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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六月天,孩儿面。早晨尚是天清气朗,不到晌午便已阴云密布。眼见风雨将至,不便行路,路林向杨檀道:“六月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衣衫单薄,淋了雨易感染风寒,先找处房屋避一避为好。”

      杨檀点点头:“女侠说的是。”

      虽是意料之中,路林却也是心头一松。

      自她护送杨檀南下以来,所历种种可称艰辛,这位昔日的将军府小姐却从未说过半个“不”字,更未有半句怨言。路林习武出身,打小便吃尽了苦头,同龄女孩的心思尚且不懂,更不必说这等千金小姐。且这杨小姐不日前才遭丧父失家之痛,虽得仓皇保命,却于心中悲痛无益,想必较往日更为喜怒无常,难以应对。本以为是件苦差事,不料这位小姐除去身子娇弱,行不了几里路便要气喘,别处皆省心得很,还时常替她劳心行程之事。她既这般友善,路林也不愿亏待于她,便是杨檀不提,也处处留心关照。她无父无母,虽不懂杨檀哀恸,却也知此乃人生大事。

      见杨檀默默无言,似是心事重重,路林轻咳一声,道:“杨小姐不必忧虑,这一路皆是荒郊野径,轻易寻不得,窄处仅容两人并行,便是有追兵,一时半刻也追不上我二人。”

      杨檀讶然抬头,向路林温文一笑:“是。”

      路林又道:“天日昭昭,杨将军的冤屈必有洗刷之日。”

      杨檀又是一笑,仍客气得紧:“多谢女侠。”

      路林抿一抿唇,又道:“查抄之日,杨小姐恰在六王爷处,躲过一劫,这才有今日,可见杨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此次也必能逢凶化吉。”

      杨檀仍笑:“女侠吉言。”

      路林见她似是不信,忙道:“六王爷早已安排妥当,一入川蜀别苑便有人接应。路某虽只得一剑,却也可阻百十追兵,定会护杨小姐周全。”

      杨檀这才抬眉瞧了瞧路林,倏尔笑道:“六王爷的安排,自然是妥当的。”

      路林得她鼓励,越发认真道:“杨府虽被封,杨小姐的亲眷却只是收押,并未丢了性命。只要尚在人世,就还有希望。六王爷也会向皇上谏言,为杨府一家老小争取时机。”

      杨檀望着她,忽而一笑:“雨要落了,女侠。”

      路林一惊,才觉面上确有几点凉意。眼下狂风正起,大雨将至,也不敢再耽搁,路林当机立断,转身逆山道而行,反向山顶攀去。山路崎岖,杨檀跟得吃力,匆忙间脚下便是一滑,惊呼尚未出口,已被路林攥了手,拉将上来。杨檀一面气喘心惊,一面道谢:“多谢女侠。”路林却不答话,手也不松,拖着杨檀便走。杨檀又是一惊,下意识便要抽回手去,却不比路林手快力足,一挣之下竟纹丝未动。杨檀吃痛,轻呼一声,路林这才醒过味来,抬高声音道:“此处山野人迹罕至,物产丰茂,山顶处必有猎人歇脚的地方。再不快些,大雨浇在路上,这泥地可行不得了。”

      杨檀立时了然,忙打点精神,快步跟上,垂首应道:“多谢女侠赐教。”

      快至山顶处,果见一简陋茅屋,稻草为顶,木板作墙,虽不可久居,却足可避雨。杨檀犹疑不敢擅闯,路林道声“打扰”,推门便入。屋内并无他人,仅一桌一椅,一床一灶,所居者不过一人。杨檀缓步入内,一面打量,一面道:“果然是猎人暂居之处,女侠所料半分不错,实在令人佩服。”

      路林爽朗笑道:“在外跑惯了,正经的没学会,乱七八糟的倒是学了不少,杨小姐见笑了。”

