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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秀:浮云湖,一颗映照人世过往的泪珠

      我是浮云湖的女儿。她给我生命,给我爱情,当然,也给我幸福的死亡。
      我的魂灵常飘在她之间,我生着时像露珠一样密集闪亮的泪水汗水都融进了她身体里,成为她的一部分。她中有我。我的生命置身于她才存在。有时候,我感觉她就是我。她的前世今生就是我的前世。可惜而今我已经没有今生。
      我现在只想讲讲她。

      浮云湖,在湖畔市东南一隅。一湖的蒿草芦苇。草虫鱼虾寄托我生存,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种种鸟儿时来时去,听说是候鸟,它们在我这里能找到充足的食物。我从来不孤单,动物的活力和植物的蓬勃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日月星辰围着我运行,我感觉我是世界的中心,不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倒是常能见到的胜景。
      每年总有几个风高浪急的日子,我稍抬头就能望到见苍山静卧于我的北方,像一道连绵漫长的屏障。山的最近处离湖岸一箭之地,山之南面则是广阔的平原。
      我就生长在平原最深的腹地,有如天之眼。两条发源于苍山的河流穿原毗湖而过。漠河由北部的苍北山发源流向南方。从苍西山发源的洛河向东南方面流淌,洛河与我擦身而过处仅百步。漠河和洛河交汇处位于浮云湖东南约十里处。历经多年水流漫漶的汛期,这一片区域成了浩瀚的湿地,鸟雀虫鱼和植物的天堂。
      四十年前,也就是陈民上高中那会儿,人们开凿了一条人工河,疏浚漠河和洛河,把汛期漫漶的水拘囿进河道,称曰东南河。东南河长十来公里,注入长江支流沔河。
      若时日晴朗,天空湛蓝,朵朵白云洁净如絮,悠然自得,随意游走,浮云湖一湖碧绿。绿草丛中隐藏着的大大小小的水凼子,水平得看不出一丝波纹,静止如一块巨大的玻璃。天水相接处几近无痕。云朵既在天上,又在水里。或大或小,或红或绿,或宽或扁的各色鱼类潜游湖水,也似游在云水间。

