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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别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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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鹿衔脸色惨白,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足跑出去。
一轮白月凌空高悬,道观内阴风惨惨,竹影乱摇,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一切都如此残忍而真实。
可她是回到了哪一年哪一月?
她试探着唤了一声,“星隅?”
没人回应。
她又唤月轻,依旧一片死寂,院子里空空荡荡,连个活物都没有。
沈鹿衔浑身发冷,转头跑到祠堂,猛地推开门。
乌木门发出吱嘎一声响,密密麻麻的灵位伴着悠悠烛火闯入眼帘。
沈鹿衔险些站不住,脑海中只剩下轰然的嗡鸣。
她冲到灵位前,一块接一块的分辨上面的名字。
可令人绝望的是,太子,父母,兄长,月轻,星隅,她所有的亲人都赫然在列。
沈鹿衔眼泪怔怔落下来,“不,不要…”
她膝盖发软,瘫倒在地,随后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看向了供台上鳞次栉比的灵位。
她猛地叩下去,额头砰砰磕在地上,“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敢肆意妄为了,求求你们!”
寒风穿堂而过,发出冰冷而呜咽的声响,沈鹿衔拼命乞求,但四周景色一动不动,仿佛她的重生只是一场梦。
额间一片钝痛,她不敢停,直到外头传来更凄惨的哀求声,忽地想起什么,抓起原本摆在云渐位置上的灵牌,正正反反看了一遍。
上面是空的,这是她先前为一名阵亡将领做的灵牌,尚未镌刻。
没有云渐,他还活着。
沈鹿衔猛地喘了口气,擦了把脸,跌跌撞撞跑向前院。
白月下长刀刃光闪过,盗匪疯狂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带出一波殷红的血。
苍衣孤冷,云渐转过身,与她遥遥对视。
“既白!”
沈鹿衔如获新生,再也控制不住,无视他脚边横七竖八的强盗尸体,飞扑到他怀里。
她用尽全力抱着他,生怕他也化为乌有,云渐身体僵住,不可置信似的,长刀都掉在了地上,好一会才回过神,小心翼翼地抬手拥住她,“阿璇,你怎么了?”
沈鹿衔绷不住大哭,“他们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
云渐见她只着一身中衣,光着脚踩在地上,掌心扣住她的后脑勺轻拍,“别怕,只是梦。”
沈鹿衔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梦,你别走,求你。”
云渐却沉默了,他无声将她往怀里扣,用力收紧双臂,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良久,才将她从臂弯拉出来。
沈鹿衔泫然望着他。
云渐解下披风披在她肩上,“我来是想告诉你,太后批复了我请战益州的折子,明日出征。”
沈鹿衔睁大眼睛。
她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厉声道,“不行!”
“别怕,”云渐道,“我把逐溪留下来保护你。”
沈鹿衔死命摇头,“不要,你会回不来的。”
云渐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露出一抹悲伤的笑意,“益州的城池不能再丢下去了。”
沈鹿衔崩溃了,“管他劳什子的城池,那帮混蛋用这种招数害你,你明知道他们在害你,为什么要拿命去填!”
前一世她没有拦,眼睁睁看着他去赴了死,可但凡是个人,怎么能忍受身边至亲至爱的人失去一次再一次。
她着魔般死死拽着他,“你留下来,我只有你了,你留下好不好?”
可云渐还是掰开了她的手指。
沈鹿衔那点力气哪里比得过他,任凭苍墨色的衣角从自己手中溜走,“别走,既白,我只有你了,既白!”
又要……失去你们了吗?
溺入深潭的窒息和绝望再次笼罩,沈鹿衔双手抱头,发出凄厉的悲鸣。
耳边突然响起急切的呼唤声,“殿下,殿下,醒醒。”
失重感袭遍全身,沈鹿衔猛地睁开眼。
额上钝痛似乎还在,她望着一切如常的绛绫帐剧烈喘息,目光艰难聚焦,定在月轻面上。
月轻满脸担忧,“殿下,您做噩梦了?”