      杨檀却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道:“女侠不必过谦。何谓‘正经’,何又谓‘不正经’?家父不使我碰刀兵,每日只教我念兵法战略、经史子集。经史子集,自然是‘正经’的,可眼下又岂能助你我分毫?倒是女侠的一身武艺与智慧,能救得你我之命。”

      路林此时已于榻上落座,杨檀却还站着,被杨檀这么自上向下一望,竟没来由地心神一颤。路林移转了目光,笑道:“杨小姐说笑了,路某虽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打仗靠的是谋略,谋略当前,匹夫之勇算得了什么?路某这些小聪明,又怎么称得上‘智慧’?杨将军教杨小姐修习兵法才是智慧,六王爷斡旋朝中才是智慧。武艺只是一人之力,谋略却可统领千万人之力。路某虽能保杨小姐之命,也是受六王爷调配,若无六王爷,这一身武艺也派不上用场。杨小姐要敬要谢,也不该对我,而应是六王爷。”

      她虽早将屋内桌椅让出,杨檀却迟迟不坐,得闻她此言,更是若有所思,毫无入座之意。只听杨檀道:“六王爷大恩自不敢忘,听女侠之意,莫非六王爷也于女侠有大恩?”

      路林笑道:“这天下受六王爷恩惠的,又何止路某!六王爷于路某有养育栽培之恩,如再生父母。为报此恩,路某愿为六王爷刀剑,效匹夫犬马之劳。”她又催促道:“雨后山路更难行,不趁这会歇歇脚,待会只怕走不动。”

      不知是将她这话听进去了,还是真的乏了,杨檀将身一弯,于椅上坐下,却不冲着路林,反面向窗外。窗外雨势颇猛,豆大雨滴密密匝匝,纷杂错乱,如厚重珠帘,只将眼前所见皆遮挡于雨幕之后,入目只得一片花白。虽是半点也瞧不见,杨檀仍定定望向窗外,似是能从震天雨声、扑面冷风之中窥得一二光景。

      路林见她对着窗外发怔,忙起身将窗户关得更严些。本想脱了外衫堵在窗缝上,瞧了瞧千疮百孔的窗户,又瞧了瞧衣衫单薄的杨檀,还是将外衫披在了杨檀身上,见她抬头,向她一笑,道:“着凉了就更走不动了。”

      见她捏着衣角,朱唇微启,眸光闪动,路林便特意等了等,不想却半晌也听不到一个“谢”字,但觑她神色,又不似不喜,便越发摸不着头脑。路林想了想,道:“我衣服是脏了些,还是脱了吧。你若是嫌风大,不如向里面坐坐?榻上也很舒服,不硬。这会外头都是土味,雨后才最是清香。雨后再闻,不是更好?”

      杨檀一句未答,反“噗”地笑出声来。路林更觉莫名,却又不好再问。只听杨檀道:“你我一路一同奔波,你的衣服脏,我的难道就干净?何况眼下情势危急,不比往日,若我还计较这些,便不值你护我这一程。”

      路林一面点头应是,一面更奇:“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不高兴?”

      杨檀也奇:“我何时不快了?”

      路林本欲问她为何不再道谢,话将出口,又觉傻气,不值一问,便只张了张嘴,道:“没什么,是我会错意了。”

      这一放一收,倒教杨檀起了兴致,追问道:“你会错意?会错什么意?莫非……我方才未言谢,你便当我是不快,不愿谢?”

      路林虽只字未答,神情却颇不自在,杨檀一看便知自己猜着了,越发觉得好笑:“你竟真这么想?你我相处也有些时日,你却仍这么想……难怪难怪。”说罢,竟笑了起来。并非平日那般淡淡一笑,亦非方才噗嗤一笑,而是银铃也似一笑,教人听了也觉舒怀。

      路林本心下暗恼,被她这轻松一笑,恼意已去了大半。路林先前虽猜她因家中变故必然郁郁不乐,却也只是猜测,直到此刻才知她虽言笑自若,心中原从未放下,唯有这一笑是真心释然。路林道:“难怪什么?怎么想?”却已是往日神色。

      杨檀只笑:“你我相识不过数日,便对我这般关怀,足见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难怪你念六王爷之恩至此。”她说得有理有据,一派坦然,路林找不出纰漏,便当她方才所指正是如此,解释道:“杨将军这等英雄,天下无人不敬,无人不佩,能为杨小姐分忧,便是为杨将军效劳。路某只是对杨将军心怀敬佩,加之受六王爷所托,自当勉力而为,实在谈不上重情重义。”

      杨檀柳眉一挑:“便没有半分是为了我?”

