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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海棠树下 ...


  •   不远处,一片粉桃之中,叶探花正饶有兴致地凝眸细赏,一朵落英在他白皙修长的之间攫捻,更显风流。

      身后有一人脚步轻盈,一阵香风吹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好雅兴,谁也到这里来躲清静了。”
      叶霈元回身,原来是昭和公主:“微臣见过公主。”
      叶霈元行礼之后,为了避嫌便要离开。

      “等等,我看着你眼熟,”昭和公主突然叫住他。
      叶霈元不解:“公主可有事吩咐?”

      昭和公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他,看得叶霈元心里有些奇怪:“公主……”
      公主突然想起来了:“你是探花叶霈元吧?我听说,鸿胪寺卿要把女儿许配给你?”

      一提这件事,叶霈元白皙的俊彦上也禁不住抹上一层无奈的微红:
      “章大人兴之所至,酒后之言,怎可当真。这种玩笑话竟然都传到了天家耳中,真是……下官惭愧。”

      昭和公主虽然年岁不过二八,云英少女,声音娇嫩,明明神情还像个孩子,但头戴金丝高冠,身着繁复礼服,皇家出身让她举手投足之间不自觉多了几分上位者的语气:
      “哦,也是,章龄灵那个鬼丫头怎么可能这么快嫁人呢。对了,说起来,本宫曾有缘得看叶大人的《滔海论》,可谓字字珠玑,读后留香。只不过,叶大人似乎对开海禁一事颇有意见?”
      《滔海论》是叶霈元前不久上书朝廷的一封奏章,主要力挺兵部尚书宗奎山关于加强禁海、杜绝倭寇的政治主张,因他文笔清健,却是青年官员中少有的强势派,因此给皇帝留下了极强的印象,上行下效,不少人跟着拜读,管看懂看不懂的都要夸上两嘴,方显得不落伍。

      他微微一挑眉,倒没想到,这身在深宫的公主竟然还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他应道:“倭寇猖獗,为今之计,唯有海禁。”

      昭和公主若有所思地道:“可是,裴哥哥好像跟你意见不同呢。”
      她的声音极小,却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心中一动,如不出意外,公主嘴里的裴哥哥,应该就是那位裴少师了。

      大昭自古有训,内闱不得参政,可是皇帝夫妻也是夫妻,下朝回家也会说两句前堂里的事。更何况徐锦荣并非无知妇人,她父亲原本就是前镇北大将军,是以夫妻闲话间难免会涉及这些方面。
      昭和公主就是那日在皇后宫中吃点心时,听到了这些话。

      怀宗有多喜欢裴荆煜,耳听千遍也不过眼见一遍。
      怀宗皇帝素来御下甚严,对待太子连个笑脸都少有。方才在百花宴上,对裴荆煜竟是信任得近乎热络,一日笑得比一年还多。
      若是裴荆煜在这件事上与宗大人意见相左,那么这件事将来势必会遇到不小的阻力。

      叶霈元略一沉吟,广阔的青衫袖子在香风中微微煽动,仿佛青鸟的翅膀,振振欲飞。
      他不是投机钻营之人,今日即便无意间知道了裴少师的想法,他也不会改变立场。

      他微微笑道:“是吗,想来裴少师远见卓识,自然与我等只会读书的书生好得多。但是他有他的立场,微臣也有微臣的考量。公主天真烂漫,只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今日微臣与您说话已是僭越,还请您下次不要再将内闱之事传与外臣,否则于理不合。”

      昭和公主歪了一下头,道:“好吧,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确条条框框多。”

      说罢,公主转身要走,然而走了没两步,又转过头,认真地看了看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说罢,这才真的走了。

      有意思……?
      叶霈元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他自小老成持重,家中发生变故之后更是沉默少语,不少人为着他的皮囊而来,又是不少人碰了钉子嗟叹而去,都叹息: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装了个这么无趣的魂?

