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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The Secr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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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的冬天,饱经经济危机蹂躏的北爱尔兰显得格外萧瑟与寒冷。
满天风霜肆无忌惮地侵略着德里郡,无论远近都入目即白,能见度极低。略厚的积雪和狭窄的视野让米洛不得不小心翼翼蹒跚而行。
背着微薄行囊的米洛戴着早就过时的毛线球帽子,穿着厚重的补丁衣服——但她此刻依然觉得那些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像是什么刀片或是子弹,堪堪地与她裸露在外的苍白皮肤擦身而过。
好在她住在利马瓦迪区的迈尔斯舅舅一家就位于郊区,米洛敢说,最多两个围栏之外,迈尔斯舅舅的房子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不出所料,五分钟之后,米洛站在了迈尔斯的房门前。“迈尔斯舅舅,”她稍稍拉开一点围巾,口中的热气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您在家吗?”
“哦,是小米洛!快进屋里来,我的小姑娘。”开门的是迈尔斯太太。她看向米洛的目光怜爱又窘迫:“哦,真抱歉。我为……你母亲的事感到遗憾。”
“没关系,迈尔斯舅妈。”米洛泛红的眼眶根本无法再挤出眼泪,她直觉得她全身的力气已经与路途中那些冰冷的风雪耗尽了,“我能先放下我的包吗?”
“哦,当然!”迈尔斯太太微笑着,带着米洛走进屋内。
昏黄的灯火,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木制家具,濒临熄灭的小型壁炉和天花板上的霉斑与蜘蛛网……米洛抿着嘴走过正厅,内心起伏。上帝,自己的出现对于迈尔斯舅舅一家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走上二楼,迈尔斯太太打开了一个狭小的储物间。她的声音尴尬而悲切:“我很抱歉,小米洛,可能你现在只能暂时住在这里了。但我保证,你会拥有一个正常的房间的,好吗?”
米洛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她对善良的人一向温和有礼。“别担心,舅妈,这是最好不过的。”她说,“您还记得吗?我本是无家可归的。”
迈尔斯太太微笑着点点头,但她眉间的愁连瞎子都能看得见。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别担心,迈尔斯舅妈。”米洛的话让消瘦的棕发女人止住脚步,“我从妈妈那儿学来不少手艺,我也不怕苦,我会赚生活费。”
迈尔斯太太没转过头。她低低地抽了一下鼻子,说:“那是大人的事,小米洛。你安心地住在这里就好。况且你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什么呢?”此刻楼下已传来开门声,不等米洛再说什么,迈尔斯太太快速地下了楼。
米洛没顾着换下她的衣帽。她走出她的小房间,趴在二楼的扶手处朝下看去,一个黑色短发的偏瘦男人正脱下他沾雪的沉重外套。
那是她的舅舅,她妈妈的弟弟,一个仅名义上具有法律羁绊的亲属。老实说,她妈妈和迈尔斯舅舅的关系甚至还没有和迈尔斯太太来得亲近。原因很简单,一个重男轻女的四字词语就足以概括一切了。然而事实是,她这位享尽宠爱的迈尔斯舅舅根本就无法为迈尔斯家传宗接代。米洛的外公还因此吐出小半口血。
“那孩子来了?”米洛听见男人说,“哦,上帝。你可别告诉我,你真打算让她在我家白吃白喝!”
迈尔斯太太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她小声地说:“那怎么办?她就是个12岁的小孩子,她又能做什么呢?况且这两年,哪儿都不景气……”
“所以我当初才说把她送到福利院去!”
“……”米洛抿着嘴唇,不想再听下去。她回到屋里,慢慢地,死死地关住了门。
也许明天之前她都不会再出房间了。米洛想。
她有点想念妈妈了。
……
第二天早上,利马瓦迪区的天气是难得的晴朗。米洛跟着前来喊她的迈尔斯太太下楼共进早餐。迈尔斯先生没有等她们,他正边喝着野菜粥边看报纸。哦,是的,在这个连报社都竞相倒闭的年月里,迈尔斯先生仍然保持着关注时事的习惯。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人的存在,国家报社才不至于离开经济贡献舞台。
“难以置信!”迈尔斯狠狠地皱着眉,他胡子拉碴的瘦脸颊因此变得极其古怪,像是油墨溅在了刚起床的被单上。他拔高了声音说:“简直难以置信!科尔雷恩区居然出现了连环杀人犯!就在我们隔壁区!连环杀人犯!”
入座的米洛睁大眼睛盯着迈尔斯手中的报纸,上面用加大的粗体字写明了标题:惨无人道!科尔雷恩区杀人魔!副标题是“连杀五人,至今未抓获!”