      她这话甫一出口,连自己都是一惊。可既已出口,便顾不着这一惊。杨檀面上不见半分异状,路林辨不清她是又在调笑,还是认真有此一问,不论究竟为何,都已教她难以应答,只因此事她从未想过。

      不知何时,路林已坐回榻上。杨檀仍笑盈盈看着她,这笑中有鼓励,有期待,有启发,此时于她却都无益。路林只觉脑袋发懵,纷杂思绪搅成一团,虽想好好回答,却理不清,想不明。待要随口应答,又张不开口。

      她心中大乱,杨檀又何尝心绪平静,不过藏在笑下罢了。她本欲待路林答后随机而变,不料路林答不出,她亦等不得,越等心中动荡便更深一层,竟好似沸滚了的水,翻江倒海,不知所急为何,所待为何。她蓦然开口道:“你的武艺,是六王爷教的?他竟也精通武艺?”

      路林不料她突转话锋,先是一愣,随即答道:“六王爷政务繁忙,哪有工夫教导我等?是六王爷领我拜了师,师父才授了我一身武艺。”

      杨檀道:“那方才说六王爷于你有栽培养育之恩,又是何意?只是引你拜师,恐是称不上栽培养育之恩?”

      路林答道:“路某无父无母,若无六王爷收留,只怕不是早早饿死街头,也要成了乞儿。路某一身武艺虽是师父所授,做人之本、立身处世之理却是六王爷所传。六王爷虽非路某生身父母,于路某之恩却远胜生身父母。”

      杨檀低头不语,忽地问道:“令尊姓路?”

      路林一怔,道:“我也不知,只听六王爷说,他是在路边捡到我的。”

      “那路林这个名字?”

      “是路旁的树林。”

      路林只当常事讲出,杨檀听了,却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一个人要用一生的名字,竟如此草率便定下了?我名杨檀,只因家父盼我命如紫檀,高雅贵重,得人珍爱。六王爷待你这般好,为何不再替你起个好名字?”

      路林道:“名字而已,只是个称呼。路某叫什么也还是路某,如杨小姐从不唤路某姓名,只叫‘女侠’,路某仍知道杨小姐是在叫路某。称呼是什么不重要,叫的人和被叫的人知道是在叫谁,作为称呼便足够了。”

      杨檀目光微动:“那你喜欢旁人如何唤你?”

      “这……”路林想了半日,道,“没留意过。”

      杨檀一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叫路林也没什么不好……我往后便也唤你‘路林’吧。”

      路林点头:“杨小姐觉得方便就好。”

      杨檀又道:“你也别只‘杨小姐’‘杨小姐’的,叫我杨檀便是。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路林见她言辞恳切,不似戏耍,便爽快应道:“好。”

      换了称呼,便好似当真换了身份,再没有哪个将军千金,哪个护送侍从,唯有杨檀与路林二人而已。二人又随意闲话一番,彼此皆是说不出的自在。路林瞧杨檀,愈看愈顺眼,早将先前“娇小姐”之论丢到一边。她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同龄女伴,而今二人叙起长幼,竟是一般年纪,杨檀不过长她四个月。杨檀便要她唤自己姐姐,路林哪里喊得出口?待她连声推拒,才见杨檀又是一笑,道:“不唤便不唤,姐姐妹妹的,也太俗气。”路林方知那原是玩笑话,自己竟当了真,不免十分羞惭,只道再无下回。却又有杨檀开解道:“是我说得不清不楚,怨不得你。”

      杨檀眼中满是柔情,看着她笑道:“你这般便很好,用不着改。”路林心中正暖,又听她叹道:“人人都是聪明人,未免无趣。‘笨人’的好处,他们哪里知晓?”

