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和环游记》安樵歌

2、第一章—江夏游记 无云（一）

　　半月悄逝，解秋寅睁开眼。
　　陌生的环境，干净素雅的别居，干净的床，干净的日光。
　　解秋寅坐起，衣服没换，他穿上靴子，拉开房门。
　　翠锦山屏湖光春色，清冽花香扑来满怀。
　　门外水榭长廊飞来椅上一个人。
　　高马尾，素发带，上素下牙色襦裙，面色苍白，神色冷淡。
　　他窝在靠椅里，昏昏欲睡。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抬起头。
　　随后他便起身走进别居，拿了一个册子出来，他走到解秋寅面前翻开第一页。
　　“这是我家，我叫星何。”
　　漂亮工整的正楷小字。
　　“一个月伤养好之后，再走不迟。”
　　“银钱衣服在我房里，自己拿着用。我有事，一个月后回来。”
　　原来是个好看的哑巴。
　　解秋寅点点头，是这人救了他。
　　星何合上册子，转身离开别居。
　　一个月后，解秋寅伤已好。
　　星何回来了，面色依旧冷淡苍白。
　　进门看到解秋寅正坐在房里看书，他脚步一顿，神色一惊，却又很快变得冷淡。
　　“……你……还不走么？”星何犹豫开口。
　　原来不是哑巴啊。
　　“不知道往哪里走。”解秋寅头也不抬。
　　“你……听得懂我说话？！”星何又突然笑起来，他快步跑到解秋寅对面坐下。
　　“嗯，我还会说。”他用荆州北部一带的方言说，星何的口音。
　　“我还以为你不是这里的人呢。”星何看着解秋寅笑。
　　“我确实不是荆州人，不过恰好懂一点。”
　　“那些字是你写的么，很漂亮。”
　　“不是，我不会写字，也不认得……是我让别人帮忙写的。”
　　“……你怎么知道我识字？”
　　“人间的人不都是会认字的么？”
　　“……”先不说你这歪打正着了，为什么会称呼这里“人间”？
　　“那你是哪里人？怎么会伤的这么重？你叫什么名字？”星何想知道的问题太多了，他一口气都问出来，忽然又意识到不妥，便立刻改口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对陌生人不该什么都说的。”
　　解秋寅却陷入沉默。
　　这……都是他自找的。
　　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想知道了，你也别想了……”星何小心安慰他，“对不起……”
　　星何以为他在难过。
　　“意外吧。”解秋寅神色淡淡，他没啥可说的，“名字嘛，都过去了，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好，我以后跟着你怎么样？”
　　真没劲。
　　死了倒好，活着还要想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愁，累，没意思。
　　“？？？”星何有点懵，“你要跟着我？”
　　“玩笑而已。”解秋寅笑，“我明天就走吧。”
　　“……你明天就走么？那好吧……你先等一下。”星何起身去自己房间。
　　“……”
　　“这是我所有的钱，都给你，应该够你用了吧。”星何把钱用布兜好都摆在了解秋寅的面前，满布兜的铜钱，很多。
　　看着大概有十多贯，十多两，已是很大的数目。
　　“……”
　　解秋寅有点不解，萍水相逢而已，却救了他的命，又给他银钱做盘缠。
　　“你知道这有多少钱么？”解秋寅好笑地问。
　　“……”星何挠挠头道，“那我数数？”
　　说着他就掰起手指头认认真真数起来，“一贯、二贯、三贯、四、五、六、七、八、九、十……十……比十还多就是很多了，嗯，很多很多，应该够你用了吧……”
　　“……”他看星何数钱的样子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
　　“十三贯，十三两，确实很多。”解秋寅道。
　　星何又把钱用布包好包紧，“那你都带走吧。”
　　“我要是带走了，可不会回来还的。”
　　“啊？回来？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星何反问。
　　“……”解秋寅无语，“你不怕我不还钱么？”
　　“……为什么要还？我都给你了，我也不需要你还的，我能挣到钱的。”
　　“……”解秋寅奇怪，“看你也不像富贵人家，出手倒挺大方。”
　　“我不太习惯用这个，也不常买东西，正好你有用就给你了呀。”
　　“不太习惯？”解秋寅又奇怪，“这世上最好用的就是这个……难道，你这是在嘲讽我？”
　　“……嘲讽？”星何显出迷茫的表情，“我又听不太明白……”
　　“……”解秋寅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此人说话很是奇怪，索性算了，“够了。”
　　“你几岁了？”解秋寅又问。
　　“十五。”
　　解秋寅笑得很认真，“我怎么觉得你像五岁呢。”
　　脑子很有问题。
　　“不是，师父说是十五，就是十五岁。”
　　“师父？什么师父？”
　　“师父就是我和师兄的师父呀，把我和师兄养大教我们武功的师父。”
　　“那他们呢？怎么没见着？”
　　“他们在无云宫呢，不在这里。”
　　“‘无云宫’？不在这里？”
　　“嗯，无云宫在山上，不在这里。”
　　“无云宫是什么？教你们武功的地方？”
　　“我从小在无云宫长大，师父和师兄也是无云宫的。我是为了完成师父给的任务才来人间的。刚来不久，三个多月吧，记不太清了……”
　　“人间？你不住人间？无云宫难道不在人间？”解秋寅不解，这人说话真是从头到尾都透露着奇怪。
　　“师父经常说人间人间的，跟他学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这里……我从无云宫来这里的……应该是人间吧，不太清楚，这里是人间么？”
　　“是人间，但我从来没听说过‘无云宫’。”
　　“师父说人间没有人知道无云宫，你不知道很正常。”星何笑。
　　“……你真的要走么？”星何又小心问，“我好不容易遇到了能听懂我说话的人……他们都听不太懂我说的话，姐姐们也只是听得懂一点儿，你就不一样了，你不但全听得懂，还会说……我都好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我觉得你说这么多就是不想我走，是么？”