      我听人们说过,我的名字的由来。
      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个春日,阳光像碎金洒满大地,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蜜蜂蝴蝶拈花惹草,一派忙碌。
      阙家老祖从远方踽踽走来。那年他三十出头,骑着一匹瘦弱的老马,马背上的包袱里装着全部家当。他带着婆娘和两个年幼孩子。走一程,他翻身下马,让妻小坐上去,自己在前牵马而行。老阙生得长身玉立,面皮白净,浓眉少须,眼睛细长,头戴布巾,身着月白长衫,白底黑面鞋,言行举止文雅,似个读书人。但既是读书人,来自何方,缘何来此地,为何不走仕途经济,却从事稼穑耕种,没人问起,人们便无从知晓。据说,老阙走到浮云湖边就定住了脚,迈不开步子,他带领家小一路漂泊已一载有余,意欲寻得合适之地安家定居。
      他们一家四口来到了我的身边,但见绿波漾漾水汽缭绕至天边,如数不清的绿缎在拂动,鱼龙潜跃水成纹,别有一番天地。北有几道不高不险不陡不峭的山挡风寒,左右各有河流护佑。
      “如此风水宝地哪里再能寻得。”老阙自语道。
      老阙看得痴迷,闻得陶醉,一时之间,竟挪不开脚步。惊喜溢满心怀,却也不动声色。于是,四人全都下马步行,携箱担笼,绕湖沿路仔细寻找着能砌屋置家的所在。
      无巧不成书。那日,远处有一棵高可冲天的槐树,槐树下有三人,一男一妇一孩童。男人四十上下年纪,阔腮浓髯,面皮微黑,身材魁梧,一身褐色粗布短衫。他靠着粗大的树干酣睡。妇人生得壮硕,头上有几支银钗环,两胳膊交叉搁在旁边箱笼挑担上,也正闭目沉睡。旁边一小女趴在草地上捉蚂蚱玩。一黑牯牛在低头啃嚼青草。
      老阙正巧走疲了,也坐下来歇息。言谈之间,老阙得知当家男人姓陈,习过武,一家三口也流落在外,没安家落脚之处。两下一商议,何不结伴寻地落户安家。
      他们继续寻找理想之地。
      一天夜间,远远的,他们见有一处百米见方小山样的高地,白光闪闪,像无数的萤火虫堆积在一处,发出时明时灭的光,又像谁拾起被树叶筛过的细碎的光堆叠起来。但怎么会有这么多呢?他们迷惑了。茫茫夜空,伸手不见五指,星辰在黑色的天幕上,遥远,渺茫,没有落在人间。而眼前,沉寂暗黑的夜里,湖水的波光全然消失,月亮还没升起来。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处在闪光,不停不歇地闪烁着迷惑人的光芒。
      他们从没见到这样的奇景。老陈疑心是幻觉,揉揉眼睛,那巨大的光团还在闪烁明灭,唏嘘道:“是天上的星宿掉下来了吗”
      七个人都看见了。老阙的疑惑倒不算多,早有了主意,说道:“如果这光明日还在,还能看到,我们就在此安家。”
      第二天,太阳刚跳出地平线,朝霞红似血。他们七人同时从槐树底下醒来,明亮的阳光刺痛了惺忪的睡眼。他们慢慢睁开眼睛。大地一片晶莹。两个妇人各抱小儿,腾出一手搭在眼上方成凉棚状。那光团的确还在在大地上闪烁。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任何阻挡视线之物,目光能轻松地穿过荒草,滩涂,树木,偶尔还会有跳跃的小兽,边叫边飞翔的鸟在前方引路,各种颜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摆。他们一路闻花踏草听鸟鸣伴流水,朝着那团光前进,半日方抵达。
      这是一座用数不清的蚌壳堆叠起来的小山,长宽各约莫百余步,高过百年老树。每个蚌壳都比男人的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上下壳呈八字摊开,个个完整无损,白得晶莹剔透。
      蚌壳山旁边是一片槐树林,树林前面有一条小溪流。无数的蚌壳挤挤挨挨,缝隙里连灰尘、虫豸、苔藓都没有。
      七人围着蚌壳山左转右转,转了几个来回,昂首低头上下来回瞧。老陈不断“啧啧”,惊出一身汗。
      这一瞧,老阙瞧出了端倪。这一瞧不要紧,他竟看到这蚌壳山北面的蚌壳背都朝外排列,形成的图案有点诸葛孔明的八阵图的样子,细看,也不全然是。这个阵势排布了九个阵,每个阵,蚌壳都摆成一种姿态。阵势开有八门,门做成直形门楣,生门和死门豁然醒目。俨然一正与敌军战场对峙的阵法。
      老阙想:“我从没见过这种阵法,八阵图他尚且不能解释,更何谈这种新的阵法。看来这是神灵的指示。”
      老阙绕到蚌壳山以南,一阴阳八卦图赫然在目,一阴一阳。阴用蚌壳的背来表示。这个蚌壳山,北八阵图南阴阳图,一战一和,一个事物的两面。
      “莫非真是老天的暗示?老阙寻思着。
      此时,阳光洁净,虫鸟无声。蚌壳山就这样立着,不声不响,闪着光。生动的世界与死去的蚌壳形成对立。生是死之始,死是生之终。
      阙氏老祖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落在蚌壳山,说“就是这里了”。
      其他六人神情恍然,面部笼罩着一抹奇异的光,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定住了一般,听到这声,才回过神来,自然都无异议。
      他们在这里定居下来,要活下去,必须要田地。眼前没有现成的开垦好的田亩。只有滩涂,只有杂树,只有草场。

      第二日一早,阙氏老祖对陈家老祖说:“你习武之人,骑上你的牛也好,靠双腿奔跑也罢,我文弱之躯,骑上我的老马也快不了。”
      他又指着蚌壳山近旁的一棵小树说:“此刻,你我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跑圈子,它的影脚到蚌壳山东线,两家妇人抬手示意,圈地则止。”
      陈氏老祖默想片刻,点头同意。
      才走出半袋烟的功夫,陈氏老祖在后大喊:“老阙,你的马右后脚有点跛,蹄铁掉了钉子吧。”
      老阙下马一瞧,果真。
      老陈说:“你骑上我的牛快点紧走慢走,我帮你把蹄铁钉好。这么瘦的马,钉好也快不到哪里去的。”
      老阙看看健壮的牯牛,再看看自己瘦弱的老马,想想两个儿女,同意了。老阙想:“我长得不壮实,离湖近些的地好灌溉,往湖的方向跑吧。”
      他骑着那头牯牛向浮云湖的方向在荆草丛生之地奔走。牯牛开始四蹄飞奔,跑得很快。老阙身子前倾,贴着牛背,紧抓住牛角。很快,牯牛全身是汗,气喘不停,跑不动了。最后,老阙下地拉缰绳一步一挨地回到原地。老陈呢,马蹄铁掉钉子是真的,他会驯马术,马蹄铁钉好后向西南方向肥沃的草场奋蹄奔跑,半日功夫,他也回到原地。结果,老阙只圈了百来亩湖边滩涂地,老陈的地一直向西南延伸一眼望不到头。
      老阙没料这种结果,既已成事实,便无可更改。重义守诺,是人的基本道义。他面如平湖,不忧不惧。他放眼打量着他的地。
      他们歃血为盟:这些地是他们为后代子孙打下的江山,两姓人谁也不能逾越谁的地。
      他们还对天起誓:此蚌壳山乃神山,后世万代子孙勿动此山,哪怕一块蚌壳。动者,必遭天谴,必逢大难,且难逃一死劫。
      他们从浮云湖里找来最洁白细滑的条桌般大小的湖石,把这条规矩刻成石碑,面湖而立在蚌壳山前方。
      阙陈村落在蚌壳山边开始繁衍生息。