      路林再辨不清真假,也晓得这是在说她笨,自然要据理力争一番。可见杨檀神色,又不似在贬她,倒似是夸她。她只摇头道:“我虽然不聪明,可也不笨,几个师兄弟中,连师父也夸我悟性最好,根骨最佳。笨人再好,谁又愿意做笨人?若我能再聪明些,定能做六王爷的左膀右臂,而不是刀兵。”

      她梗着脖子等杨檀一个答复,杨檀却笑而不答,反望向窗外道:“雨要停了。”

      路林霍然起身,长剑仍提在手上。她瞥了眼窗外雨幕,正色道:“雨一停便走,耽搁越久越危险。”言谈间不见方才半点温存。

      杨檀也不忸怩,应道:“好。”

      无一人出言相邀,二人却已生出别样默契:赶路时公事公办,主仆有别,歇脚时姐妹相待,只话家常。虽无第三人在场,更不须瞒人,却定要泾渭分明。路林虽不晓杨檀其意,却也无心去问。于她而言,理当如此。护送杨檀是六王爷下的令,既是职责,便不该与杨檀私交,公私不明乃是大忌。是以虽她私下早将杨檀作了异姓姐妹,公务上仍客客气气,绝不逾矩。

      虽是客气,却也不曾怠慢。既见杨檀行路不便,又有追兵虎视在后,方出山野,路林便向市集牵了匹千里良驹。因杨檀不善骑射,二人便共乘一骑,杨檀在前,路林在后。路林既要持缰,两手少不得要自杨檀腰际过。路林一紧缰绳,双臂便是一紧,纤腰自然贴上小臂。千金小姐盈盈一握,比不得习武粗人。夏日衣薄,虽隔着一层,温热不减,玲珑依旧,反更引人遐想。路林面上又红又热,额上汗大如豆,只道是日毒天热所致,张口便问杨檀,渴是不渴,热是不热?

      杨檀一笑:“劳女侠挂心,只是有些乏了,不知可否借女侠身子靠一靠?”

      路林忙答:“随意便是。”便将胸挺起,背也挺直。杨檀缓缓向后仰来,倚在她怀里,头也斜枕在她肩上。所触之处虽温凉如水,路林却只觉烈火燎过,如火舌蹿行,只将她烧得越发面热口干,不敢妄动。想是她身子太僵太硬,躺得不适,杨檀又扭着身子蹭了蹭。路林怕她摔下马去,忙抽出只手按在她腰上。杨檀这才不动了,睁了眼笑道:“这样才舒服。”路林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却见不过须臾,杨檀又阖了眼,气息平稳,似是睡了。路林手上握着滚烫的山芋,却没处扔,只得硬着头皮攥在手里。待天晚了,二人下马休整,杨檀唤她:“你的手……”说至一半,倒又笑了。路林这才发觉,那手竟还按在杨檀腰上,分毫未动,忙收了手撇开眼,面上又是一红。杨檀见她如此,“噗嗤”笑道:“哪来的这般羞涩?你我不都是女子?我有的,你哪样没有?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路林涨红了脸,辩道:“我往日又没同你这样的女子如此亲近过……你是千金小姐,和旁人不同的,我自然、自然有些……”抬眼间却见杨檀神色一黯,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檀被她逗得又是一笑:“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杨檀饶有兴趣地偏过头看她:“我想的是哪个意思?我怎么不知道?”

      路林急得四处乱转,却偏偏越急越想不清道理、说不出话:“这个、那个……我不是不拿你当自己人……我是说我皮糙肉厚的,你细皮嫩肉的……反正没有别的意思!”

