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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归卧柴房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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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林曾说,如果执意要将韩五陵的十窍分配一下的话,那么,其中五窍可给与风月,两窍可归与车马玩器,书画、小说又分别占去一窍,至于剩下的一窍,一半要支与五陵的自作多情,另一半要付与他的故作风雅。
 瞧见了吧,里面全无诗词一说,由此可见五陵的诗才真真算个半窍也不通。
 他却偏偏笔耕不辍。
 暖春外出踏青、盛夏凉阁消暑、悲秋凭栏赏落叶、寒冬窗前对飞雪,这种种的一切美好,都能勾起他的诗情。
 五陵也算奇才,自古及今大约就数他能将春天碧绿的草儿比作庵里尼姑忘了及时削去而长出的短发;将初夏京城处处飘飞的柳絮比作农家喂鸡时撒出的一把把雪白的小米……被缠的没法,孟林横看竖看完五陵的大作后,搜肠刮肚半晌,憋出这样一句评语:“能想前人所未敢想,想后人所未及想,五陵的诗甚为新颖,在下学识浅薄,见所未见。”五陵喜的抓耳挠腮。
 而这其中,唯独一个人没瞧过他写的诗,韩世辉。
 
 话说自那首绝句《迎客》被韩世辉批作狗屁不通后,五陵也不甚气馁,反倒斗志昂扬,思如泉涌。命宝兴侯在一旁,他负起手摇起头迈起方步,有意学着曹植,数着足足六步之后,方才停了下来,返回去拿了纸笔,又是一次稀里哗啦、一气呵成,一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六步诗》就此横空出世。
 写完,五陵满意地拿起,吹了几口气,笑念道:
 “一入宫门事事休,不见君王日日愁。也无司马赋长门,几度寒暑几度秋。”而后,扭头问宝兴:“如何呀?”
 宝兴自然只会是赞美:“少爷好文采!这首诗比先前那首字儿还要多些,休啊愁啊的,怪好听呢。少爷安心,宝兴在此打包票,这回老爷断然会欢喜的。”
 五陵笑:“是么?”
 然而,事事不可测,宝兴捧着诗跑去,空着手跑来,挠挠头,对五陵道:“呃,少爷,老爷要小的将笔墨砚台都给搬走。”
 五陵咦了一声:“这是为何?”
 宝兴支支吾吾:“那、那个,老爷说……说少爷大概不适合写诗,叫您还是将功夫花在反思上吧。”
 五陵只是扼腕千里马不得伯乐青眼,眼睁睁地瞧着宝兴将笔墨纸砚拿了走、锁了门,独独余下这一个多愁善感的自命诗人,面对满壁乌黑残破,空守着一腔风花雪月。
 