      时日如长脚的车轮轱辘辘不停息。阙陈村人口渐增,屋宇多了,村落渐成规模。陈姓家族不信奉圣贤书,当然不好读圣贤书。陈氏老祖传下来的规矩——只掌握两样本领:一是出门走天下时能辨认得清方向知道来回路途,二是做买卖会算账,不做糊涂账,不做亏本买卖。
      阙家老祖在浮云湖边半耕半读,日子倒也悠闲自在。一晃十余年。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风雨飘摇的清朝忽啦啦大厦倾倒,中华民国成立。世界改天换地。
      他把家小安置在浮云湖边的阙陈村里的祖宅,自己在村外浮云湖畔的竹林中搭建了一个竹棚子,覆之以从浮云湖里砍的晒干的蒿草,像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一样,离群索居了。他终日在棚子里研墨作文,书法苏米,吟哦浅唱,傍晚绕湖漫步,只留一书僮侍立左右。
      十多年后,他溘然长逝,留下一本著作——《浮云湖记》。此书旷世奇绝,绝在无一文字,都是图案,山脉、石头、田亩,湖泊、河流,云朵、星辰,阴阳八卦、推背、布阵,绝在无人能解,似表达什么,又很模糊,似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有厚厚的迷雾,还有杂乱的荆棘,像乌云压顶,又像漫天浓雾。不管如何用尽心思揣摩研究想象,终究不能看透写作者隐藏在厚厚的文字背后的内心世界。像雾像雨又像风。
      阙家一脉单传,母子无一人能解,又怕成孤本,后代传承的负担太重,万一遇战乱水灾遗失了怎么了得?一商议,用浮云湖石做成暗设机关的匣子装盛,只传给阙氏家族长房长孙,长房长孙肩负解开此书重任,但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一分半毫,否则家族会有灾殃。
      从此,此湖名曰浮云湖。
      自第一代持有人阙刊始,到阙民,就是陈民,本该是这本书的第五代持有人。可是在他五岁那年,这本书遭遇奇难。从此,《浮云湖记》不存于世。

      说来也怪。先来说说阙氏墓地。
      位于蚌壳山以北高地上的阙氏家族墓地发展至今颇为壮观,以阙氏老祖的墓地为中心,依照辈分的高低在向阳坡地上由高向低排列。
      阙氏老祖的墓地占地十多米见方,坟堆垒成一齐整的馒头状,覆之以青草。外侧用青灰色湖石砌成齐膝的方形。周围植数株枝叶犬牙交错的柳树,高可冲天,粗可环抱,颇有洛阳城外白居易墓之风。奇绝的是,这块墓地的草一年四季从来都绿得像碧玉,也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布一样,所有的草尖像用刀齐刷刷地修剪过。草的疏密也都一样,如同一把刚做好的巨大的刷子。无论春夏秋冬,柳树从不落下一片叶子到草地上。
      整个阙氏墓地,其他的墓地里的草和树长得七零八落。外乡人赶脚打老远见到这块均匀的绿色就知晓到了阙陈。
      以下奇闻地方志上没有记载。据说有一年冬天奇寒,天地像被冰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有个人,家里没了取暖用的烧柴,夜间被冻醒,去湖边捡枯枝。
      结果,在凌晨的雾霭中,这个懒人眼瞧见一道奇观——一只只长着白色羽毛,翅膀阔大的大鸟列着纵队,领头的那只下颏长着一撮蓝色的毛,活像耄耋老者飘飘的长须。翅尖各有一团蓝色的毛,飞行时根根奓开,像即刻要飞翔的蒲公英。每只大鸟都口衔着一片枯黄的叶子,朝湖心飞去,犹如一群箭。然后,大鸟两只朱红的脚爪仿佛轻功高强的武者一样,凌波微步虚踏冰面,随即枯叶离喙下落。朔风一吹,枯叶朝东南方向飞舞着盘旋着,很快不见了。
      那个早起人惊得嘴巴能塞得下湖岸最大的冰疙瘩,忘了拾柴,也忘了冷寒,嗷嗷乱叫:“出鬼了,出鬼了。”他飞也似的跑回村子。
      阙氏老祖,他的墓地,墓地的草和柳,还有一群每年只在一个奇冷的冬夜飞来衔枯叶的白鸟,让它成为人们心中的神圣之地。捡柴的,割草的,随意行走的,无人敢涉足,都怀着虔敬的心绕道而行。
      神鸟之说伴随着蚌壳山越传越神。阙氏长房长孙对人秘而不宣《浮云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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