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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沙漠的一天之中,最叫人振奋的时刻便是日落。

      日落之前,万物如烟熏火燎,活力尽失,不过处于生存模式。

      而日落之后,从人到羊都仿佛苏醒过来,在惬意的温度与边城宜人的风里,展开了真正的生活。

      阿吉特和阿鲁娜打座机电话,询问晚上的火锅趴需不需要他们带什么东西来。不一会儿,陈延也打来电话,一本正经地客气:“肉我带,我这儿都让屠夫切好了。谢谢你借我车啊。”

      Jimmy借机嘻嘻哈哈一通:“你们老板也真抠,三百公里是报销下限,这不是让你们坐牛车呢么。坐牛车给人看病,黄瓜菜都凉了。”

      陈延:“是黄花菜。”

      Jimmy:“得,陈老师又纠正我中文了,收学费吗?”

      陈延:“你负责把麻酱化上吧。我这就到。”

      挂了电话,他拿凉白开化麻酱,边化边出神。

      陈延是他在伦敦大学学院的学长。陈延医学博士毕业那年他大三,给毕业晚会当志愿者,一名到会的教授突然脸色苍白晕倒在桌边,他手足无措冲向医务室叫来的就是陈延。

      按理说陈延当时已经在联合国发展署实习,专攻的方向是流行病防治,留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后来他不知怎的却突然从联合国辞职,加入了美利坚无国界救援会,简称美援会。

      三年以后,Jimmy也到了塔尔,在羊肉串摊前撞上陈延,喝个酩酊大醉才听他说起原因:联合国和其他大组织一样,按资排辈严重,一切□□为先,好几次为了保政绩而延误流行病的防治的最佳时机。

      在新闻里,联合国是和平的楷模、是人类之光,可在非洲、在南亚、在中东,联合国行动缓慢、受四方擎肘、内部管理低效,还不如一些小机构能办实事。

      为了“办实事”,他这个学长在塔尔安营扎寨一干就是三年。校友八卦群里说起离开伦敦的疯子,他们俩总能并列。他们说陈延是“理想主义者”,而他呢?他们说他“自私自利”。

      陈延到了门口,敲敲门,探头问:“羊呢?”

      Jimmy:“你说呢?早关起来了!你说你究竟上辈子干过什么亏心事,连羊见了你都嫌。”

      陈延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把冻得硬邦邦的羊肉片往水碗里一泡,就瘫在沙发上了。他的头发上竖着几根毛,下巴上带着一圈青色的胡渣。

      陈延:“昨天又加班了。”他摆摆手打消Jimmy探察的神色,“不是恐怖袭击,是有人在蓝丝绒打群架。送到我们那儿的时候有个肠子都流出来了——”

      Jimmy:“我不想听。”

      陈延:“肠子流出来了还不算完,他还——”

      Jimmy:“我不想听。”

      陈延:“好吧,总之比这块羊肉还惨。”

      Jimmy:“我当时也在。”

      陈延:“什么?在哪里?在蓝丝绒?!”

      Jimmy:“那不是普通打架,是抢生意。我大前天接了一架重装直升机,纸面上手续都全,是来自K国、主运物资的,可实际上,我操,直升机运来了铀触发器。昨晚他们抢的就是那玩意儿。”

      陈延:“别扯了,你当你拍谍中碟呢?造核武器的原料能装兜里让你抢来抢去的?就算你是——”

      Jimmy:“碟中谍六就在我家反应堆取的景。哦当然了那个反应堆早开发成旅游景点了。还有他们抢的不是铀,是触发器,想造核弹二者缺一不可。你刚才说就算我是什么?”

      陈延:“……”

      Jimmy:“你干你的活,我拼我的爹,”他指指后院笼子里的一只活鸡,刚从农民那儿送来的,示意陈延去放血拔毛,“六点钟开饭,什么也不耽误。”

      陈延不愧是医生,烧大菜如烹小鲜,活鸡转眼变成白斩鸡摆在桌上,连同一碟花生米、几颗糖蒜、腐乳、韭菜花,铺垫成一顿火锅的开场。

      阿吉特一进门,四下望了望发现阿鲁娜大妈还没到,便揪住陈延问:“还有么?”

      Jimmy隔着厨房墙听见了,欢快地打岔:“有什么?”

      陈延叹了口气,往裤子上抹了抹手,掏出兜里一个U盘,问阿吉特带没带笔记本电脑,结果是没带——本地物资匮乏,机场自然不会给员工配笔记本电脑。而阿吉特家唯一的电脑是为了让他弟考计算机专业才买的,平时都锁在柜子里。

      陈延回答Jimmy:“没你什么事!”然后边默认借用了Jimmy的电脑,边往里给阿吉特拷文件,还问:“小野还是香纱?”

      阿吉特傻眼:“有……两个人?我看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是双胞胎吗?”

