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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百川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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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枝、银瓶和刚结束了差事的沈随一道出了县衙,走到之前约好的僻静处,见到三伏已经等在那儿。
谢枝加快了步子,有些急切道:“东西呢?”
三伏从腰间抽出叠好了的银票,道:“我在潘庆屋里翻了个底朝天,就找着了两张。”
“两张?”谢枝翻了翻那两张银票,心里头有些慌,“我明明给了他三张,他不会已经把那张银票花了吧?”
她能用的材料有限,因此所造的假银票只能糊弄糊弄潘庆这样的人,若是拿到商铺或是钱庄,顷刻便会被识破,到时便又要牵扯出一段麻烦来。要是真遇上了经验尚浅的人,那也是无辜被骗,是自己的罪过……
三伏抓了抓头发,有些歉然:“我连他屋里的地砖都踩了一遍,每条缝儿都仔细瞧过了,可就是找不到那第三张在哪儿了。”
谢枝看三伏内疚的模样,收回了自个的愁容,故作松快道:“无妨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无事最好,若是有事,到时咱们再想办法。”
于是假银票一事便暂告一段落。
几人跟着沈随朝军营的方向走去。城里缺粮的事总算是能暂时缓口气了,谢枝也能安心回去帮沈随的忙;而张务本已然身死,银瓶也无需再躲着谁,仍旧能和之前一样,和谢枝一道照料伤员。
“不过,也不知那春巧和潘庆说的是不是真话。若是真话,他俩未必会被判死罪吧?”银瓶琢磨起方才公堂上的话来。
“自然是假的。”沈随随意道,“张务本口鼻处有筋伤的痕迹,观其情状,大概率是春巧和潘庆二人强行捏开他的嘴巴,将有毒的茶水灌入。”
银瓶倒吸一口凉气,又奇道:“沈大夫,这般重要的事,你方才在堂上为何不说?”
沈随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是被临时叫来帮忙的,又不是干仵作这活。我能把死因说明白,已是很有善心了,懒得再啰嗦许多。”
银瓶哑然了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沈随在她心里是个好人,可他时不时冒出的离经叛道之语,也着实叫她咋舌。
这时,谢枝插进话来:“那日小唐一直在监视着张务本,想知道真相,到时问问他便知道了。”
“对了,”谢枝看向沈随,真心实意地含了几分雀跃,“我听说祝府的仓库里还囤了不少药材,你之前发愁的事也总算有着落了。”
“我何时发愁过?”沈随瞪了她一眼。
银瓶又担心起来:“可日后战事过去,那祝老爷回来,发现我们把他的东西都拿了,岂不是得罪了他?”
“之前张务本趁着这场战事,已经给他赚够了昧良心的钱了。再说了,闫知县也不是白拿,都记在了县衙的账上呢。”谢枝道,“那位祝老爷纵然再不快,真要闹到高家那儿去,他自家一千三百文一斗的粮价还掰扯不明白呢。”
经谢枝这么一说,银瓶的烦恼总算消散了些。
冬日明晃晃的太阳扯开了一点灰沉沉的、厚重的云堆,散出白亮的干燥的光辉来,在这寒凉如冰窖的城里照出一点点的热。
谢枝走在这样的日头下,恍恍惚惚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书里,提到南疆的一则异事,说是那边的山民会炼制一种极厉害的蛊虫,就是把一堆毒虫子扔到一块儿,让他们自相残杀。杀到最后的,便是最厉害的那条虫。
谢枝忽然想明白,原来人也是可以放到一块儿,叫他们自个斗得你死我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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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残帜,血染黄沙。
最后一个未能逃脱的羌人,看着刺穿自己身体的长矛,只觉得身体骤然变得冰冷,口涌鲜血,眼球暴突,望着被染成血色的天空,颓然倒下,不过又为城池前的尸山血海增添一具新的尸体。
踩过败者的血肉之躯,终于会合的两方人在经过数月饮冰卧雪的奔波,和困守孤城的绝望之后,高声欢呼着抛下手中的兵器,激动地相拥着初初见面的陌生的同袍,简直比兄弟更亲热。
蓟州守将翟靖走上前,朝君厌疾胸铠上用力拍了一记,大笑道:“好小子,当年你在咱们安肃军的时候,老子就瞧你不一般。没想到这回你孤军深入,竟真解了西北之围!这回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走,进城请大家伙喝酒去。”
说着,他展臂揽过君厌疾的肩膀,就带着他回城去。凌华见状,等士兵们庆祝完了,忙整合队列,和蓟州守军商量入城和驻扎的事宜。
被翟靖带走的君厌疾一时没说话。他之前改换身份投身安肃军的时候,与这位翟将军打过交道。他知道他如今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可不过几个月没见,他的两鬓已全白了,脸上的刻痕更是一道比一道深。
可见蓟檀两州在这数月里抵御羌族之艰辛。
见君厌疾始终沉默,翟靖推搡了他一把,道:“你这小子怎么回事,一句话也不说,还丧着个脸,跟打了败仗一样。”
君厌疾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伤感,道:“安肃军上下坚守数月,牵制羌族,居功至伟,我赶来得到底太晚,心中惭愧。”
翟靖松开搂着他肩膀的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两道粗咧咧的眉毛愁得快揪在一处打起架来。他抓了抓脸,道:“要不是我早前就认识你,我还以为你在这儿讽刺我们支援不力呢。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还是外头的战事很不利?我们被困在这儿,消息阻塞,啥也不知道呢还。”
君厌疾心中千愁万绪,难以言表,可也反应过来在刚打了胜仗的时候这样垮着个脸实在不合时宜。他自嘲一笑,晃了晃头,扫视了一眼城中景象,只见除了布置了各种守城与作战的机械外,城中竟然商铺依旧,百姓看起来也无甚异常,这会儿都围在路边,朝着进城的将士们欢呼。
君厌疾奇道:“翟将军,我观蓟州城内,浑然不似被围了三个月的模样,你是怎么做到的?”