话音未落,她便被沈鹿衔用力抱在了怀里。
“月轻,你还在,太好了,”沈鹿衔用尽全力抱着她,泪如雨下,“父亲母亲呢,云渐呢?”
“主君和夫人都在山上呀,云指挥大概在审讯犯人吧,”月轻有些茫然,“殿下,您怎么了?”
沈鹿衔缓了口气,脸埋进她的颈窝,闭着眼睛摇头,“你们还在,太好了…
“殿下还是吓着了,”月轻拍着她的背,“要不要奴婢给您做一碗安神汤来?”
一向怕苦的沈鹿衔这次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
翌日一早,圣驾回銮,沈鹿衔回到了宫中安养。
早晨见过父母,此刻坐在长信宫里,她才彻底有了脱离噩梦的实感,调整好情绪,服了药歇下。
晨光甚好,万里无云,透窗倾洒下来,照在身上酥酥暖暖,她烧也退了,卧在明纸窗下的矮榻上,睡了个还算安稳的回笼觉。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响了一夜的惨嚎声终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哀吟。
逐溪刚从长信宫赶到这儿,便听到刑房厚重铁门发出吱嘎拉响,云渐从里面出来了。
看清他的第一眼,纵是逐溪都被吓住了,“少主公…”
云渐浑身是血,双目狠戾森森,活像个阴司里的修罗,闻声看过来的那一眼,逐溪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少主公,您脸上…”
云渐恍若未闻,“她怎么样?”
逐溪知道他是在问沈鹿衔,忙道,“御医说没事,吃两天药便好。”
云渐这才颔首,蹭去了颊边血珠。
可他手上也是血,在脸上留下几道更宽的血痕,伴着明灭火光和凌厉眉眼,反倒显得更渗人了。
逐溪咽了口唾,“少主公,他们招了吗?”
云渐面无表情地招手,甲卫举着托盘上前,里面放着一沓供状,白纸黑字,密密麻麻。
他抓起一张,递给逐溪,“你亲自去,把这些人拿来,连同里头那个,快四月了,我要给父亲送一份贺礼。”
四月初三,是云奉章的寿辰。
他几乎从不唤父亲这两个字,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声,让人脊背蹭蹭窜凉。
逐溪接过来,鼻端是越发浓重的血腥气,他转头,瞥见铁门内的石砖地上,躺着一截连着手掌的断臂。
*
沈鹿衔睡好了,唤人来更衣。
星隅抱着宫装过来,沈鹿衔看到那些宽衣大带,便有些头疼,“好姑娘,今日不见外人,给我换身轻便的来吧。”
星隅将宫装放在案条上,“好殿下,云指挥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沈鹿衔想起被救上来后他说的话和昨晚的梦,不由得发了一怔。
实际上,直到现在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回去了一遭。
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到寒风吹透中衣切肤的冷,额头磕在石砖上闷闷的钝痛,还有云渐衣襟上清冽的柏木香,好像她真的因为失算落水跌回前世,而神明与英灵们听到她的忏悔和发愿,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真实到她不敢再去冒犯,越雷池一步。
星隅见她出神,唤了一声,没唤应。
她发起呆来眼睛尤其空濛,天生带着点茫然和无辜。
星隅噗嗤笑了,去寻了件颜色庄重的柔软春衫,抖开衣服上前,“好了,奴婢帮殿下穿上吧。”
沈鹿衔这才回神,任由她给自己换上。
既穿罗衣,便也不好梳高髻,星隅用贝珠簪子绾了堕马髻,陪她出去。
云渐早已换去地牢中那身染血的苍衣,为遮掩一时难以洗净的血腥气,还熏了香。
因此一走近,沈鹿衔便闻到了清淡的柏木气息。
她心里装着昨天的事,嗅到这缕柏香,一时不敢看他,垂目在上首坐下,“指挥这时过来,想是刺客招了。”
云渐应是。
谋刺圣驾之事何其敏感,以往两人有要事尚需屏退左右,何况这时候,星隅也不作他想,依旧带着宫人们出去。
沈鹿衔下意识想拦,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等殿门关上,才道,“指挥说吧。”
殿中只剩他们两人,云渐忍不住望了她一眼。
许是病中气力不济,她没穿板滞厚重的宫装,霜色裙裾外罩了一袭暗竹青的宽袖罗衫,衬的肤色更白了,柔软的料子旖旎委地,一颗贝珠缀在发间,整个人轻盈又纤巧。
只是她垂着眼皮,肩颈紧绷,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云渐将目光收回,“是楚王。”
沈鹿衔娥眉轻蹙。
这并不令人意外,但她第一个想法是,那云渐怎么办呢?