      她平素快言快语,骑马利落,出剑迅捷,行动如风,人也如风,这会急起来也像狂风,直把脚下一片草都刮得东倒西歪。杨檀笑盈盈看着她,只觉这人、这景都滑稽得很,却又滑稽得妙,教她心里半点也装不下忧虑愁绪。她歪了头笑道:“你不必如此,我早知你如何待我。真心与否,我看得出。”

      路林骤然止步,面上一喜:“当真?”

      杨檀点头微笑:“自然当真。”

      路林喜色方起,又犹豫道:“那你方才为何不快?”

      杨檀好笑道:“我何时不快了?”

      路林辩道:“你那会看起来,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就是不快?”

      杨檀叹了一声:“不高兴未必是不快。高兴有千百种,不高兴也有千百种。不快是心有不满却不愿直言,耿耿于怀,我对你并非心有不满,更谈不上耿耿于怀。方才只是我自个儿的心事发作,实与你无关。”

      路林却是不信,追问道:“什么心事?”

      杨檀柳眉微蹙,似是不愿深谈。路林总不至于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转身向树林深处去:“我去打几只兔子,你捡些柴火。”

      杨檀轻轻应了一声。暖黄夕色下,路林渐行渐远,细长身影几要隐入满山林影之中。杨檀忽然站起身,喊道:“路林——”

      路林一怔,转过身来,神色中满是迷惑。

      杨檀背着手笑了笑:“我会告诉你的。只是还要过些日子。”

      路林虽不懂为何要等,但杨檀这么说,也总有杨檀的道理。六王爷也常说“时机未到”,眼下这话用在杨檀身上,倒也贴切。此后数日,一切平常。杨檀不提,路林也就不问。她一贯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

      耐到第五日,已近川蜀。夜里杨檀身上发痒,睡不安稳,路林便领她去山溪沐浴,又打了火把,在一旁驱赶水蛭。夜里最易生事,杨檀也不敢多待,匆匆洗过便裹了衣裙,湿漉漉爬上岸来。路林一面拨着火,一面心生怜意:虽是盛夏,杨檀却唇色发白,眼底发乌,脏污衣裙半湿不干披在身上,青丝凌乱,形容狼狈,哪还像个将门千金?又想起这一路上,杨檀跟着自己风餐露宿,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没有一顿好饭、一夜好梦,越发心口发酸。路林一叹,安慰道:“最多不过两三日,进了川蜀,便不用再受苦了。”

      映着火光,杨檀脸色更白了一层:“还有两三日?”

      路林见她脸色不好,忙道:“路上再赶些,一两日也成。”

      杨檀却低了头,不再言语。她不说话,路林更没话可说,只专心拨火。木柴毕剥,不时轻响,衬得夜色越发寂静。路林一时走了神,忆起路上种种,不觉轻笑。忽听得一声冷笑,路林一惊,拔剑起身,横眉怒目道:“谁?”

      那人不答,笑得更为大声。路林此时才听清,这竟不是冷笑,而是惨笑,直教人头皮发麻。

      直到笑够了,笑声的主人才开口:“我不想进川蜀。”

      路林愕然。她着实没想到,这笑声是源自杨檀,更没想到,她会有如此说法。杨檀一双眼在夜里亮得出奇,像是两团火,烧灼得路林坐不下去。她问道:“为什么?川蜀是六王爷的地盘,只有那里才安全。”

      杨檀直直盯着她,闻言勾了勾嘴角:“六王爷的地盘?安全?”

      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却分明在嘲弄。路林像是被人扇了个巴掌,大声辩道:“六王爷的地盘,当然是安全的。现在只有六王爷能保护你。”

      杨檀偏过头来看她。往日她这么偏过头,是温柔亲昵,今日却是漠然。杨檀打量着路林,眨一眨眼,温文一笑:“那真是多谢六王爷了。”

      她神态如常,路林却怒火中烧:“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檀笑道:“我没什么意思。”

      “你没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阴阳怪气地诋毁六王爷!”

      杨檀讶然,看了看她,笑道:“我何时诋毁了?”

      “你、你……”路林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对六王爷有什么不满!有什么耿耿于怀的,直接说出来!”

