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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锦书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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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无常,正邪也——落淮
莫染绕了药地三圈,好看的眉微微蹙起,弯腰捏了簇土,嗅了嗅,面色刹时古怪。
见他细细地挽起衣袖,取了包袱里头的弓箭。那弓好看得紧,翠绿的色泽,刻了些错综的纹,浅得很,看去只觉模糊,如大道哲理。
弯弓撘箭,遥对前方,眸中,只一方草屋。
“大道三千,偏偏走了一条绝路。”
他喃。白皙的指颤了颤,陡然松手。烁着寒光的银箭颤颤巍巍地射出,没入草屋之中。
一阵铿锵声,莫染未对此箭报甚么幻想,另取了新箭,弯弓如满月,指松,星陨般,只见幻影儿,笔直而去。
莫染提起袍子一角拭了拭弓弦,收去弓箭。将衣袖放下,仔细抚去其间褶皱,垂手,站得一丝不苟。
不多时,步声起,莫染抬首,望。
是个麻衣老人,左胸一支银箭穿过,血迹浸了麻衣,拄支磨得光滑的手杖,缓步而出。
“是个俊俏的后生啊。”老人笑了笑,指指自己胸间的银箭,再道:“见面礼不大合心,但我收下了。”
莫染摆头,“我这箭名:却邪。你挡不去的。”
“你知晓些什么?”老人敛了笑,和蔼面容反添几分复杂。
“我只知大道三千,你却偏走绝路,祸害苍生。”
莫染弯腰折了片米口袋的叶,这叶较平常的米口袋大上许多,夹在指间也不突兀。
“五十年了罢,为何?”移开专注叶间的眸光,望他。
老人低头瞧瞧那支唤却邪的箭,扯动嘴角笑了。清浊交杂的眸扫过屋前几块茂盛的药地,映出几分念色。日光下,枯槁身形恍要迎风而去。
咳几声,粗糙的掌抹去几缕猩红,才缓缓开口。
“你应有二十岁了罢。我如你这般年纪时,已是长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医师。有求医者,家百里外。那日,一个妇人来寻我,不过是普通风寒,我开了两服药,不想几日后,竟暴毙家中。一时蜚言四起,。虽我声名不复,但医者,如何也只为救人。我欲见见妇人尸身,论了数日,那家人方允我一探。”
说到此,他眸光变映,竟显了几分厉色。
莫染并未打断老人沉思。他也想知晓为何,让如此沉沦医道之人弃医师正道,踏蛊医邪路。
咳了好一会,才道:“我初时并不晓得妇人死因,只当误服什么相克之物,才落得如此凄凉。反复查探,不得。那日无意瞧见多年前偶得的蛊书,翻了几翻,才晓得并非甚么药性相冲。而是苗疆之蛊。那家人知晓此因,并未惊讶,原那妇人,是苗疆蛊女。蛊是害人之物,我想,能否有制其之法?于是求来妇人之手记,细细研读。渐的,我发觉这蛊并非全是毒物,其中也有可为药者。我寻来山野禽物,试了数回,医道,救死扶伤,只要能救人治病,便是好。后来我离开长渊,寻到手记中难得的养蛊之地,安居下来。”
莫染眸中难得有了几分复杂颜色,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望着老人较雪亦胜几分的苍白面容,“你应是个好人,亦曾是个好医师。但蛊医,天地不容。”
“我从长渊至此,见了千种人,唯独你不同,像极了圣人,我能否求你一事?”老人不答,只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枚铜牌,递出,“我唤落淮,若你有一日,去了长渊,可否去长渊郊外一座唤‘一’的茶馆,将这铜牌交予茶楼主人?”
莫染没有半分犹豫,从他手中接过铜牌,撕下长袍一角细心包裹起来,揣进怀里。
落淮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抚了抚胸间银箭,望他:“却邪,好,却邪。”
语落,轰然倒下。
其实那支却邪早已贯穿他的心脏,不过是心有执念,硬撑下罢了。莫染沉默了半晌,折回木架处,取下木牌,在草屋旁寻了把锄头,在后头挖出个大坑,将木牌手杖同落淮一同葬入。
莫染向土丘鞠了三个躬,神色极为认真:“虽你并非恶人,但重来,我依然杀你。大道三千,莫走绝路。”
又寻来火石,毁去所有草药,才步去,红衣如火。
天色愈渐昏黄。莫染沿原路折回,倒未去客栈,于茶摊坐下。
微微偏头,朝小二露出一抹和善的笑。
小二应了一声,笑着点头,端上一碗新茶,“客官慢用。”
先前的茶客朝小二扔去眼色,小二回身去,收拾旁桌的杂乱茶碗。侧身,隐晦地回以复杂眼神。
也不知甚么缘由,总觉了那笑悚人,小二皱起眉。回首望,无了人影儿,余下茶碗同几个铜板。
小二变了面色,四下张望,无果。喃几句‘菩萨保佑’,才战兢收去茶碗。
茶摊边沿,破旧桌旁,一人玄衣如墨,微微昂首,薄唇微露,掩在斗笠下的眸望向前方,缓缓,掀起一抹笑。
“一间客房,一碗白饭。”
行了半里,驻步于题了‘云来’二字的二层楼前,想来便是所谓‘要饭莫点酒菜’的客栈。
入此中,迎面便是混浊酒气,行数步,见了柜台,柜台右侧修了木梯,蜿蜒转入二层长廊。
“客官,住店用饭?”