      这个小公主还真是,奇怪。
      叶霈元叹了口气,落英缤纷而下,落在他的肩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眸光微凝,头微微一偏,厉声喝道:“谁,出来!”

      靳五不得不从一颗海棠树后现身。
      一看见是他,叶霈元脸上的警戒瞬间变为厌恶,他冷然道:“没想到你还有偷听墙根的爱好,真是令人作呕。”说罢,甩袖就要走。

      “等等!”靳五急忙道,“我不是有意要听,只是那时已经躲闪不及,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刚才也没听到什么,你别生气……”
      “听到又如何,”叶霈元冷笑一声,“叶某人做得出就不怕被人看见,你只管去通禀就是了。”
      靳五一听这话,也有些不高兴了:“那我成什么人了,我闲得没事找事儿玩,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宵小之辈?”
      叶霈元好像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靳五索性道:“我问你,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处处针对于我?”
      “针对你?”叶霈元更觉好笑,“你太高看你了,你还不值得我花心思针对你。”
      “那好,我换种说法,你为何如此厌恶我,你我本无关系,我扪心自问并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这种厌恶究竟是从何而来?”
      “那你呢?”叶霈元一甩手,道:“既然你我本无关系,我对你是好是坏,你又何必记挂于心,只当看不见不就行了?”
      靳五被气笑了:“你这是什么话,看不见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吗?你看看你现在,明明心里有气,处处与我添堵,我问你原因,你却不愿意说实话,这又是何必。”

      叶霈元一听这话,五脏六腑里的那股气突然变成了一根刺,直直地戳到了最痛处,也戳破了鼓胀的气泡,瞬间新仇旧恨如泼洒了黄汤四处飞溅。他突然紧盯靳五,目光灼灼,越是激愤,声线越平:“我且问你,三年前在福建任府尹的靳天佑是你何人?”
      靳五一愣,答道:“……是我爹。”
      “三年前你爹是否建议圣上在漳州市舶司开设会同馆,招待边夷使臣?”
      靳五点头道:“不错,为了方便边夷诸国来华便利,我爹建议在市舶司开设会同馆,当时皇上也同意了,会同馆开设后,边夷诸国来往更加便利,各国使臣也赞不绝口,为此皇上还特意夸赞我爹‘制政有方,连通诸夷’,因此他老人家才能进京当官。怎么了,这事儿也得罪你了?”

      叶霈元冷笑道:“好一个‘制政有方,连通诸夷’,你爹的会同馆开设了不要紧,那些边夷使臣来华都是夹带私货,除了应有的朝贡贸易和公贸易,还有私下做生意的私贸易?”
      靳五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他们借着官船的便利来做一点小生意,也不足为患吧。”

      “他们是不足为患,可你知道倭国吗?那个岛国逐利而驱船来我大昭,见利则生贼子之心,你可知一艘倭国官船前来大昭,一趟的利润足有百倍还多,为此狂利,有多少倭人私自上岸,为祸当地百姓,骚扰民耕不得安宁?”
      靳五一愣,他隐约听府尹里的师爷说过漳州海防松弛,倭寇为患,但这其中与同会馆有什么关系,他还真的没想到。

      叶霈元见他如此,冷笑一声:“靳公子养在宅府,当然不知民间疾苦,两年前的七月,倭寇流窜上岸,心狠手毒,斩杀无辜良民,此番事件,外人不知,想来靳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靳五的表情凝固了。

      他是那件事的当事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仅知道,而且他有切肤之痛!