      杨檀道:“没错,我不但对他不满,还耿耿于怀。”

      她这般直白,路林反倒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沉默着看了杨檀一会,弯腰坐了回去。见她不再激动,杨檀却笑了:“怎么不急了?”

      路林皱着眉,语气却是平静的:“六王爷有六王爷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我相信六王爷,也相信你。”

      杨檀定定望着她,半晌也没再说话。直到路林疑惑抬眉,她才向路林暖暖一笑,柔声道:“我许诺过,要告诉你我的心事。”

      “嗯。”

      “今日我就告诉你。”

      “好。”

      “家父对我极为宠爱,从小只要是我想要的,他一样也不缺我。除去不许我习武外,他从不要求我什么,凡事皆随我心意。我不懂针黹女工,不晓女戒女训,别府小姐笑我无能,父亲却揽住我大笑。他说他的女儿,哪里是这等燕雀可比,高天阔地才是我施展之处。我信他,也知道自己比那些人都更幸运,她们是笼中鸟,我却能观九霄。我等着起飞的日子,等着有一日纵横四海,遍览天下。”

      杨檀眼中满是向往,却也不过一瞬便重归晦暗。路林宽慰道:“人生还长得很,等时局稳定,哪里不能去?你想看海便看海,想看山便看山,想逍遥便逍遥。到时……我也可以陪你。”

      杨檀却如若罔闻,只顺着前话垂首低声道:“后来,我发现父亲原来是骗我的。我也是笼中鸟,只是这笼子大些,穷尽一生也飞不到头。可他又没有骗我,他也是笼中鸟,他也没有飞到头。飞不到头,便发现不了笼子,哪天飞到了头,那便再没有活路。父亲已经飞到头了,下一个便是我了。”

      路林皱紧了眉:“什么笼子不笼子的,你别乱想。杨将军之死是佞臣作祟,如今有六王爷保着你,我护着你,没有奸人可以害你。你就安心好好活着,别管什么笼子,等事情都了结了,你想飞多高多远,都有我陪你,没人伤得了你。”

      杨檀轻笑着摇了摇头。

      路林拧眉:“你这是不信我?我路林向来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杨檀抬头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不信我自己。”

      路林抱臂挑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信我自己,能当这笼子不在,能学那飞蛾,明知注定身死,也要无畏向前。”

      “路林,我怕。”

      杨檀望着路林,本就发白的面庞浮上哀色,如雨后山茶,比之晴日更添一抹动人。路林无心赏鉴,她的一颗心早揪紧了,杨檀只蹙一蹙眉,便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杨檀的眉头却怎么也抚不平。她说:“路林,我怕死,也怕……终生都在笼子里。”

      路林疼得无暇他顾。她不知道什么笼子,也分不出心去想什么笼子,她只知道,杨檀在痛,她也在痛,痛得撕心裂肺。

      她忍着痛,咬了牙道:“那就出去。”

      “什么?”杨檀讶然。

      她的眉头舒展了些。路林疼痛稍缓,舒了口气,毫无意识地重复道:“那就从笼子里出去。”

      杨檀却是苦笑:“出不去的。不但是我,你也出不去的。”

      “那我带你出去!”路林大声道,“我带你闯出去!”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却越说越笃定:“只要有剑在手,常人挡不了我。”

      杨檀怔然望她,眸光如水微漾,忽而却又一笑:“若挡你的,是六王爷呢?”

      “什么?”路林不解。

      杨檀微微一笑,开口却更加坚定:“我身在局中,注定只是位高权重者手中的一枚棋子。如今执子的,正是你愿为其刀剑的六王爷。非但是我,只怕家父,也不过是他的棋子。不论谁死,这盘棋都不会结束。你待要如何?”

      路林大惊,张口便驳:“六王爷是要护你,怎么可能是拿你当棋子!杨将军也是为奸贼所害,与六王爷何干!”