 要问五陵何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旧能优哉游哉,一是要数五陵天生乐观,想犯点儿愁都困难,这二么,就不得不归为“吉人”当“自有天相”的说法了。
 五陵一向自诩吉人。
 果然,当明晃晃地太阳升到正中时,彩还头个奉沈凤秋之命送来了吃的,临走前笑眯眯地道:“少爷若还想吃什么,大可吩咐门外的下人,万事有夫人呢,少爷尽管说,老爷是知道不了的。”五陵嘴里塞得正满,含糊地应了一声。
 接下来不到三刻钟的功夫里,几个在韩家稍得宠的夫人也分别命丫鬟送来食盒,其中自然有韩嫣,只是她与众不同,旁人皆以大鱼大肉的奉上,唯独她叫画眉送来了一小瓶花蜜。五陵初见时不免一愣,用油乎乎地手指道:“这是做什么?”
 画眉笑道:“还不是我家九夫人体贴少爷?怕您吃这些个鱼啊肉的太油腻,用水兑了花蜜也好换个口味,不至于坏了肚子。”
 五陵一想,笑道:“难为她周到。”
 “可不是,少爷心里晓得就成。”画眉说着回头望望门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叠起的纸,压在了瓷瓶底下,对五陵压低了声说,“少爷一会儿看看,九夫人带话,这张纸里藏着好宝贝呢。”
 五陵看看那纸,点头答应了。
 画眉走后,接着的是五陵院里的碧桃,领着几个下人奉少奶奶的命令公然捧了枕头棉被、换洗衣裳大摇大摆地进了来,五陵指挥着理好床铺,又叫他们将吃剩下的菜肴、碗筷清了出去,酒足饭饱地往床上一躺,扳着指头数数,自语道:“还差一个人嘛。”
 小蝶是最后来的。
 一进门,放下随身背来的包袱,四处这么一打量,小丫头的眼眶立马红了,她吸吸鼻子,用手抹去眼泪,瓮声道:“少爷受苦了。”
 弄得五陵这个应受安抚之人反倒要去安慰她。
 “说到苦字我倒想起来了,你知道苦字如何写么?”五陵笑问。
 小蝶不知何意,将头摇了摇。
 五陵在自己脸上比划着:“喏,瞧着,两道眉毛连在一起,一双眼睛分在两旁,一道鼻子往中间那么一竖,最后个口字摆在最下边,是不是活脱跟个人脸似的?”
 小蝶哪知道这些,不解地蹙起眉,听得直愣。
 五陵嘻嘻一笑,执起她的手,道:“可再瞧瞧你少爷我。”他握着她的手又在自己脸上比划一次,“眉是轻清眉,眼是桃花眼,鼻是伏犀鼻,口是仰月口。这么着一来,眉主我以身价不凡,眼主我以自足自乐,鼻主我以富贵齐身,口主我以满腹经纶,如此再一瞧,怎会是个苦字呢?大富大贵,福寿双全,当得个笑字才对。”
 小蝶虽听不懂话,但好歹也知道五陵又没来由地扯了一大堆美言强加在自个儿身上,不由地扑哧一笑,转悲为喜,抽出手来:“什么鼻啊口的乱七八糟,到了这境地还不正经,少奶奶说的果然不错,少爷呀,到底是没得救了的!”
 两人笑了一阵,五陵道:“你这包袱里是什么?”
 小蝶呀了一声,这才想起,连忙蹲下拾起,解了开去,原来是几本书。
 “我怕少爷在此无聊,就从书架上取了几本书,都是些演义传奇之类的,少爷若还想出什么书名,明儿我再拿来。”
 五陵将书翻了翻,莫名一阵感动,赞道:“还是小蝶最解我心。”
 小蝶羞涩一笑。
 
 送走了小蝶,将几本书垒着放在了枕头边上,这小小黑黑的柴房也无处可去,五陵只有又躺上了床。刚平静片刻,就想起画眉送来的纸条,从怀里取出,打开乍一看,两排行楷清秀妩媚,五陵瞧一会儿,将纸放下想一会儿,竟不禁笑了出来。
 试想在看美人所书的字儿时,如何能不联想到美人在书此些字时候的情景?但念她手里握着笔,在绿纱窗下,袖子微卷,露出皓腕上戴着的臂环,思索时眼波流转,欢喜时有眉眼弯弯,这本就成了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不是此中人不知,在这世上的许多事物里,你只需顺藤摸瓜向着自认为最多情之处慢慢儿想开去,信不信,连带着这间琐碎尘世都会平白地缀上许多风情。
 
 纸上写的是这样几句话:
 “君所求之众宝物,妾知其一踪迹也。后日月移花影时,劳君移架别思院,妾当备薄酒小菜以款之,洒扫庭院,悉待君来。韩嫣字。”
 别思院,是韩嫣住所的题名,五陵最初听见时,面上不好说什么,却在心里由衷喝了声彩,无甚花啊水啊的,清清雅雅,别有所思,且巧不巧正合了韩嫣的心意。
 原来,一个人若妙起来,她周围的人事物都会是妙的。想韩嫣的别思院,也当是别具一格吧?五陵微笑。
 胡乱联想一遭,他将思绪重放回了纸上,前前后后看了几遍,最后目光定在了头几个字。
 君所求之众宝物。
 宝物?这倒怪了,他韩五陵何时何地要找什么宝物了?更奇的是,连他自个儿都不晓得的事情韩嫣却清清楚楚,这里面又藏着什么玄机?
 琢磨了一会儿,五陵没琢磨出来,他是心里放的下事情的人,摇摇头,干脆将纸收起,把手枕在脑后,无所事事了一会儿,思想免不得又开始这里那里、天上地下的瞎逛悠起来。
 也不知思绪飘到了哪儿,五陵心情大好地哼唱起前不久听的一首新曲子:
 “月儿上了柳梢头,让我把口问心来心问口,自那日灞桥别在黄昏后,到如今天长夜永懒梳头……喊声情郎我的哥,你可知我这里念也想也思也盼也,雁过了无痕,鱼沉信难收……”
 唱着唱着,五陵就睡着了。
 