“真是可怕极了!”迈尔斯太太把属于米洛的菜粥端了上来,“谢天谢地小米洛在来的路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真是骇人听闻。”迈尔斯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他虹膜里的蓝色很浑浊,就像米洛以前在街边看到的废玻璃。他用唏嘘的语调说:“要不是知道黛拉是病死的,我还真会以为她是死于连环杀人犯。”
“你在说什么呢!”迈尔斯太太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分场合说话的伴侣,“你怎么能在米洛面前这样说?!”
米洛低着头,沉默地喝着粥,就像她什么都没听见。
迈尔斯张张嘴却又闭上,还皱起眉。他说:“好吧,好吧!真要命。”然后拿起他的外套走向了工厂。
“哦,我可怜的小姑娘。你别在意。”目送丈夫出门后,迈尔斯太太急忙走到米洛身边。她宽慰道:“你舅舅他只是不太会说话。他没什么不好的意思。”
米洛抬起头看着迈尔斯太太,抿着嘴点了点头。
没等迈尔斯太太再说什么,米洛放下勺子走回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迈尔斯太太担忧地皱着眉,歉意和伤感从她的眼角显露出来。
哦,上帝。迈尔斯太太想。她可真怕米洛会因为这一连串的打击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子。瞧瞧吧,因病死去的母亲、被迫还债的房子、贫苦的生活、打着补丁的衣帽……很难说一个小孩子能够承受住这些。
但说实话,迈尔斯自己家也不太能够在这见鬼的年代撑到最后。迈尔斯太太当然知道,在这世道养一个孩子会是多么艰辛——更别说那个孩子还不是自己的。现在的迈尔斯家几乎全靠迈尔斯先生一人才能勉强生存。要是英国的经济再不回暖,说不定迈尔斯也会被前几批倒霉蛋一样,被裁掉。那他们就只有一种结局。
迈尔斯太太打了一个寒颤。
不,不。哦,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她的丈夫失去工作。那样的结果他们承受不起。
“唉。”迈尔斯太太叹了口气,端着餐具走进厨房。
楼上小房间的门吱呀一声悄然打开,戴着兜帽的金发小姑娘提着盖着白布的篮筐,看着在狭小厨房忙碌的迈尔斯太太。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迈尔斯家。
哦,偷偷溜走。是的,是的,米洛很擅长这个。
……
米洛一直到晚饭时间才回来。
当她噙着明亮的笑容把篮筐中的英镑和硬币递给迈尔斯太太的时候,迈尔斯太太仿佛被噎住了般说不出话来。那是多少钱呢,照米洛妈妈以前的话来说,就是“上帝不仅不会让我们饿死,还会让我们接下来的晚餐吃得像在过圣诞节。”
“……好吧,小米洛。”迈尔斯太太并没有马上把钱收入囊中。她把满是茧子的右手搭在米洛的肩上,双眼真诚又严肃:“那这些钱是哪来的?也许你该跟我说实话。”
米洛抽了抽泛红的鼻子,有些委屈:“我哪来那么大能耐赚这么多钱呢,舅妈?我去了城区的典当行,把我带来的母亲的遗物……”
“哦,不!”她就知道!迈尔斯太太心中的忐忑与担忧顷刻间化为乌有。她看着面前哆哆嗦嗦的小姑娘,心情复杂,“米洛,我的小米洛。你大可以不必这样做……”
“没关系,舅妈,我——”
“上帝!”略显惊慌的迈尔斯急匆匆地进了门,他砰地一声把门砸上,窝在沙发里点燃了一颗烟——要知道这年月烟酒都属于奢侈品。他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松了口气,手却还是微微颤抖:“你们简直无法相信我听说了什么!我们隔壁的汤姆,对,就是那个和我一起在瓦尔德工厂做工的汤姆·威尔逊,他今下午被谋杀了!我的天,我敢打赌,他绝对是死于那个该死的连环杀人狂!!就因为他天天戴着他那见鬼的银戒指!”
“今下午?!”迈尔斯太太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下意识地抱了一下米洛,慌张地问:“小米洛,你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您别担心,舅妈。”米洛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金发碧眼与些许的婴儿肥让她看起来就像个天使,“一路上我谁都没遇到。”
“那太好了,幸好,幸好……不然我可怎么向你母亲交代……”
“等等!你是说,你让那孩子一个人跑外面去了?”迈尔斯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向小心谨慎的妻子。
迈尔斯太太少见地撇了他一个不满的眼色,把手中攥紧的英镑和硬币一股脑儿地塞进男人手中。
还没等迈尔斯反应过来,迈尔斯太太拉着米洛回到了属于米洛的二楼小房间。
“……钱?”迈尔斯原地懵了。
好吧。随便,管他呢。迈尔斯想。只要有钱就死不了。能挨一天是一天吧。
二楼的小房间。
“好姑娘,向舅妈保证,你再也不会偷跑出去了,好吗?”