      杨檀摇头笑道:“是他所杀,非他所杀,又有何不同?不过是借口罢了,得利者终究是他。若非六王爷与你口中的奸贼针锋相对,家父又怎会沦为筹码,为奸贼所害?家父被害那一日,是他特意要我登门拜访,我才得以逃过一劫。若不是他早知风声,怎会如此之巧?见死不救,与杀人者何异?留我一命,也只是要借我冤臣义士之女的名号,笼络忠义之士为他所用,全他替天行道之名。你跟随他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手段?借刀杀人,渔翁得利,实在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还有别的手段,你既然常夸他谋略过人,对此又怎会全然不知?”

      路林本欲反驳,杨檀越说,她心中却越乱,手脚越凉。往事种种在脑中重现,每一幕都意味深长,教人不敢细思。她定了定神,正要理清头绪,却又听杨檀道:“你说六王爷在路边林旁捡了你,偏巧你又根骨奇佳,偏巧他时常途径山野,偏巧常有如你一般无父无母的孤儿教他捡到,偏巧你们都是习武的好料子。偏巧偏巧,何来这么些偏巧?你难道竟从没想过,你的出身,可能另有文章?”

      路林蓦地倒退一步,大声反驳道:“绝不可能!”

      杨檀一声冷笑,正要再度紧逼,却见路林唇色发白,神色恍惚,虽犹有长剑在手,似气势不减,却实如强弩之末,不由一声长叹,终是不忍道:“罢了……也不过是我胡乱猜度,无凭无据,算不得什么。”她一拢衣衫,起身便要往草堆处去,行不了两步,却又住了脚,也不回头,只柔声道:“不觉身在笼中,是件好事,路林。你我各有各的笼子,能一同飞一阵,鸣一程,足够了。再求其他……”她轻轻一笑:“那是傻话。”

      路林倚剑而立,低头闷声道:“笨有笨的好,这是你说的。”

      杨檀失笑,却又温柔而笑:“是。虽然是傻话,但是我听了很高兴。你教我高兴,我却教你难过了。是我对不住你。”

      路林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终究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说自己没有难过?那是十足的假话。她晓得自己不愿杨檀难过,可杨檀眼下虽笑着,却又分明在难过;她晓得自己不愿疑心六王爷,可杨檀的话太真,但凡她不是个傻子懦夫,都断不会再自欺欺人;她晓得自己难受无比,虽然不懂什么笼子不笼子,可那想喊却无处可喊、想打却无人可打的郁气通通汇聚于胸,胀得她整个人都要炸裂开。她难过,难过得想一剑将自个儿捅个对穿,将这气都泄了,才好舒坦些。

      她最终只是皱了眉,蹲在地上,闷闷道:“哦。”

      杨檀那厢又是一声轻叹,烟一般一吹即散。久久听不到应答,路林抬起头,杨檀的身影也随风而去了。那一夜,路林都只在火堆边,蹲累了便岔开腿坐在地上。没了柴便添柴,没了火便打火。雪亮剑刃染得乌黑,她却不以为意,仍执拗地、认真地拨着火。她不愿去睡,似是只要醒着,火还燃着,便不会有噩梦,更不会有烦心事。

      火光映亮路林的脸。她想起小时候怕黑,师兄弟都笑她姑娘家娇气,是六王爷为她点起一盏灯,告诉她只要灯火在侧,邪祟便不敢近身。自此她每夜都有一灯为伴,都得一晚好眠。这事她寻常不与人说,只因害臊,前些日子说与杨檀,不想却听杨檀道,她幼时也怕黑。路林如遇知己,忙问她点灯与否,杨檀却答,家父教导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于心无愧何愁邪祟?路林便感慨,不愧是杨将军,好个英雄气魄。

      这么胡思乱想着,天便也亮了。路林一夜未眠,精神自然不好,杨檀心事重重,亦少有言语。二人一路无话,既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愿开口。

      静默无声时,时辰总过得更慢些。虽只余两三日的路程,却好似行了半月。路林既想多看杨檀几眼,又不敢去看。杨檀亦是如此。唯有纤腰仍在路林小臂时时擦过,却再激不起往日涟漪。

