门上,接受百官和百姓的跪拜。
一月之后,周轶带着周祺景好无及回了皇宫,昭告天下的诏书也已经发下。距离周轶选的日子越近,小家伙心里越忐忑,甚至紧张得有些像自己第一次面圣一般。
下人将绣好的朝服送来,周祺景用指尖细细地拂过杏黄面料上的刺绣,心怦怦直跳——五爪的四龙纹,分明就是太子才能穿的服饰。
当日,周祺景醒的很早,更准确些说,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沐浴更衣过后,他坐在椅子上,紧张得手有些抖,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想这一天行程。先是去皇陵祭祖,再回朱銮殿见周轶,接受百官朝拜,再登皇城城门,接受京城百姓的跪拜……周祺景一点点地想着,竟没有听见身后那声“陛下”。
周轶已是一身明黄朝服。他接过宫女手里的梳子,挥了挥手让人都退出去,才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周祺景这才回过神来,小脸红扑扑地,“阿耶——紧张,怕出错。”
周轶仔细地儿子编发,纵然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做,却很是顺手。他本不必来,可是一想儿子今日就算是真正回归皇室,能给儿子梳一回头发也是件幸福的事。
“没什么好紧张的,放开胆子,你是朕的儿子,你有这个资格。”周轶一边梳一边道。
“嗯。”周祺景应了一声。有周轶陪着,他倒是渐渐放松了下来。
“阿耶,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感觉到周轶给他将头发编好,周祺景转头对着周轶认真道。
“朕信你,但你也不必太有负担,万事还有朕呢。”周轶抬起手想揉揉儿子的脑袋,却又想起人的头发是自己编的,弄乱了可不行,只得讪讪收手。
周祺景冲着周轶甜甜地一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阿耶时候的样子,周轶高高在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他紧张得连头不敢抬。倘若那时的自己知道龙椅上坐着的这位是他的生父,这故事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呢?或许见着阿耶凶巴巴的,直接就逃了。周祺景想着,嘿嘿一笑。
“笑什么呢?”周轶刮了刮儿子得小鼻子。
“阿耶,景儿很幸福。”周祺景道。他感谢老天爷让他流落街头时有养父母收留,也感谢有朝一日能回到亲生父亲身边。曾经的他在心里只念着养父母的好,愿意为了养父母割舍一切,可是如今,他哪一边都不会放弃,哪一边也舍弃不下。
“起身来,让朕先看看。”周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儿子穿上这彰显着太子地位的朝服是什么模样。
周祺景站起身来转了一圈,而后看着身上的四龙纹抱怨道,“这分明就是太子服饰,您还骗我说不封了。”
“朕早就命人做了,改不了了。”周轶辩解道。只是他若是真的不打算了,大可让下面重新做,哪怕时间再紧,都能赶得出来新的。
陈景不服气地噘噘嘴,就听见外面内侍提醒道,“陛下,殿下,时辰到了。”
周祺景闻言,立刻又紧张了起来。
周轶见状,伸出大手来牵住儿子的小手,“准备好了吗?朕陪你出去。”
小家伙郑重地点点头。
周轶牵着儿子的手推开殿门走出的大殿,步入阳光之中。周祺景抬起头,看着一片湛蓝的天空,瓦片金黄,似乎有几只喜鹊在枝头啼叫,都是冬日难得的景象。父亲掌心的温热就好似定心丸一样,安抚着这个依旧懵懂的少年。
是啊,未来的路都有阿耶陪着,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周祺景扬着嘴角,跟着周轶大步流星地朝着属于他们的岁月走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