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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谷雨 ...

  •   “大人?大人,您起了吗?”
      “唔”
      床上的人皱着眉往被子里缩了缩,奈何屋外的扣门声不绝于耳,还大有要进屋叫人之势。
      时秉文苦着一张脸,闭着眼从床上弹起来,没好气的扯开嗓子吼:“何事!”
      屋外的侍女愣了愣,新来的大人这是……有起床气?
      “大人,苗王大人来了,在正厅等着您呢。”
      “知道了,马上来。”
      侍女得了回应便走了,叫醒这位大人已经花了不少时间,苗王大人何其尊贵,倘若再不去解释,万一苗王大人误会是大人在给他下马威就不好了。
      时秉文听着屋外没了动静,又安心躺下了,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瞪瞪的睡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刚刚侍女的话。嗯……苗王?什么苗王?!时秉文震惊地从床上再次弹起,看了看四周。不是太傅府,虽说也是中原的府邸样式,但仿建之感甚重。啊!对对对!他现在是黔州总督,前天刚刚到任。

      京城时家乃是开国功臣,太/祖皇帝打江山时的左膀右臂。太/祖皇帝仁德宽厚,高瞻远瞩,为防后世子孙猜忌,宗室大乱,特恩赐时家世代为太子太傅。太师传文,太傅授武,可到了时秉文,真真是应了这个名字,分明上可于庙堂指点江山,下可于江湖风雅野游,偏巧独对这武学之事一窍不通。
      前不久,黔州总督年老卸任,官场之中哪个不是人精,苗疆蛮夷,那地方便是贬官都不愿意去的,黔州总督也就是听着好听,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差事,新官继任一事被推来推去。某天早朝,一群老臣照例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中场歇息时,只见时家小公子手执朝板,踱着步慢慢悠悠上前,奏道:“禀陛下,臣愿自荐黔州总督一职。”
      方才还在喘着粗气的老臣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不少与时太傅交好的大臣已经脱口而出:“小公子,三思……”
      原本看着好戏的皇上一挑眉,变了脸色,一个眼刀杀去,群臣呼吸一滞,赶紧各自归位,低着头装死。皇上大为满意,笑问:“时卿家当真愿意?”
      “臣愿意。”
      “可这苗疆路远,还多蛇虫鼠蚁,朕担心……”
      “臣愿意!”
      群臣低着头,心中疑惑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又抽的哪门子风,偏生挑着今日时太傅告病未能上朝来作妖。生生错过了时小公子对皇上翻了个大不敬的白眼,而皇上却笑得更欢了。
      就这样,时小公子喜提黔州总督一职,群臣照例上门贺喜。那几日,太傅府可谓门庭若市,人来车往比西街的菜市还热闹几分。连素来不对付的老相爷都屈尊前来,就为了一睹时老太傅的脸色。
      可巧,谁都没见着时老太傅,说是皇上发了话,接老太傅进宫小住几日,养养身体,同皇上叙叙旧。
      老相爷听完时府管家的话,嗤笑一声,把喝了一半的茶水往桌上一放,甩甩衣袖,起身走人。那老贼头现在指不定怎么求皇上呢,这可是他儿子时秉文自己作的死,朝堂之上众臣皆在,圣口既开岂容儿戏,皇上就是想,也断然收不回这召令。