听了这话,翟靖脸上却不见自得,反而流露出追怀往事的慨然来:“这还要多谢当年的谢总督深谋远虑啊。当年他一直着意做好城中储备,以备不时之需,虽然这几年来被李渡派来的知州一干人等嚯嚯了不少,但支撑个把月还不是问题。”
提起谢总督,君厌疾心头不由一恸。他该如何告诉面前这位谢总督的旧部,那位谢家的女儿很可能已经亡于战乱之中……
恍惚间,他想起离京时,曾前往政事堂拜访那位新官上任的谢相。
流放队伍是在沧州地界附近失了消息的,而那里是遭受突厥屠戮最严重的地方。根据时间推算,他们很可能是遭遇了兵祸。
这叫君厌疾如何不担心李承玉……和谢枝?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甚至重病缠身,随同流放的只有几个解差罢了,若真遇上了突厥人,后果不堪设想。就连多日闭门不出的谢夫人,都偷偷找上了自己母亲,让她托自己能顺道打听打听谢枝的消息。
他想找身为谢枝父亲的谢临渊一道拿个主意。
那时的谢临渊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那双眼睛目光含蓄,敛着一种亮光,那光仿佛能照彻面前之人的内心。
君厌疾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良久,谢临渊缓捋长须,道:“殿下,你此行一去,关系国运,更牵动万千百姓的生死。可你此刻不在推演行兵之法,竟在担心两个流放之人?若是被陛下知道,你这都统的位置就得换人了。你方才说的话,臣权且当作没听到。请殿下务必,务必,不要辜负陛下的嘱托。”
君厌疾被他说得有些生恼,语气难得夹带着火气,道:“谢相,国家大事,我自不可能当作儿戏。行军作战之法,我已与诸将商议了十数回。在我心里,大局重要,朋友也重要。谢枝是您的女儿,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您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是,她是我的女儿,”谢临渊一字一字咬得清晰且笃定,“可她也是万千百姓中的一个。多少百姓受了突厥的屠戮,她又有什么特别?”
君厌疾霍然起身:“谢相确实大公无私。那我也想再多嘴问一句,如果现在失去消息的是谢归,您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坐在这儿吗?”
似有阴风从谢临渊眉间掠过。他叫住转身就要离开的君厌疾,但像没有听见方才那句话似的,自顾自说道:“殿下觉得派些人在路上打探消息,并无碍于大局。可万一被突厥人知晓,反过来利用你打探的渠道,传达错误的情报,到时我军的损失难以估量,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
“厌疾?厌疾?”
君厌疾从回忆中抽身,看到翟靖仍旧拧着眉毛看着自己,纳闷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君厌疾忙收敛了思绪,道:“我刚才想起些别的事。酒我就先不喝了,如今形势严峻,咱们得尽快做出下一步部署。我们这次是从旌山斜道赶来,突厥人本在那儿埋伏了大军,不过我把队伍化整为零,一支队伍先进入斜道,诱敌深入,另外两支再从南北两方包夹,这才破了局。我估计在西北的突厥军已经不成气候了,咱们得趁他们空虚的时候尽快反击才是。”
翟靖点点头,他知道君厌疾虽说得轻松,但这一路而来的艰辛困苦比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但他当了十几年的兵,这时也不想说矫情的话,于是问:“你先和我说说外头是个什么情形了,再说说之后这仗你打算怎么打,我信得过你。”
君厌疾这才将岳州、秦州和同州的形势简明扼要地向翟靖说了一遍。顿了顿,他说道:“我打算引兵至银鞍河,拿下在岳州的那支突厥军。”
翟靖略一思索,点点头:“不错,岳州物产丰富,若是长久落在突厥手里,就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而且上宜处在枢纽之地,太过重要,可它毕竟不在边境,不像咱们蓟州,如今已撑了三月,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必须早做援救,免得生了变数。”
“我也是这么想的。”君厌疾道,“咱们进营中仔细商议。”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