      陈延:“……那就都拷给你吧。”他把文件拷进新建文件夹里命名为“正事”,然后再把它们拷进阿吉特的U盘。

      远在厨房,Jimmy慢悠悠地泡了壶茶——法国麦森的奶白镂空茶壶,有点年头了,他倒今年明前的龙井进去覆盖住壶底。

      他有个水管是专门接的沙漠中的井水,此刻用滤水器再次过滤,倒进茶壶。

      酸枣枝的八仙桌上,一台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古董时钟刚上过弦,滴答摆个不停。第一泡倒掉,第二泡的热水先温好了杯子,再满上。

      等他端着茶杯回到客厅,其余三人已经围着咕咚咕咚冒泡的火锅侃得天南海北。

      阿吉特最爱听陈延讲他在非洲联合国做流行病防治时,遇到的冥顽不化的当地人,就好像塔尔人能比他们强多少一样。

      而阿鲁娜把自己三个孩子的学业翻来覆去又数了一遍,Jimmy也听得耐心,给她夹起一块“七上八下”的肥牛片,略带抱歉地解释:“我也希望我能给你更多建议,可我是在英国上的学。”

      阿吉特:“陈也是在英国上的学!”

      Jimmy:“当然了,我们都上的伦敦大学学院。你不知道吗?”

      阿吉特立刻顶礼膜拜。虽然他根本连伦敦在哪里都没有概念。英国对他远似天边。

      陈延唠叨不停:“可惜你是浪费了。学的化学工程,可现在做的这是什么?你本科毕业论文就拿了最高荣誉吧?为什么硕士非要——”

      Jimmy把自己的茶喝光却给对方满上的是酒:“行啦,半个切尔西区都跟我的姓,你就别替我操心了。陈医生,就你兼济天下。”

      陈延一口肉掉在麻酱碗里,夹半天也没夹起来。

      陈延:“有完没完了?秀了多少回了怎么来来回回老是这一句?”

      Jimmy指着窗外又指了指电火锅:“发电厂也跟我姓。”最后他指了指盘里的肉,“它们也跟我姓。不服别吃啊。”

      Jimmy开了一瓶孟买蓝宝石,又开了瓶哈瓦那。

      两种酒的味道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上的自然是让人如醍醐灌顶身心通透,而地下的却也旖旎万分让人自甘堕落不能自拔。

      阿鲁娜回家还要给孩子们做饭,所以不喝酒。陈延是死板的医生,大呼喝酒有害健康也浅尝辄止。只有阿吉特孤身一人由Y国首都贬谪至此沙漠腹地,一杯接一杯地喝,像是在喝沙漠里最甘甜的井水。

      Jimmy拍拍他的肩,问他:“拉希米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好像在黑市陷入麻烦了,你能不能托你弟打听打听,他最近忙什么呢?”边说边作出一副咱们塔尔机场是一家人,谁有难了其他人都得伸出援手的样子。

      阿吉特喝醉了直点头,结果按了半天按开Bose音响系统开关,正好是一个劲歌热舞频道。

      他于是拉着阿鲁娜大妈和陈延原地跳了起来,看得Jimmy认真考虑了下要不要通知发电厂今晚塔尔全城民宅停电。

      饭后,陈延把筷子往桌上一撂,示意Jimmy到院里抽根烟:“你托我查的创可贴,可能有点问题。”

      Jimmy毫不意外。

      陈延:“创可贴上的语言就是班加罗语本地的方言,是Z国官方语言的一种变体。我从医疗管理局系统上查出来的工厂位置也是在Z国北方省。”

      Jimmy问:“那哪里不对?”

      陈延答:“那个地址不可能是个医疗用品工厂。”

      Jimmy:“你怎么知道?你开了地图天眼?”

      陈延:“因为我刚从那里开会回来。那里是美援会驻Z国总部。”

      Jimmy疑道:“你们单位?”

      陈延点了点头:“对。那栋楼本来当年是腐败的警察局长的私宅,后来就被美援会租下来改建成五层的办公室了。我们那儿没有开创可贴工厂啊。”

      这时Jimmy放在饭桌上的呼机响了,是机场的临时领航员。今晚没有航班入港也没有预约的维护施工,所以他才和阿吉特、阿鲁娜约在今晚聚餐,吸取了上回的教训,留了位临时领航员,以防有航班备降。

      陈延:“不过我不明白你干嘛要跟一个创可贴较劲?”

      Jimmy:“那可不是一般的创可贴——”他想起林木站在星际弹球游戏旁专注的神情,手指上因为历闯风雨而多了一个新的伤痕。

      可伤痕总有一天会治愈,暴风雨都会过去,而剩下那个人呢?那个人最后完好无损地独自站在晴天里,会想些什么?

      “那是个镀金的创可贴。”Jimmy说完一溜烟跑回客厅。谁知阿吉特早已抱住他的呼机当成个乐器,给他摇摇晃晃的舞蹈助势。

      阿吉特:“打赌吧!这回又是什么急事?”