      杨檀仍常常倚在路林怀中,一天中总有大半日如此。分明是极亲密的举止,如今做来却也平常。路林没了那些面热心燥,连心中欢喜也归于静水,不兴波澜。她一手揽着杨檀,眼前小径羊肠九曲,延绵天际,好似她二人也将如此共骑天涯,不见尽头。

      路有尽,人亦有尽。走走停停至第五日,终究还是到了蜀州城外。

      蜀州地势险要,物资流通不畅,过往常见货车马队,来往不绝。路林杨檀二人夹在车马之中,舒缰慢行。

      杨檀深知此一别便再难相见,待要多嘱托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只得一声叹,向一旁摸索着握住了路林的手。她轻声道:“多谢。”

      路林本已心如止水,这会又起波澜,拧了眉道:“我什么都帮不上你……有什么可谢的。”

      杨檀一笑:“帮我本就不是你分内之事,我也不愿你帮,何必在意这个。”

      杨檀又道:“往后你若得空来川蜀,定要来找我。”

      路林应道:“自然。”顿了顿,又道:“我一定会来。”

      城门已在眼前,路林本要直奔六王爷别苑,杨檀却说想看城墙。二人先后下马,杨檀不紧不慢,款步向城墙走去。她张开手,莹白五指一寸寸抚着青黑砖石,摩挲而过,神情举止皆带着路林不明了的深深眷恋。

      杨檀蓦然开口道:“家母是川蜀人,嫁与家父后便北上离乡,再没能回来过。幼时她便常说起川蜀逸闻,说待我大了,休战了,便和父亲一同带我回乡祭祖。我曾无数次梦见来到这里时的情景,却没有一次是同今日一样。”她将一侧面颊贴上墙壁,孩子般笑道:“母亲骗我,这墙一点儿也不烫,还湿湿的。”

      路林看着她,始终未发一言。

      杨檀扶着墙直起身,轻轻拍了拍,几声闷响。她仰头望了望城墙顶,叹道:“真高。”转身向路林道:“好了,我们走吧。”

      路林垂眸不语。直至杨檀到了马下,疑惑催促时,方抬起头道:“我们走吧。”

      “什么?”

      “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好。”路林自顾自道,“我们走吧。我带你走。”她说完,双目灼灼盯着杨檀,要她一个回答。

      杨檀看着路林,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神情甚至称得上冷漠,仿若事不关己。

      她淡淡道:“傻话说一次就够了,路林。”

      路林眼里的光骤然熄灭。她又垂下头去,沉默着扶杨檀上了马,沉默着行至别苑。

      报过名姓,别苑的仆从一拥而上,将杨檀迎了进去。仆从殷勤上前,邀路林入内歇脚,她推说还得早日赴六王爷处交差,不便耽搁,脚下却分毫未动。她在门外站了许久,看着那窈窕身影隐没成一道伶仃黑影,又被厚重木门锁在其后。最终除了赤红木门和澄黄铜钉,什么也没剩,她却仍立在原地看着。

      回程路上,路林疲乏已极,无力驱马,便任由马儿漫步前行。川蜀之地湿气深重,虽有烈日在顶,却也无半分不适,反有祛湿排毒之效。路林周身暖洋洋的,人也懒洋洋的,昏昏欲眠。

      远处忽有笑声伴铃音随风而至,那笑声也银铃一般,悦耳之极。路林被这笑声惊醒,举目望去,却见一红衣少女,执鞭策马而来。她长发以红绸束于脑后,随风飘舞,马颈悬铃,衣着富贵,打扮干练,英姿飒爽,与同行女伴说笑不断,于烈阳下行来,肤若白雪,发若泼墨,衣若牡丹,正是一幅好景。

      路林勒马避向路旁,目送这一行人打马而过。

      沙土飞扬间,路林眯了眼望向那红衣少女,心中只想,若是杨檀学武,想必便是如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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