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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倪元璐篇--《苏酒》 ...

  •   一 古寺

      京西的翠微山,初春时候最得画致,津茎润叶,不雨不晴,天地人和,吐纳间山川汇于心口,果真是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几年前我曾和家童同来寻那正统时的敕造法海寺,不为相传的“仙人所指”或是什么皇帝的御制,只盼得见那满壁画卷和清俊秀逸的水月观音。不想那几日山中大雪,几深二尺,湿泞难行,长山万里,尽皆白玉装成,落水寒泉,从梅似雪,未得古刹丹青,却赏到天地的钟灵笔法,亦非憾事。
      这些年在浙江于北京间往返,二十多载光阴却疾的像天边飞兔,上虞县教书先生到二部尚书,我得到的不过利禄,功名,和官场上漂泊的满身创口。记得幼玄曾说,你我本气性清冷之人,受享亦凉薄。诚然,二十春秋,我未曾一见乐世升平,歌舞繁华,唯有山河日下,风雨飘摇,而我为天地所生,习孔孟之道虽前有利刃当无畏而行,为国,为君,但求无愧。幼玄只是笑,而后展宣,研墨。
      那时正崇祯三年,他因上疏为钱龙锡辩护被斥为民。
      幼玄的行草以魏晋为宗,行笔严峻方折,穆若清风,点,折,回锋尽显淋漓,一扫柔糜温文,古朴之风类于钟繇,而钟书古拙中显得浑厚,幼玄则以清健胜之。我曾戏言道,余死后,若得公书铭,死可瞑目。只觉他目色一沉,望过来的确是满眼悲怆。
      我与他是天启二年同一科的进士,后来又一同进入翰林院做了编修,时魏阉专权,朝政昏暗,虽有心报国而无力相抗,且我已没有年轻时和乡里痒生斗气的心力,更何况魏党相比区区痒生,乃是云泥。那些年我们常常对坐饮酒,听着酒馆里女伶的歌吹,拉了艳丽的牡丹屏风,直到酩酊,麻痹头脑,只为能减少些许罪恶。
      一次他蘸错了墨汁,却把湖笔伸到清酒里,任那淡墨描画,趁着醉意,似也放纵了平、直、均、密。一边疾书边拉住我,大笑曰,何谓人?
      我心里嘲他窘态,并未看清他所书为何,只是笑答:知恩,知命,知道。
      他不置可否,扔了笔,攥住宽袍大袖。
      不负天子!不负生民!不负所学!
      我低头看那一方白纸,凄然长叹。
      幼玄曾作《山中杂咏》,中有“静睹共叶荣,春风吹亦难”句,我曾问他作何解,如今日十余年过去,山河易姓,国破家亡。往事在目,我当日那句戏言,做了谶语,而他这首诗,终也成了现实。
      回首望这翠峰,山以静得趣,色之远近浓淡一如用笔泼墨,或入云表,或插天岚,登云山,若烟若雾,舍弃锦簇花团,野蕊蔓草可解尘世俗情,孤亭上铺一卷销金,耳边禅音萦绕,看杨柳舞风浮云变幻,挥洒这满山青石奇松,也颇得写意之乐。想起太白所云“夜来月下卧,醒花影凌乱,满人襟袖,恍如濯破冰壶。”虽无夜月,却有好酒,家仆捧着我的那坛“状元红”跟我爬了半天的山,早就累的气喘,家乡的习俗,出世时埋下的酒,要在及第时宴请宾客,当年家中变故无人提起,如今竟成了五十年的上品。罢,罢,罢,勉强作为清澈之福罢。

