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钱十三

1、考试

　　江南四月，春雨纷纷。城外几条黄土道上已满是泥泞，远远颠来一辆马车，罩着蓝布刷着新漆，赶车的是一条大汉，低低扣着斗笠。窄小车里挨着坐着的两人许是受不住春寒湿冷，还捂着手炉子。
　　“桑榆，这天还冷着，回京了也没那么早热起的，你就买了这扇子，是做什么？”
　　“因为那先生的字，写得真是好。”青袍男子微微一笑，把手里折扇收进袖中，“安陵先生在南边的名头不小，这回要不是我，怕是你也见不着他。”
　　“我和桑榆本就是一块儿的，他既见你，怎舍得连我也不见？”承安笑道，把那男子手扣在掌中。
　　“那倒不见得。”男子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雨愈发下得密了。
　　“桑榆，你同那位安陵先生，可是关系匪浅？”承安不经意问道。
　　“关系……匪浅，说不上。不一般，倒是了。”杜桑榆还是那幅似笑非笑的样子，凤眼斜斜一瞟承安，“我儿时在江南长大，他的名声小传，我可是耳熟能详的。”
　　“哦？可否说来听听？”承安也似笑非笑。
　　“说了你也不懂。”桑榆白他一眼说。
　　“你竟敢说我会不懂？”承安咬牙根笑笑，撒了他手就去呵他痒：“桑榆，说给我听。”
　　杜桑榆被他一碰，人全身都一激灵，一边躲，一边架住他手道：“左右不过是些乡野传说的东西，您是什么人哪，还惦记着这个？”
　　“你关心的，我都想听。”承安住了手，笑意晏晏地望他。
　　“若说的是先皇的韵事呢？”
　　“桑榆，这事可不能胡说。”承安收了笑。
　　“看，经不住了。”
　　“都传的什么？你既提到，不妨说来听听。”承安又道。
　　“都说安陵先生年轻时在朝为官，是先皇跟前顶尖儿的人物。先皇做太子时，外有外戚，内有兄弟，远有藩王，下有#（怎么写来着？！）臣……都靠了安陵先生一直在先皇身边帮扶着，助先皇荣登九五，自己位极人臣……”
　　“这我早就知道了，又说这做什么了？”
　　“后来安陵先生辞官归隐，背井离乡一去江南不返，拖得一身病痛，你却可知为何？”
　　“唔，这是为何？”
　　“安陵先生离京之日，便是先皇立后之时……你又可知为何？”
　　“……桑榆，你这话可别再说。”
　　“是你叫我说的，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青袍男子住了口，仍是似笑非笑的，看了承安半晌，又扭头撩帘子看窗外去了。
　　不久就到城墙跟下，才进门洞，守门的卫兵就上来敲开门：“哪儿来的？”
　　前头打车的大汉赔笑道：“这是我家两个表少爷，北边村子里人。今儿是我家夫人寿辰，接了两个表少爷来贺寿呢。”
　　“哦？北边来的？出来看看，上边跑了两个钦犯，我们这是照规矩办事，得罪了。”说着，那兵吏就伸手来车里抓人。杜桑榆坐得离门近，冷不防被拽住了衣襟。他脸一从帘子间出来，看到门边黑压压站的一片士兵，心下一紧，顿呼不妙。
　　果然，那兵吏仔细把杜桑榆打量了一番，又瞟了瞟车里的承安，嘴角露出一丝狞笑：“瞧！”
　　承安在车里听得一怔，刹那间明白事情有变。说时迟，那时快，承安从垫子底下抽出剑，穿胸刺了那兵吏一个窟窿。兵吏没想承安动作如此之快，眼睛一瞪血就从嘴边喷涌而出。承安一把把桑榆捺进车厢，上去抓住缰绳大吼：“子如，快走！”
　　打车的原来就是当朝右将军王子如，他早已操兵器在手，出手如电已砍倒两个兵士，鲜血溅了一脸，看上去狰狞恐怖。
　　“这就是钦犯，不要让他们跑了！追！”一个兵吏咆哮起来，子如和承安守在门边，打退攻来的士兵。毕竟马车转圜不易，承安扭头叫道：“桑榆，别出来！”就这时，一个兵士刀已砍到眼前，承安痛极，手腕一转，那人脖子上飚出鲜血，洒了承安满襟。
　　“桑榆，别出来，千万别出来！”承安吼道，同子如抓住了缰绳，死命打马而去。后面士兵开始张弓，承安肩上中了一箭，顿时血如泉涌。

　　好在对方并无太多准备，到夜里甩脱了追兵，承安一行人也不敢进村，就在河边停了。桑榆见承安满身浴血，心有余悸。
　　“他们毕竟还是动手了。”承安阴阴说。
　　“皇上！事不宜迟，我们既然行踪已露，追兵很快就至，依臣所见，我们还是连夜赶路，等到建业，见着黄大人，再做打算。”子如低声道。
　　“也是。不必包了，我撑得住，这就走罢。”承安道，撑着剑强自起身。

　　是年，藩乱。安平帝微服巡防江南，京畿门户大开。藩王一路烧杀抢掠，哀鸿遍野。安平二字，似成天大讽刺。
　　温亲王率大军进京勤王，苦战五月，收复京城，入殿主持，时局始定。
　　安平帝流落江南，不知行踪。群臣上表，请位温亲王登基。

　　“承安，你可知这是一个机会，我们，今生，或许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桑榆，这是我的天下。”承安以手盖眼，缓缓道。
　　“二叔虎狼之性，此次藩王进京，都是他的操作。我母后尚在，我怎能眼见父皇辛苦保下给我的江山白白送在他手里？我怎能？”
　　青袍男子久久不能言语。
　　你只知你的万里江山，展家王朝。
　　你可知这世上除了你的天下，还有很多的天下？乡野农夫一花一木的天下，池中游鱼一水一萍的天下，还有我们曾向往的……江南茅舍，一院一篱的天下。

　　安平四年，延恭携藩乱，京畿几破，延恭踞京，经年不去，上自建业起事，驱乱党，收皇城，天下始定。

　　钟山定虚，俗字杜芒，表字桑榆，建业人士。安平七年卒。父杜安陵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