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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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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来过长安的人永远不知道长安的繁华。
长安的大道连着小道,小道连着阡陌。
落日余晖下,红墙绿瓦的宅第鳞次栉比,街道两旁的店肆林立,酒家、茶馆、当铺的旗帜随风飘扬,两边儿的空地上还有许多小摊贩,摊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儿,中间的大道上牛马香车粼粼,人流涌动如织,汇成了一幅风光旖旎的优美画卷。
纤瘦的白衣小少年撩开帘子,望着街上的景。
车轮渐缓,停在了一座府邸门前,门边上赫然写着“陈留郡公府”五个大字。
“大公子回来啦!”门口的仆人奔走相告。杨坚弯腰掀开马车的帘子,已有奴仆上前跪在马车前伺候。他未有过踩在别人背上的经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奴仆见小主人未有动作,亦不敢起身,他只得从另一边跳下马车。
奴仆们迎着杨坚入了正厅。
“坚儿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杨母望着眼前的人,眼泪直往下掉,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杨坚如今十三岁,可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这个家。因他恰到了入学的年纪,父亲杨忠才匆匆安排了他回来。
“快些用膳吧,厨房的人忙了一上午,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为大公子您接风呢!”管家显得很是殷勤。
一同用膳的还有杨坚的两个弟弟,年纪大些的叫杨整,小些的叫杨瓒。
杨瓒提溜一下窜上桌子,拿起筷子就去夹桌子中间的菜,杨母一下子止住他道:“你大哥还没动筷呢,急什么?”转而笑嘻嘻地将那鸡腿夹到了杨坚的碗里。
杨瓒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气得嘴巴鼓鼓的。
杨坚不习惯于这样的热情,他道:“我在寺中是吃惯了素食的,还是给弟弟吃吧。”
杨母听见这话不免有些失落,忙叫下人再去厨房准备些素菜来:“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用什么跟母亲说便是,母亲叫人去准备。”
杨母很想弥补这十余年来对大儿子的亏欠,可是杨坚待人总是不冷不热的,与人生分。她也不知道杨坚喜欢什么,所以只要遇上什么她觉得好的东西都往杨坚屋子里搬,只希望他能开心开心。就拿衣服来说,做了是一批又一批了,可杨坚穿过的不过是那几件素雅的。杨整还嘲笑母亲这是把大哥当女孩子养了。
修整过后便到了入学的日子,杨忠早已为儿子打点好了一切。
杨忠是当朝十二将军之一,手握兵权,大小是朝中说得上话的人物。
西魏有个权臣叫宇文泰,他以自己为首建立了八柱国十二将军制度,这二十个人共同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命运。而太学中的学生,多半是这些家族的后人。
大魏由鲜卑人建立,鲜卑族原是一个生活在北方的游牧民族,随着国力的壮大,其中的一个皇帝拓跋宏以“南伐”为名迁都洛阳,将整个鲜卑部落带到了中原。
南迁触碰到了未迁至洛阳的鲜卑贵族的利益,约莫五十年后,也就是正光五年,六镇起义爆发。武川镇出生的宇文泰在这场起义中声名大噪,他不甘居于丞相高欢之下,便在长安建立了政权,另立魏帝,自此大魏以黄河为界被撕裂为东西两个部分。东魏在三年前被高欢家族所取代,改国号为齐。而宇文泰则成了西魏实际的掌控者。
鲜卑人尚骑马涉猎之事,但宇文泰注重贵族子弟的读书之事,遂重开太学。杨坚并不喜欢太学的氛围,没有人是真心来这里读书的,多是被家里着来的,所以杨坚在这里也为结交到什么朋友。
有一人却显得与众人有些不同,那人便是郑译。
郑译,字正义,比杨坚大上一岁,为颍阳郑氏族人,荥阳郑氏与博陵崔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家,为北方顶级世族大家。郑译的叔父早年娶了魏平阳公主,二人无子,郑译便自小过继给了他们。
他最特别的在于他在音律上的造诣,此人是个十足的乐痴。他喜欢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背上常年背着一把琴,那琴只比他的人短一点。杨坚虽不曾习音乐之事,但一直对这方面的事情很感兴趣,这一来二去两人倒是成了朋友。
这一日,课上到一半,忽地一瘸一拐进来一个人,引得惊嘘一片,看那清醒大家似是都认识他。
杨坚见他脚上绑着绷带,身上其余地方却无一不衣冠灼灼,贵气非凡。
有人起哄道:“呦,宇文邕,这腿还没好呢!”
“要你管!”宇文邕瞪了他一眼,随后由书童扶着坐在了最后一排的床边。
坐在最前头的宇文觉回头小声问他:“你今日怎么就这样跑过来了?”