立在柜台处,拨弄着算盘的男人抬起头来,问。
此人应至不惑矣,蓝衣褐袍,粜襞交杂,髯微露。拢珠的右掌粗大,老茧从生,双眸格外黝黑。
莫染应声,又听男人开口,“一两。”掏出一锭碎银,男人招手唤来小二,吩咐几句,小二面上堆起笑,“客官,请随我来。”
踏过长梯,步去长廊大半,止步于挂了‘拾贰’的门前。
小二推开门,摸出一块木牌递上,笑道:“客官,此处便是了,还请稍作休息,白饭片刻就到。”
莫染接过,吩咐了小二打水才入内。房间同他在岐山的阁子一般大,一张桌二排椅三杯盏,一窗一床一桶,实简陋了些。
方安置好物件,便有来人叩门,“客官,白饭到了。”
“进来便是。”莫染斟了杯茶,道。小二推门而入,放饭倒水,临行前,指了指窗子外头,同他抛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道:“客官若嫌无趣,不必问在下了。”
莫染还未听明白,他便去了。甚么意思?莫染望了片刻窗外,皱了皱眉,回身坐下,吃饭洗漱。
于这妖艳的红,莫染似格外欢喜,又是一身红衣,腾飞的鹤没入云间,遁去青松端。
“盘缠用去大半,需想个法子才是。”莫染端望桌上碎银,喃道。
虽方入夜不久,却静似夜半三更。此时此刻,无端念起筌蕴来。那妮子最欢喜的,便是如此时候,总抱了琴,抚同他听。
岐山的日子,总是无忧愁的。虽老头常使唤他,但如何,也不曾缺衣少食。无趣一可观书论道,二可听琴诵诗,那般日子……莫染笑一声,用力挥手,似要连眸间涌起的几丝念意一同断去。
兀起断续箫声,二三断音,了无声,又起,悠长似风。浸在此中,无端萧瑟秋意浓。
莫染身子跃出,长风启,于窗掠去,险险借了二处屋檐力,凭声寻去。
灰瓦檐端,坐了消瘦身影,青丝如瀑。莫染停了步,伫在屋檐另头,远远聆声。
半晌,箫声住,那人侧身,露出半张脸,“阁下以为如何?”染了春风凉意罢,女子嗓音透了几分凉,不知为何,闻得此声,莫染想起漫天的雪,温醇,微凉,连绵不断。
“我信缘,万般皆缘,人间,亦有银河。”
莫染回道,女子似笑了笑,半张月光下苍白的脸陡然生动,“阁下可到此间来。”
莫染上前数步,亦是坐下,借了月光,望她。女子亦不扭捏,落落大方地朝他一笑。
一个如雪的女子,莫染想。她的眼是骇人的朱色,有些悚人。并不如何绝色,却如老酒温醇,缓缓动人心。
“在下莫染,惊扰阁下,还请莫怪。”
“长笙,笙簧之笙,无姓。”
二人相视一笑。
初见,恍如故人重逢。
阔谈,越渐欢。
天微亮,莫染抬首,望那鱼白天色,长笙眸中映出亮光:“举头三尺,何处有神明,皆是庸人之言。”
莫染并未接话,他晓得她的意在何处,足够了。
长笙偏头,看他。只是轻柔一笑。缘,便是如此了罢。
从怀中取出灰绸,蒙上双眸,系了个蝶结在脑后,撑檐的手微微使力,跃去了。
莫染望她远去,伸了懒腰,站起身,欲归去。
正要动身,却见得远处,一人逃一人逐。逃者脚步虚浮,衣衫褴褛;逐者不紧不慢,玄衣似墨。
只摇头,闲事莫管;身子跃出,踩几道檐,回房去了。
收了衣物,挎起包袱,长风动,跳窗而出,直直朝北去。今日需赶至百里外的南康城,尚无马匹,赶路需趁早。
镇子沿北去,需经一片十里大小森林。莫染行得极快,足尖点在树冠上头,借力跃去,转眼又是数尺。
风声沥沥,莫染忽地转了身子,一道烁着寒光的飞剑掠过。又是足踏粗枝越去数尺,才飞身而落。
“阁下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莫染微微眯起眸。切磋较量死生由天,但偷袭暗箭,实在龌蹉。
“私人恩怨,合该磊落,但公私,不为一谈。”
见玄影划落,手执长剑,剑身点点猩红。斗笠掩去大半面貌,只望得见苍白痩削下颚,同血般红的薄唇张合。
莫染反手取出短剑,那人似笑了,长剑出,身影无踪。
顿时铿锵声起,断断续续,似未成的曲。莫染非剑者,习过几道剑术罢了,看似有模有样,但遇上高手也不过是笑谈。
一番交手,莫染明了,此人真真切切是极其难得的高手。
短剑挥出,挡去直指喉咙的剑,借力退出数步。脚下步子急变,竟有几分难辨去向。
正借了步法要取出弓箭之时,脚下一空,身子一阵踉跄,剧痛自左脚踝传来,跌倒在地。
莫染余光掠过地面,才晓得铺了叶的陷阱,应是猎人布下的捕兽井,偏这般巧,叫他遇上了。
那剑不曾顿,直指喉间,凌厉剑风,寒光朔朔。莫染短剑抬起,殊死相博的法子涌上心头,爽朗男声突起。
“趁人之危可不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