      二山水
      阳和初动,百草争芳,丰草绿褥而争茂,佳木葱茏可悦,自斟自酌,却有番飘摇离世之感。
      天启二年三月我入京,那一年的殿试题为“茲欲省繁言以核实,審操柄以图机,赫然收顺治威严之效,用恢弘祖宗鸿业,何施而可?”旨在“帝王之术”。我执笔,蘸墨,腹稿已成,却无从写起。唐虞之世,君垂裳而治,贻协和风动之休;民画象而理,成《击壤》从欲之俗。君臣相浃,两无猜嫌,说道底不过是上古桃园,而今之世,比有何用?更何况所谓的“朕將采焉”,只是虚文而已。
      走出大殿时,钟鼓乐响,飘进眼底的明黄衣色依稀还是少年身形,我未敢僭越瞧他龙颜,只听细声对旁边的公公说,朕累着,何时罢了?
      后来揭榜,位列三甲,在我名字上面的,便是黄道周。
      那年入翰林院,我为编修,幼玄则身兼经筵展书官,然皇上对于治学似乎兴趣不大,幼玄强笑道乐得少一事,脸上却难掩失望之色。
      我们并非初见,而最初相识,说来还是为了笔墨之事。幼玄祖籍福建,却长在漳浦,与我家乡相去不远,我亦早闻其工书善画,只是多年来未曾得见。冬至左右我进京准备赴试,巧在与他同宿一间客栈,几日下来,听前来的文人朋友唤他“石斋先生”,才知道这看似庸碌的中年人,就是“筑石屋论天下事”的黄幼玄。
      那夜我心思烦乱,起床披衣,挑开窗欲看中庭月色,心中怆然,窗外景色唯有黑云压天,像是一幅写意山水,又像工笔白描。万历四十六年,清河,抚顺,杨镐,熊廷弼,杨嗣昌,纷纷乱乱纠缠不清,把那副浩浩的万里江山图撕扯的支离破碎。后光宗皇帝入统,未及一月而崩,天启皇帝登基,朝廷里重案重重波诡云谲,主事者偏偏又是个顽兴甚大的孩子。
      想我先朝,殆阿台,驯也先,羁顺义,芟逆藩,创倭奴。若有执笔者,究竟是谁写的这部兴衰。
      心中不平,念起来时路上所见山峰俊秀,本想撒墨作画,却听一人屋外吟道:步危桥坐茂树,探幽壑登高峰,顾不乐而忘死乎?
      我停笔长叹,天下危矣,公欲乐而避世耶?
      窗外人却答,社稷如危境,冒而忘死,周旋其中。
      我心中一凛,不由得探出身去寻声觅人,无奈无月的天,漆黑如墨。
      项穆论书曾写道“书之为言,散也、舒也、意也、如也”。他本就生拗横肆,想想后来他毅然为周顺昌和张溥书神道卷于墓志铭,确映了当日“冒而忘死”之言。

      三莲子
      初见老莲画作,惊其线条散逸疏旷苍老古拙,起笔略重,收笔略轻,清劲有力,单是做《水浒叶子》时的灵气便叫人艳羡。又观题字,运笔以中锋运行、回藏提按以及顿挫绞衄酣畅撒沓。不愧师承蓝瑛,
      红树、青山、白云,石青、石绿、朱砂、赭石、铅粉诸色,点染别致,新奇可爱。画意随心,人皆知我爱石,却不知我心中也有花繁水秀,究其原委,或许是那些年来日夜伏案抄写文书,心中那些奇趣自在早被繁文抹杀尽了罢。
      王象晋记莲写道:“物先华而后实,独此华实齐生。百节疏通,万窍玲珑,亭亭物华,出于淤泥而不染,花中之君子。”我曾手书赠与幼玄,无非是劝他心上无风波,即随处青山绿水,可叹的是,最先承受不住的人,竟是我。在翰林院的五年譬如入大狱,五斗折腰,岂如三餐满腹?早年求取功名欲养活我一家妻小,奈何朝政如此,滚滚马头尘,尽是蚁附蝇趋。天启五年上元,我与友登山赏农家散灯,看左右二崖雄峙挺立雾色交辉,童子高呼,好大山。
      可我极目所望,只有危崖枯树,无尽悲风。
      六月杨涟入京,我见百姓跪而哭送“悉焚香建醮,祈祐涟生还”而他终究一去不返,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挫骨扬灰,血肉化作齑粉,草革裹不了尸身,只剩寥寥碎骨。佛说尘世中人皆如水泡,自生至死,杳杳冥冥,闭眼之后业缘方可尘埃落定,可那日在刑场见他肢体破碎,却仍然睁着那炯炯的目,“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我知他一腔正气定不曾飘散,堕入轮回,可他拼死所保究竟是谁的江山?如公者,世有几人!目不识丁的太监,耽于木工的圣上,一些照旧,照旧荒唐!那日我把自己灌个大醉,和衣而卧,夜里却听见鬼音,白烟似的飘渺,偏偏像针一样刺进心里: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敻不见人。
      我以手遮面,禁不住痛哭。
      又过了两年,皇帝驾崩,大明朝的龙座未到十年三易其主,龙登九五变作走马灯,作恶的继续作恶,麻木的继续麻木,何尝有变?
      中极殿上,新君身着冕服,百官朝贺,背影与先帝一般的身形,举手投足恪守礼制,却仍掩不住孩子气去望天边流云,眉目间的少年青葱却多了分凌厉。半晌忽而雷鸣大作,百官形容狼狈,可这个时节本不是雨水无常的节气,好像天定的凶兆,噩耗,那日大典,靡靡淫雨里的宫殿仿佛用水墨生晕小斧劈皴的画卷,丘云抽茧谷, 针雨刺纹沙,不知为何,令我想起曾作的这句诗来。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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