      两年前他爹身为福建府尹,因为泉州市舶司的开放兴旺,除了高丽等附属国,还有倭国、佛郎机等夷国前来朝贡,为了方便使臣来往,靳天佑在泉州市舶司下设会同馆,一开始只是个方便使臣下榻的会馆,日子久了,便成了使臣们来大昭贸易的据点,以点涉面,影响颇大。对于使臣们而言,会同馆绝不仅仅是个宾馆,更是大昭与他们进行公私贸易的唯一通道。
      但是,巨大的利益也会引来饿狼,泉州因为物资丰富,经济富裕,成了海盗们眼中的肥肉。

      同年七月,他爹前去京城述职,只留下二哥与他留在月港老宅,那个一派闲适,然而就在一天夜里,倭寇登岸,亮出钢刀,悄然夜行,这帮倭寇仿佛是来寻仇一般,直奔靳府而袭,一十六个倭寇翻墙跃入靳府,多亏了守夜的阿良警惕,在他们甫一落地就察觉出了不对,敲击金锣大声疾呼。
      那一晚惊心动魄,靳五不通武艺,苏桃等人又偏巧都不在,唯有他二哥与几个壮年家丁孤愤而战,但终究是寡不敌众,再加上那群倭寇个个武艺高强,就在靳五绝望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一蒙面侠客持剑杀入贼群,经过了惊心动魄浴血奋战,这些倭寇除了那个带头的,其余人全部伏诛。
      但也正是在那一晚,靳五的二哥失去了他的左臂。

      靳五心中痛苦,却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出事的时间非常不妙,此时漳州同会馆刚开办一年,大昭与边夷诸国朝贡贸易渐渐步入正轨,若是在这个时候上报朝廷,原本的反对派就会大做文章。而在这天夜里的倭寇偷袭中,除了靳府伤亡惨重,只有一个那天夜宿江边因惊醒而被杀的渔夫,因此靳天佑意欲给渔夫赔付了一大笔抚恤金,将此事按压下来,对外宣称只是几个海寇,现已伏诛,并未造成伤亡。这个渔民只有一个儿子在外地读书,几经辗转也联系不上,一听说有抚恤金,此人平日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冒了出来,很是棘手了一阵子,再过一年也不见其子来寻,便不了了之了。

      他勉强笑道:“叶兄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少装蒜了!”叶霈元历喝一声,双目赤红,“你们一家为了政绩任由倭寇横行,瞒得了皇上,却瞒不了我!你可知,那个无辜被杀的渔翁,就是我爹!”
      靳五一听这话,宛如惊天霹雳:“什、什么。”

      叶霈元见他惊魂飞散,心中恶气更盛,他眼圈微红,不知是气得还是伤心,道:“你们以为你们靳家在漳州可以只手遮天,出了人命即可拿钱了事,欺瞒朝廷,可惜,没想到吧?我爹虽然只是贫贱渔翁,却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不稀罕出入相阁,也不稀罕驸马荣华,我只愿做一个小小言官,弹尽天下枉法之徒,第一个,就是你们靳家!”
      靳五还仿佛干涸池塘里的鱼,嘴巴开合几下,干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叶霈元,久久没有说话。

      一个政策的推行有试探期与成熟期,成熟期的人受惠良多,但总那么一些不走运的人,成了试探期的垫脚石。更有些可怜人,成了利益争夺的牺牲品。
      这笔人命帐,硬要算到“开海禁”政策上,似乎有些勉强。当然,若想辩论,大可洋洋洒洒齿论三天三夜。可是,沾上了猩红狰狞的鲜血,任凭你再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人死如灯灭的事实。
      死了就是死了,解释一万句也是苍白徒然。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再说下去,更成了居心叵测的推诿。