      阿鲁娜拍拍自己宽大的脑门:“机篷被风吹跑了。”

      阿吉特:“停电了,备用发电机也坏了,冰箱里的酸奶都臭了。”

      阿鲁娜:“猴子跑进机场了!跟上次一样——”

      Jimmy心里也有一个答案,可或许是太期待了,或许是明知不可能,他动了动嘴唇,像条溺水的鱼,愣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一把抓过呼机,按亮屏幕。

      然后像做梦一样,上面只有他梦寐以求的那一行字:K862因故返航。

      Jimmy换掉吃火锅的衣服、套上一件崭新的帽衫跨上摩托车时,阿吉特还抱着屋里的便携暖炉跳舞,而陈延问他羊肉真的不尝一口吗不尝他就光盘了。

      阿鲁娜大妈虽然暗自心疼自己的女儿尼娜提前退出了钓塔尔最著名金龟婿的战役,却依然八卦心满眼地招手目送Jimmy加速驶离——

      驶向机场,驶向他的机长,他的林木。

      摩托车的尾音消失于天际三分钟后,陈延吃光了最后一盘羊肉,意犹未尽地盯着Jimmy收养的那只蠢羊。

      然后他看见了桌上反着光的证件——Jimmy出门太着急忘带工作证了,而机场门口严苛的Y国安检一概把任何非本族人都视作危险分子。

      他先让阿鲁娜把阿吉特塞进一台嘟嘟车打发回家,然后自己熟练地找出Jimmy的吉普车钥匙,发动车子,驶入了通往机场的土路。

      Jimmy在土路上以四十英里每小时奔驰时,每个土坡都感觉像要助他原地起飞逃逸出太阳系了。可他也没减速,危险驾驶惯了。

      高中时在伦敦郊外的公学,放假他总是第一个回家。受了同学的欺负,他就趁着淅淅沥沥的雨天骑摩托飞驰到爱丁堡。

      在雨里,世界的面目模糊不已,好的和坏的,正义的和邪恶的,彩色的与黑白的,随着夜色渐深而雨势渐缓,都被遮住了端倪。他们说他父亲是邪恶的。他不明白。

      Jimmy下意识地想把右手放进兜里暖一暖,却突然发觉兜里少了点什么。工作证呢?噢,刚才为吃火锅换了件衣服,证件钥匙一倒手,全忘在家里了。

      现在折返已经太迟了,他几乎已经能瞥见云尖闪了又闪的光点,像颗星星,由远及近坠落在一个波折的梦里。

      他把车匆匆停在停机坪旁平行的一条土路边,自己走向一号跑道尽头的铁栅栏外等。

      一号跑道的尽头就是重装直升机降落的停机坪,那里有一排行道树,是三年前Y国建国时,边陲重镇塔尔为了迎接新总统而特意移栽的。

      Jimmy搓了搓手,望了一眼树梢,便稳稳爬上去,捡两个粗树叉间,大马金刀地一坐。

      林木此刻正在进近吧。林木正听着领航员播报地面温度呢。

      今天夜间晴,风速宜人,适合做梦、安寝、叙旧、重逢。机长就该被领航员领进梦乡。

      正琢磨着,突然听见直升机的轰鸣。

      从草地到树枝都被吹成一片东倒西歪,然后过了没一会儿,林木就在轰鸣的尽头安安静静地走出了机舱。

      他还是一身挺拔的机长制服,头发被耳麦压倒,露出一些呲毛。

      隔着三百六十伏的高压电网,Jimmy在树上朝他挥手大喊:“喂,先别走。”

      机长看见他,似是有点惊讶,并未说什么,但如他所愿没着急走。

      Jimmy绕到机场正门刚好赶上陈延来送证件。他取了证件,通过安检,便直奔机组休息室。

      林木果然坐在一排塑料长椅上——他手里捧着一杯热水,里面泡了一枚来历不明的胖大海。

      Jimmy耐心地等,等他把这杯喝完。

      纪圆圆从盥洗室如风一般吹出来,早已换掉了落地时的工作服,换上了便装:茶色长裤、工装背心、帅气的马丁靴,头上还系了一只橙色发带,发丝在风中飞扬。

      机组地勤通知他们招待所这两天由于记者来访全部满员,他们的航班是因K国突发余震而临时返航的,在住宿上并没有优先级。

      纪圆圆见了Jimmy丝毫没提那天腰包被抢、而她不告而别的意外,Jimmy便也识趣地没问。

      过了一会儿,陈延托同事打通了招待所电话,说员工间还有一间空房。Jimmy让他务必确认把纪圆圆送到。

      纪圆圆把头转向林木:“你自己解决住宿没问题吧。”是句号而不是问号,纪圆圆摆出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笑,“我相信你。”

      陈延挥了挥手中钥匙,两人转眼消失在了视线中。

      剩下Jimmy跟机长,面面相觑着。Jimmy拎了拎机长的公务包,并不沉,然后率先往机场出口走去,夜色深重,他却轻易迈入。

      “可以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走吗?”机长打断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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