　　“……你走了我又一个人了，我一个人……挺害怕的。”星何老实道。
　　“怕黑？”
　　“不是。”
　　“那怕什么？”
　　“……不懂不明白，人间……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很多……好多人……很复杂……很害怕……”
　　“……你是从神话世界来的？”解秋寅还是好奇。
　　如果他真从神话世界来，那就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十五年，初次涉世，难免会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反应倒也合理。
　　不过是疯子也说不定。
　　“我从无云宫来，‘神话世界’是什么地方？”
　　“……”
　　“无云宫在什么地方？”解秋寅再问一次。
　　“在山上。”
　　“哪里的山上？”
　　“不知道。”
　　“……”
　　解秋寅心中又计较一番，不如我看看你是真疯子还是假疯子吧。
　　“那……我不走了，你会让我住在这里么？”解秋寅突然改口。
　　“真的吗？你没骗我吧？！”星何激动得蹦起来。
　　“是真的。”
　　“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星何很激动。
　　“名字……要不你给我取一个？”
　　“我不认识字的……不会起……”
　　“没关系……我不在乎。”
　　一个代号而已。
　　他连这个都不想动脑筋。
　　“那——这里是澥秋城，你就叫解秋城吧。”
　　“我叫解秋吧。”叫个地名怪怪的。
　　“……再加个‘寅’字怎么样？我在无云宫的代号叫‘寅星’，‘星’也可以，师兄也叫我‘小泠儿”，我把名字分你一半，你要‘寅星’还是‘小泠儿’的一半？！”
　　“……”呃……不至于。
　　“都不喜欢么？那就叫解秋吧！”
　　“解秋寅吧，添上也不错。”解秋寅不知道他是哪个‘寅’，但既然是属虎的那就叫寅虎的寅吧。
　　“……你为什么会到人间来？”解秋寅继续追问。
　　“师父说让我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大概是我阿爷或者阿娘吧……老实说我不要找，我又不认识他。”星何如实道，罢了又有些神伤，“我真的……有点害怕待在这里。”
　　“师父让你一定要找到么？”是不想找吧。
　　“没有，师父说‘找到是命，找不到也是命’，我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既然要找人那肯定是要找到了才可以。”
　　“……”
　　“你师父有没有说去哪里找他？”
　　“人间，他在人间。”
　　“……”这不是废话么，人间这么大，怎么找？
　　“你师父就没有说他在南还是在北，在东还是在西，在洛阳大兴还是在苍梧珠崖，在大隋国内还是在突厥新罗？”
　　“人间，师父说他在人间。”星何问，“你说的这些也是人间么？”
　　“……”
　　“他长什么样子？”
　　“师父说他不知道。”
　　“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师父说他不知道。”
　　“……”
　　“他叫什么？”
　　星何突然犹豫了，看向解秋寅，“……我不说，师父不让我告诉第二个人……”
　　“嗯，听师父的话没错。”
　　也就是说他师父对这个要找的人也是一无所知，除了名字？
　　这是让徒弟下凡找人么？这个师父这么不靠谱？
　　……你不会真的是个疯子吧？
　　茫茫人海要找这样一个人，这完全就像是在耍着你玩嘛。
　　解秋寅无语得直摇头。
　　“你师父有没有说找到他要做什么？”
　　“师父说找到他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你师父有没有给你找他的期限？”
　　“没有，什么时候找到就什么时候回无云宫。”
　　“那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呢？要是他已经老死了呢？”这是在耍人玩吧。
　　“……”星何沉默了。
　　“我一直找，找到他，我就能回去无云宫，我一直和师父师兄在一起……我不……不待在这里。”星何语气有些悲伤，又有点磕巴，“找不到就不能回无云宫……可我真的要，想会回无云宫……”
　　“为什么想回？”他有点好奇“想回一个地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我想师父和师兄了……很想……”
　　“你才离开他们多长时间？”这个理由不好玩。
　　“三个月……吧。”
　　“那你就好好想吧。”他爱莫能助。
　　“……嗯，我想的。”
　　“……”得了，好话歹话都听不出来。
　　“你以后能……教我读书么？”星何又问。
　　“……又怎么了啊？”解秋寅不耐烦起来，他觉得这人好没意思。
　　“因为人间的人都识字，就我一个不识字，他们说话我听不懂，写的字我也不认识，姐姐说我应该读书，最好找个夫子。”
　　“说的对，那你去找夫子，我不叫夫子。”他不想教。
　　“……嗯。”可他也不知道怎么找……
　　“你饿了吗？我给你买吃的去。”星何又对解秋寅笑起来。
　　“……”这倒提醒他了，他现在算不算白吃白住？
　　“……要不我还是教你学两个字吧。”
　　“可你不叫夫子呀，学认字要找叫夫子的人。”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教，你学不学？”
　　“……学。”星何的语气可不太坚定。
　　“行，就这么说定了。”
　　“学字要多少钱？”
　　“……不要钱，管吃管住就行。”两个字不值钱。
　　“……有住的，没有吃的，吃什么就拿钱买，钱可以买吃的，我都给你吧。”
　　“……”给的可真多，但他不要，“你留着吧。”
　　星何觉得还是有些不够，又道，“……那我教你武功吧，你教我读书，可以么？无云宫的武功很厉害，你学会了以后就不会伤成那个样子……而且，我唯一会的就是打架，武功还是可以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好啊，随你便。”解秋寅懒懒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