看着迈尔斯太太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米洛甜甜地笑笑:“我向上帝发誓。”
迈尔斯太太心下松了一口气。她抚摸着米洛柔软的金发,慈爱地吻了下女孩的额头:“你真是个小天使,米洛。上帝会保佑你的。先自己休息一会儿,晚饭做好我会上来叫你。”
“尽管对我放心,舅妈。”米洛也回吻她。
等到迈尔斯太太温柔地合上房门之后,米洛叹息一声放松地躺在床上。她把捏着什么东西的右手从外套口袋里举到了面前。
这可真是个精巧的小东西,米洛想。不枉她今下午临时起意。
姑娘几近落雪般苍白的手在月光下似乎就快变得透明。她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捏着一个指环,它银色的辉芒经由月亮而流转闪耀。
这是个男性指环。但它是那么精致,米洛甚至从没有见过比这更精致的物件。银戒指的内壁刻着T&B,看得出这是一尾婚戒。可用银子做婚戒?哦,好吧。看来那位被迈尔斯称为邻居的汤姆·威尔逊先生以前连中产家庭也算不上。至少米洛的母亲,可怜的黛拉女士,结婚时戴上的也一枚璀璨的黄金戒指。
但单凭这做工应该也能值个好价钱。米洛打算明天找个地方把戒指内壁的雕刻融掉,再去那个典当行换取私房钱与生活费。
“上帝保佑。”米洛翻身跪坐在小床上,面向圆月,双手合十,“无论如何,都请让我撑过这一切。阿门。”
……
人人自危的夜是寂静无声的。
等到身边的丈夫沉沉睡去,迈尔斯太太轻轻抬起自己身侧床垫,拿出一本质地精良的牛皮笔记本。些许破损的表皮显而易见的能够看出年代感。她熟练地小心翼翼地点燃油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提笔写到:
我选择缄口不言有我自己的考量。不管是对于哪一方。
一开始我并没有确定事情的真相,只是一团灰色的疑云在我脑中不断地盘旋堆积。
那么大的风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小风暴。可昨天米洛依然可以翻越一个区,毫发无损地到达我们的住所。她的体力和耐力比同龄的寻常孩子高出许多。但这并不是让我疑惑的原因——我在靠近她时闻到了冰冷的铁锈味。
是啊,这也不能代表什么。
可我在今天闻到了比那更加……哦,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是一种让人牙齿发酸的腥味。我敢打赌那不是能被轻易粘上的味道。那就像是,亡灵打定主意要在你身上留下些什么,以证明他不是白白逝去。
米洛自以为我没有发现她在早上偷偷溜了出去。我就在她身后跟着她呢。
我看着她提着篮子去了市区的典当行,在小餐馆里吃完了廉价的午餐,下午偶遇了倒霉鬼威尔逊先生——我亲眼看着她站在巷口,用小女孩的天真与无辜诱骗威尔逊去看看她的手工制品。
我看到她藏在背后的手,在威尔逊弯腰,想要查看手工品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用削尖的木刺狠狠地捅进威尔逊的太阳穴里。
上帝,我的预感没错。
我看着米洛小心翼翼地避开飞溅的鲜血与脑浆,身手利落地摘下威尔逊手上从不掩饰的银戒指,还顺带给他搜了个身。
我看见米洛飞快地处理掉脚印,偷偷溜进了某家餐馆的后厨——我猜是为了销毁掉沾了指纹与血的木刺。火是销毁木质凶器的最佳方式,毫无疑问。
我没再跟着这个让人胆寒的姑娘。但我现在很欣慰米洛很喜欢我,让我不用再担心自己的人身与财产安全。
哦,是的。她把大部分的钱都给了我,这是我没想到的。也许小米洛是想拥有一个家?我不确定。
不过没关系。这一切都是米洛小姑娘自己的决定。即使她选择把钱给了我,等到日后被警方找上门,我也算不上共犯。
这样的日子会让我轻松很多。感谢死去的黛拉,是她的死亡把米洛带到了我身边。
哦……还有一种糟糕的情况。要是米洛生病了?她无法再“缴纳”她的生活费,甚至还需要我为她支出额外的医药费,还有我宝贵的时间……
哦,得了吧。我已经为我身边这个垃圾操-了够多的心了。
向上帝祈祷不要让这一天降临。
我不希望后院的花圃感谢我为它们填入新鲜的养料。
上帝保佑。
1932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