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祭侄文稿》青梅山柿子

1、第 1 章

　　时值九月，秋风从北方席卷而来，驱走了残余的一丝暑热。空气中已经掺杂了几丝寒凉的气息，慢慢侵袭了东绕蒲州城的永济渠。
　　蒲州的秋景一向为墨客文人所称赞，但在乾元元年的这个初秋，被突如其来到来的动乱扰的山河破碎的大唐已无人有心欣赏盛景。
　　一名守将踏着晨光，快步走入蒲州城内的临时刺史府。
　　“报！前线百里加急！”
　　守在院子里的蒲州副将李晖拉住了满头大汗的将士，比了一个息声的手势。
　　“将军……颜大人……”
　　“先交给我吧。”李晖转身望了一眼书房，“已经一整天了，还没出来呢。”
　　小将士试探着问：“颜大人还好吗？若没有颜大人……咱们弟兄可怎么办啊。”
　　颜刺史在军民的眼里，是一位从不畏惧的人。
　　三年前，安禄山攻陷洛阳，杀死洛阳留守李登等三人，派段子光带着三人的人头到河北诸郡示众。
　　李晖记得当时的平原太守颜真卿瞥了一眼叫嚣的段子光，摇着头说：“那三个人我认识啊，不长这个样子的。”
　　在段子光惊异的眼神中，颜真卿下令腰斩反贼。
　　李晖一直坚信颜大人所言，直到那天夜晚。
　　颜真卿跪在新坟前，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冰凉石碑上的名字，抚摸他亲手篆刻上的每一笔每一画。
　　“我对不起他们。”沉默了很久的颜真卿说，“身首异处，魂魄也回不到家乡，无法与家人相见。但愿……但愿他们不要怨我。”
　　李晖有些词穷，想了很久才说：“大人也是为了百姓们，李大人他们也会理解的。”
　　颜真卿抬头望着如水的月色，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
　　“或许有一天，我的魂魄也会在山河间游弋吧。”
　　“那个时候，谁又会为我篆碑呢？”
　　颜真卿心里一直清楚，等待他的必然也会是与这无数孤魂一样的命运，他从不畏惧，但他也没有想到，先离开的人并不是他。
　　“三十口子人命啊，一夜间全没了。”平原的守将们陷入了震惊之中，“他们怎么能够……”
　　常山的军报传到平原郡的那天，大营里一片死寂。
　　颜真卿听传信兵结结巴巴报告完这封如重千斤的战报，全程都冷静得可怕。
　　他的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患了失语症的老翁一般，声音嘶哑的说：“命各部准备，随时支援清河守备。”
　　出乎了所有平原军民的预料，颜真卿以最快的速度协调了各方的兵力，守住了河北最后一线坚城。颜真卿还是百姓眼中的定海者，只有他身边的人发现，风雪仿佛一夜间浸染了他的双鬓。
　　两年间，李晖见证着颜真卿每一次的调任与功业，看到颜真卿明明一心向国却被千夫所指时清澈的双眼中那一抹失落。
　　他也清楚，表面上云淡风轻的颜真卿从未忘却两年前那一场浩劫，寻找亲人尸首的信件堆满了他的案头，在无数个无眠之夜里被频频翻看。
　　前几日，颜泉明带着盛装颜季明首级的棺木来到蒲州。他看着颜真卿抓着棺木的手紧握又松开，颤抖着轻声说：“季明，回家了。”
　　可不会再有人应他一声堂叔。

　　颜真卿自从傍晚进了书房就再也没出来过。
　　下人进去送茶，看见颜真卿沉默地坐在书案前，面前铺着一张宣纸，旁边的长几上摆着红木的牌位，置着清酒与蔬食。
　　“总该……总该写点什么。”颜真卿望着面前的宣纸，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他真的很喜欢颜季明这个孩子。
　　颜季明是堂兄颜杲卿的幼子，颜真卿第一次见到颜季明，粉雕玉琢般的小孩正扒在笑得开怀的父亲身上，拉着自己的衣袖，声音清脆地叫堂叔。
　　颜杲卿向来关爱晚辈，颜真卿还记的堂兄常向他这个当初书法还不甚精通的弟弟讨要作品，满脸欣慰地将这幅异类的作品挂在名家荟萃的书房。
　　在所有人都夸赞颜杲卿刚烈斥贼，至死方休时，颜真卿只是苦笑。
　　“他本是个极随和的长辈，连责备我，都是含笑的。”
　　只恨命不长久，令尔等逆贼猖狂。
　　可能是从颜季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颜真卿对这个孩子格外的关注。
　　“侄儿何时能像堂叔一样？”年轻人眼里闪着期冀的光。
　　颜真卿微笑着夸奖他：“季明年少有成，芝兰玉树之姿，定有大才，一定比堂叔强。”
　　颜杲卿曾对颜真卿感叹：“咱们颜家的子孙自然是百里挑一，我不指望季明如清臣一般，只求他平安顺遂，为民谋福。”
　　“大唐盛世，山河万里，难道还容不下咱们颜家的子弟大展抱负吗？”颜真卿笑答。
　　一滴浓墨从狼毫滑落，晕开一朵墨花。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清臣，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我颜家怎能以大唐百姓的安宁去换一家的富贵？我不能，也不屑。”
　　那样一个如玉的少年，曾有机会子孙满堂，青史留名，挥毫一幅佳作。
　　现在只有孤坟一座，族人被屠，徒余亲人一声哀叹。
　　颜家满门忠烈，生不逢时，又能如何扶起这飘摇的山河，这腐朽的朝廷。
　　“答应堂兄，为了这天下，你决不能放弃。”
　　我颜真卿不能，也不屑。
　　如果我们的人生在山河破碎间终究无法安然度过，总有人会愿以戎马倥偬，换这大好河山，平安顺遂。
　　我愿意。

　　熹微的晨光投过雕花的窗格照进昏暗的书房，斑驳的树影投在墨色散乱的宣纸上。
　　远处彤云翻卷，刺目的日光在东方闪耀，照的万里山河如同新生。
　　颜真卿拭干颊边的泪痕，持起毛笔，微笑着望着牌位前摇曳的烛火。
　　身躯虽残，英魂不散，愿我的魂魄也能与你们为伴，在我们深切热爱着的山河间傲游，聚合成人间的风雨，阳光，沙石，永生守护这壮美的万里江山。
　　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