      公是公私是私,时小公子起床气再大,脑子还是清醒的,急吼吼的洗漱完,便赶去了正厅。
      厅门大开,旭日斜照,屋内半阴半阳,苗王正巧坐在这线上,端茶细品,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不知苗王驾临,有失远迎,是本官失礼了。”时秉文人未至,赔笑声先从门外传了进来。
      苗王捏着茶盖的手一顿,面不改色,浅浅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转头看向时秉文。
      苗王转过脸来,初晨的日光一拥而上,肆意描摹沾染,时秉文愣了愣,脸上的笑意还未彻底散去,一时未查脚下门槛宽深,被绊得往前扑去。
      好在时秉文反应极快,以手撑地,借力往旁边滚了一圈,连忙爬起来,拍拍衣服,也不觉得丢脸,高兴中带着些惊讶:“原来是苗王大人啊。”
      “嗯”苗王大人站起来,伸出了一半的手不着痕迹的缩回袖中,反背着手,面容严肃:“可有伤着?”
      “没有没有”
      时秉文摆摆手,官腔气势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径直走到苗王身旁坐下,整个人在椅子上瘫成一摊,打了个音量十足的哈欠,慢慢悠悠道:“我昨儿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把所有交接、任职的事都弄完了,就盼着今日休息,明日再去府上拜访,哪知苗王大人今日竟然主动来了。”
      苗王听着倒了杯茶递过去,时秉文倒也接得顺手,眯着眼喝了一口,将杯子端的与眼齐平,饶有兴趣地端详起手中茶杯,指尖细细描绘着杯身图案。
      苗王大人目光晦涩的盯着时秉文,时秉文专心致志的以手代笔描摹着杯壁山水,屋内气氛诡异至极。如此过了小半晌,时秉文依旧没有想要开口说话的趋势,苗王双眸微敛,低低叹了口气:“秉文,对不住,我……我并非有意骗你。”
      仔细勾勒杯身山水的指尖忽地停下了,时秉文抓起手心托着的茶杯,随手放在一旁,发出“砰”的一声脆响。侧过脸看着苗王,时秉文面无表情道:“还有呢。”
      “当时上京并非只有进贡一事,皇上与我还有要事商讨,倘若我以苗王的身份进京,一来难免引起京中多方警觉,其二……”苗王不知想起了什么,对时秉文莞尔一笑:“留京数月,我也不会如此肆意洒脱。”
      言尽于此,再问便要涉及朝廷私密了,时秉文索性转了话题,不耐烦道:“我昨日已让下属投了拜帖,言明明日自会上门拜访,你如今来做什么?”说完,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一脸责备的看着苗王。
      “今日谷雨,依惯例须得苗王与总督同往茶山巡视,以励茶农。”
      时秉文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反问道:“既是惯例,为何我昨日整理公文记录时,未曾看见过?”
      “……许是你昨日看漏了,再者,此等小事也实在没有记录在册的必要。”
      苗王大人一脸威严,说得言之凿凿,可时秉文还是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停顿。
      苗王陪着时秉文用完早膳,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递给他,见他神色不解,又解释道:“苗疆多虫蚁,一些部族女子也会随身携带蛊虫,你将此香囊带在身上,可避免虫蚁沾身。”
      时秉文生于贵胄之家,一双眼打小精明得很,一眼便看出这香囊是姑娘家家用的款式,料子难得,又是精心保管的,估摸着年头不短,难免有些旧意。时秉文指尖摩擦着香囊,从中读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压下笑意偏头问:“那苗王大人觉得我应当系在何处?”
      “这……”苗王大人故作迟疑,上下打量一番,状似随意:“挂在身前即可。”
      “好”
      时大人从善如流,将香囊稳稳当当的系在身前,又转过身大大方方的给苗王大人展示了一遍,诚恳询问道:“好了吗?”
      “嗯,走吧。”苗王大人一脸甚是宽慰的点点头,抢先一步跨出门去,时秉文跟在他身后,一手拿着香囊,越发觉得苗王大人像只偷了鸡的大尾巴狼。