宇文觉是宇文泰的二子,看宇文觉的反应,宇文邕的身份杨坚也猜了个八分。
“好啦好啦!”陆先生让大家安静继续上课。
“老师,我没有书!”宇文邕大声道。
陆先生看了眼同样坐在一旁的杨坚道:“普六茹坚同学,你且借他看看。”
普六茹这个姓氏是当年杨坚的父亲杨忠投奔宇文泰时,宇文泰亲赐的鲜卑姓氏,外界一直这么称呼杨家。
宇文邕的腿脚不便,只得杨坚起身坐在了他的书桌旁。
太学的入学标准是年满十二岁,宇文邕身形虽与杨坚相差无几,其实他并没有达到这个年龄。只是由于他小小年纪的,性子就过于野,宇文泰便决定让他早早地进太学,好收敛收敛性子。奈何他在开学之时打马球摔断了腿,这一休息便是一月有余。如今他的伤势其实已无什么大碍了,今日早上,他本是在家中的院子里架着腿玩投壶的,谁曾想常日不见的父亲突然回了府,见他这一副懒散的样子气得要命,直接命人把他给抬到太学里来了,说是这上学用的是脑子,腿坏了不碍事。
宇文邕盯着杨坚的脸打量了许久,看得杨坚有些不自在。
宇文邕道:“这位哥哥,你是哪家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宇文邕的记性非常好,按说,长安城里的子弟,即使他叫不上名字,脸也是记得的,面前的这位却是面生得很。
杨坚听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调戏的味道,并不想搭理他。
宇文邕却仍旧撑着脑袋看着他:“我叫宇文邕,小字祢罗突。你叫普六茹坚是吗?普六茹忠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杨坚终于开了口。
“你这不骗人嘛,小爷我认识的人可多了,普六茹那老头的两个儿子我见过好几次,比我还小呢!”
杨坚默不作声,翻着手上的书。
“这课有什么好听的,话说十年修得同窗情,百年修得同床情。咱们同在一个屋子里上课也是缘分,你怎么就不……”
“宇文邕!”
未待他说完,陆先生便将他叫了起来。“宇文邕,你来说一下我刚刚念的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宇文邕压根就没听老师在讲什么,他低头看了眼桌子上摊开的书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啊……风雨……很晦涩……鸡一直叫,既然见到了君子……云都很高兴。”
陆先生深呼一口气道:“你是见了哪个君子这么高兴啊?我才讲到周南,你这是翻到哪里去了?”
“普六茹坚的书就翻到这一页啊!”宇文邕道。
陆先生走下来看了一眼,道:“胡说!明明在周南汉广一篇,瞧瞧普六茹同学多认真,上头这么多笔记。你既然喜欢风雨这一篇,便将风雨连同它前面的篇目都抄五遍吧。”
宇文邕一时百口莫辩,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个哑巴给耍了,他低头瞧了瞧杨坚的表情,这家伙显然是有些幸灾乐祸。
宇文邕叫了几个小厮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抄写完后,第二日交了上去。陆先生见这抄文笔记多样,便当场让他写了一篇,发现无一篇是他自己的字迹,便道:“每一篇抄写五十遍,十日后上交。” 宇文邕差点要摔桌子走人,陆先生便又拿出宇文泰来压他。他对着杨坚吼道:“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杨坚只轻声说了句此时与我无关便没有再说任何话。
宇文邕趴在书桌上一边抄诗经一边破口大骂杨坚,他长这么大都没写过这么多字。
突然有人敲门,道:“我能进来吗?”
宇文邕一看来人,是郑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来看我笑话吗?”他想到郑译同杨坚关系不一般,气便不打一处来。
郑译的养母平阳公主是宇文泰的发妻冯翊公主的亲姐姐,是以自小是同宇文家的兄弟一块长大的,关系甚好。“四弟,我这不是来关心关心你嘛。”
宇文邕翻了个白眼道:“要么替我抄,要么滚!”
“我的字儿又没你好看,帮你抄了不是穿帮了吗?”郑译道。宇文泰一直有请先生在家中教众子习字以及书法,所以宇文邕的字倒是不错,且字和他的性格相似,带着几分狂野。
“那你可以滚了。”
“人家是来帮你的,你却赶人家走。”
宇文邕停下手中的笔:“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心?”
“我向来都是很心疼你这个弟弟的。你现在抄到第几遍了?”
“第二遍刚开了个头。”宇文邕道,“你想了什么办法?”
“那你便不用再抄了,从周南关雎一篇到郑风风雨一篇总共有90篇,大概万字,你只需找七八个木匠来把你的手稿刻在木板上,再拓印五十份便可了,十天的时间足够的。”
宇文邕通篇抄了一遍都不知共抄了多少篇,亦不知自己抄了多少字,郑译却说得这样清楚,他感到有些疑惑:“你不研究你的乐谱,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这么了解了?”
郑译有些心虚,道:“歌以咏颂,这些东西都是互通的,再说了,这不是为了帮你,特意做了一番功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