他是楚王的嫡长子,受过敕封的楚世子,生父亲自送到都城的人质,云奉章若是被论罪,他第一个不能独善其身。
但这个情境下,她问不出来,对方也好像满不在乎。
沈鹿衔定了定神,“我要看审讯的笔录和供状。”
云渐从袖中掏出给她。
笔录上逐字记得清楚,起初对方自然不招,后来松口说自己是奉命暗杀星隅,一口咬定不知桥上之人乃当朝太后,在此处僵持很久,也不知云渐使了什么法子,才让他们承认了谋刺圣驾,主使是崔巍。
方丈甚至招供出了先前的军马案,说崔巍通过军马牟利近百万钱,财帛账簿都藏在自己寺中。
至此人证物证俱全,但云渐没有结束,一直审到天光破晓,硬生生让他们把楚王给吐了出来。
沈鹿衔道,“就算真相大白,朝廷现在也不可能处置他,他手握军权,盘踞上游,有大邺最大的封地,而且我…”
我更不可能让他连累你。
云渐很平静,“臣知道,臣只是有些固执罢了。”
“我明白,”沈鹿衔叹了口气,“军马案算是能收尾了,只是崔巍的家人部曲都远在宁州,若要逮捕,一个不慎,也会造成动荡。”
“殿下不必愁,”云渐淡声道,“让楚王去拿他们便可。”
沈鹿衔一怔。
是了。
他未必没有造反的心,但一定还没做好造反的准备,此次谋划,只是想把沈家搞下去,好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他的谋划失败了。
若沈鹿衔以谋刺之罪处置他,他就是拼着两败俱伤也会破釜沉舟,可若反过来,只作他未曾败露,还让他去捉拿逆犯呢?
宁州又与荆州毗邻,名正言顺。
沈鹿衔豁然开朗,“他定会断尾求生,帮我们解决掉崔氏,只怕比我们亲自去还彻底呢。”
云渐望见她笑,自己也笑了,唇角擒着一点弧度,竟有几分蛊人的味道。
沈鹿衔微怔,错开眼去,“指挥此次又立了功,只是驰援和救驾两件大功绩,倒让我一下不知从何赏起了。”
她不动声色地扯到君臣之分上,云渐眉心微动,笑了笑,“臣从益州赶来,跑死了三匹马,殿下若有心,赔给臣几匹好马便是了。”
沈鹿衔忙点头,“那、那是自然,我待会便让李玄带你去御马苑,你随便挑。”
她如坐针毡,索性起身往外走,“不用待会了,我现在就叫他。”
从他身边经过时,云渐突然叫住她,“殿下。”
沈鹿衔一顿,“什么?”
云渐上前,掌心托着青铜錾金的半只虎符,“事已毕,臣原物奉还。”
沈鹿衔暗松一口气,伸手去接,收回来时却变故陡生,宽袖轻罗软薄,随着她的动作垂落,竟钩在了云渐的腰间的鞶带銙片上。
两人脸色顿时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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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