      海棠花下,这二人一红一绿相对而站,本是春日美景,却充满了戾气与怨恨。

      可是有些事,再怎么苍白也要解释,有些人,再怎么被厌恶也希望说明白。

      靳五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苍白了几分的脸上平白多出几分冷静,说道:“我明白了,我理解你,虽然你爹是死于倭寇刀下,但你杀不了倭寇,就把仇转到新政的头上。”
      “什么?”叶霈元愤怒,额上青筋暴起。
      “你先别生气,先说明,我爹在这事儿上对朝廷瞒报,做了错事,这事儿他错了,没得说。可是我爹设立会同馆,对于漳州乃至整个大昭的意义绝非一朝一夕,他绝不是为了个人利益或是贪功冒进才制定此策,而会同馆的设立也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你退一步想,就算我爹制政不严,那皇上呢?满朝文武呢?难道大家都是傻子吗,任由一个劳民害民的政策实行?会同馆开放三年以来,为边夷和闽浙人民带来多少红利?更何况,你爹的枉丢性命并不是因为会同馆设立,而是因为海寇!两年前因为海防官员玩忽职守,导致倭寇上岸,不光是你,我们也是受害人啊!你爹不幸被倭寇所杀,我们也与其有不共戴天之仇,难道现如今不应该是咱们这些受害者联手,共同打击倭寇吗?”
      “我不想听,你给我滚!”叶霈元越听越窝火,想理论却被气得大脑一团混沌,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看靳五无动于衷,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拔腿就要自己走。
      靳五见他要走,情急之下想拉住他,却不想抓错了地方,直奔探花胸口,一使劲,只听见“噗嗤”一声,叶霈元胸前的衣襟竟然被拉开,露出大片白玉般的胸膛。

      靳五直直地看去,只是一眼就惊呆了。
      叶霈元又羞又怒,赶忙转过身去整理衣襟,见靳五还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知回避,气得真想给他两脚,实在是、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叶霈元匆匆整理好衣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靳五!咱们的梁子,是结定了!我先参了你爹,然后就是你!”

      靳五却恍若未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突然问道:“你胸前的蝴蝶伤疤,是一直都有的吗?”
      叶霈元见他答非所问,好像自己刚才的威胁全然不在对方眼中,气得几乎要杀人,但还是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理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即将要动手前愤然离去。

      叶霈元早已消失在月门,靳五却好像还在梦中漂浮,一阵夹杂着些微凉意的春风吹拂而来,大片大片的海棠花瓣缤纷而下,落在靳五的鬓间肩上,静默无声,却无法平静。

      匆匆赶来的林幼安冲进月门,看到的就是靳五木桩子一般站在海棠树下。

      “五哥,五哥?”林幼安小心翼翼地叫着靳五,嘟囔道,“该不会是被拒绝一时想不开气傻了吧?”
      他伸出五根指头在靳五眼跟前晃。
      靳五一把抓住他的手,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是他。”
      “是什么呀?谁是啊?”
      “叶霈元,是我靳家的恩公。”

      林幼安吓一跳:“嚯,不会吧,你没看走眼?”
      靳五指着自己的眼睛:“绝不会看错。”
      “你就这么肯定?”
      靳五想起那胸前殷红如血的蝴蝶疤痕,与两年前深夜的那个神秘人的印记重叠为一:“不会错的,我知道。”

      林幼安见他这副模样,暗自撇撇嘴:“那又怎么样,你把人家当恩公,人家拿你当仇人,你想报恩,人家也得稀罕。”
      也是,靳五一想到这茬,也有点沮丧。

      林幼安道:“好了好了,别想了,马上就到申时,再不出宫就要被禁军抓起来了。”

      靳五跟着林幼安出了月门,鬼使神差,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瀑布一般的花林。

      这靡靡重重的花林深处,却好像还有一个人影。
      靳五摇摇头,不欲多想。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只想好好回去歇歇。

      月门里,花林中。
      原本一直在海棠树上凝息闭目的裴荆煜,此时蓦然睁开双眼,纵身一跃,灵巧地从树上飘然而下。
      他的侍从鱼鹰也跟着悄然而下,看着裴荆煜若有所思的模样,低声道:“少爷,听这二人的谈话,似乎与两年前那桩案子脱不了干系。”
      裴荆煜不置可否,微微点头。
      鱼鹰道:“我看这位叶探花已经十分明朗,但那位靳五公子似乎身上还有些秘密。”

      一朵海棠花掉在了裴荆煜的肩膀上,他慢慢取下,揉着花瓣,道:“无妨,今晚一探究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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