      苗王大人带着他从总督府后门出来,专门避开了随从侍卫,挑的净是人少的小路。一路上崎岖坎坷,茂树为林,密竹成群,时秉文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苗疆“山险路远”,不多时眼前豁然又现一村落。
      “前面这村寨是必经之路,没有更近的了。”苗王指了指前方竹林间显露出来的半边房屋。
      时秉文靠着旁边的竹子喘着粗气,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冲苗王无力摆了摆手,虚着声音道:“我不想走了,你自己去吧。”
      苗王走过来,拿出汗巾替时秉文擦了擦脸上的汗,转过身背对着他:“上来,我背你。”
      时大人老脸一红,轻轻推了苗王一把:“去,你背着我像什么话。……认识你的人多吗?”
      苗王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用意,摇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我们不像你们中原的皇帝,这儿基本上人人的都认识我。”
      时秉文略为可惜的叹了口气:“这不就结了,你背着我出去,我还不得被骂死。”说罢,时秉文还故意换了个轻浮的语气,调戏他一句,“这就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苗王见他双颊微红,还低低地喘着粗气,不动声色地拉回如脱缰野马的神思,纠正道:“这叫,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时秉文还没来得及回嘴,谁知竟又看见苗王摇了摇头,一脸认真:“不会的,他们看见我背着你不会说什么的。”
      时秉文原以为苗王也就是开个玩笑,现下只能干笑两声,推着苗王往前走:“就算是这样,我新官上任,也断不能这样出现在百姓面前。走吧走吧。”
      苗王大人将时秉文拉到身旁并肩而行,深邃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欲言又止,止而欲言,最后全部憋了回去。
      苗王带着他从一户人家的院门口入了村寨,进到村寨中心越往后走人越多。今日谷雨,大多数人家都在茶山采摘新茶,采得快的人家已经开始往回运送茶叶了。
      远远走来两个作苗族打扮的女子,原以为和旁人一样向苗王行了礼就各自忙去了,时秉文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子又多留意了几眼自己腰间的香囊,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要探听到些什么。
      “你看清了吗?”刚一走过他二人身旁,稍矮一些的苗族姑娘便凑过去压低声音问到。
      “看清了,那就是老苗王夫人的香囊。”稍高一些的苗族姑娘十分笃定,脸上还带着些骄傲的神色。
      稍矮些的苗族姑娘却是不大相信:“你不会看错了吧?老夫人的香囊怎么会在一个外族男子那里?”
      稍高些的苗族姑娘感受到同伴的质疑,不可置信的瞪了回去,语气都急促了许多:“那香囊用的是进贡的枫香染的料子,比咱们平常用的还要精美很多。再说了,先夫人的香囊可是我阿娘亲自做的,且不说那图纸我阿娘宝贵到如今,先夫人还在时我阿娘时常带我去走动拜见,我会认不出来?”
      “那……所以他就是昨日苗王府说的……”
      “!!!”
      两个姑娘回想起昨日被苗王府兵告知的事情,不由得怔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干净利落地伸手捂住对方的嘴。
      时秉文又重新捞起腰间的香囊,看了眼苗王的背影又看了眼香囊,眯着眼若有所思。
      那两个姑娘的谈话,他倒是听到了一些……
      听是听到了,但问题在于,他不懂苗语啊!从来到苗疆到现在,总督府的所有人乃至苗王大人本人都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苗语!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来的是苗疆!
      虽说如此,时秉文还是想起了这香囊的眼熟之处,先皇甚爱苗疆的枫香脂染,多次下令入贡,时家作为宠臣也曾被赏赐过。不过,当时的他觉得这料子不过尔尔,甚至可称为粗糙至极,一度十分鄙弃。
      时秉文想找苗王问清楚这香囊的来历,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早已到了茶山脚下。
      眼前是嫩芽初生的棵棵老树,桃红梨白交错生长,树上已是春花繁盛。阵风拂过,细枝带着花苞嫩叶微微颤动,阡陌之上各色杂花在一片春绿中时隐时现。
      茶树云梯里穿行着前来采摘新茶的男女老少,服饰、语音皆不与汉人同,交头接耳相谈甚欢,不时从各处传出的哄然大笑与山间偶尔几声莺啼雀鸣的婉转悠扬相映成趣,叫人生不出哄闹嫌恶之感。
      茶山之后环绕着一带绿意浓厚的连绵群山,无言伫立,静默守候。山顶浓白的雾气与天相接,仿若方士口中登仙途、窥天境的通天之道。

      从茶山回来,时秉文跟着苗王去了苗王府。
      “村民送来的新茶,尝尝?”
      苗王提着砂壶,手腕微倾,冒着团团热气的水奔至壶口,自上而下,打着旋儿地落入杯中。
      滚烫的山泉水与肥硕的芽叶两军相交,山泉水势如破竹,冲撞得芽叶在水中上下翻腾交叠,柔细的银毫融于水中若隐若现,不多时,茶汤出,澄澈清明,如春蕊初吐,黄绿明媚,丝丝缕缕的水雾携着嫩香盈实满室。
      时秉文从腰间解下香囊,托在手中递向苗王:“此物甚是贵重……”
      “我阿娘的”
      苗王低着头,将壶盖掀开一条缝隙,灼热的水汽缕缕泄出。
      时秉文从他脸上看出些强装镇定的神色,抿唇无声笑了笑,道:“我的?”
      苗王大人抬头看着他,点点头:“你的。”
      末了,又添了句:“系好,别丢了。”
      阴沉了一下午的天总算是得了解放,窗外开始滴滴答答的落起雨来。
      时秉文听着屋外雨打青砖,芭蕉声脆,偏头无声看着认真端茶细品的苗王大人,眉眼染上笑意,也学着他执起香茗,浅酌一口。
      入口稍苦,回味醇香,满口甘甜。好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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