 在韩家上下的尽心包庇之下,五陵的禁闭生活开展的极其顺利,除了大环境有待修整外,每日吃吃喝喝,看书睡觉,无人烦无人扰,反叫五陵大有乐不思蜀的意思。
 姨娘们送来食物无非是尽点关心之情,自第一日后就绝了踪迹,一直坚持的当然只有沈凤秋。杜若颐每天命碧桃前来将五陵换下的衣裳拿走,再给他将床铺等收等拾一番,院子里的一些事儿作了主后也会让碧桃顺便报告给五陵一声,倒表现的很有人妻之风。
 三天中唯一值得一说的事情,除了画眉送来的纸条,就要数第三日上午卫轩小厮三十的到来了。
 
 三十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四天前,也就是安公公来访的那天,五陵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桩不平事儿,脑子一热不知怎的就出手招揽下来。当王又财伸着胖乎乎的爪子正想在金锭姑娘面上揩把油时,五陵眼疾手快地从一旁摊子上操起件东西就砸了过去。姓王的身子倒灵巧,侧个身子避开,那东西便直直地飞到了他的跟班面前,“咚”地一声,人当时就倒了地,鲜血直淌。
 事儿就此坏了。
 三十道:“近几日我家少爷一直命人暗里提防着姓王的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还真就给我家少爷猜着了,那姓王的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五陵听得糊涂,问道:“你说那肥爷要告我,这是为何?”
 三十被肥爷的称呼给逗笑了,道:“不是肥爷要告您,而是那个被砸到的人家里要告您。可韩少爷想想,这背后若无肥爷撑腰,他们小户人家怕是连请人写状词的钱都凑不上,每日三餐还需愁呢,如何还有闲工夫管这事?”
 五陵一听,当即明白了事情道理,不免暗叫一声糟糕,倒不是别的。这几天韩世辉本就对他有点儿看法,如果这件事情再给捅了出去,韩世辉不是要把肺也气炸,就是那天迟了个到没来得及赶上见安公公,便将五陵的开支都断了,这若知道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不自量力管了这桩闲事,那自己的日子岂非更加难过,不准连韩府大门也再不给出入了。
 念及此,五陵暗叹口气,正要说话,却心思一动,话到嘴边收了回去,故作无谓地对三十道:“他要告的既是我,你家少爷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和事佬呗。”三十用手做了个搅稀泥似的动作,笑道,“且是全全站在韩少爷这边的和事佬。”
 五陵皱眉:“什么意思?”
 三十道:“我来就是告诉韩少爷一声,您无需为此事烦心,我家少爷已经帮您解决了,那肥爷拿了钱写了军令状,若再敢闹事,我家少爷说就找人废了他的手脚,省得他上下翻腾鸡犬不宁。”
 他左一句我家少爷,右一句我家少爷,听得五陵一面放下心来,一面烦起心,三十又道:“我家少爷还要我问韩少爷,这回他帮了您这般大个忙,您出了关之后是否要亲自上门将他谢上一谢?古人言,滴水恩涌泉报,此道理韩少爷自当知晓的。”
 五陵哼道:“他倒想得远。”就说嘛,这人哪里会有什么好心。
 三十笑着哈个腰:“韩少爷答应就好,小的话已带到,这就走啦。”
 
 这件事儿就压在了五陵心里。
 到了下午酉时,韩世辉抽空来了,开门一见这房里凭空生出的许多器具用品,虽是早已料到,但也不禁冷笑一声:“哼,你这几日倒过得挺滋润的,绝处也能逢生,有本事,不愧是我韩世辉的儿子。”他这自是反话。
 五陵从韩世辉进来的那一刻起便打起精神,当下笑道:“还是托爹爹的福。”
 韩世辉挑眉:“哦?”
 五陵故作疑惑:“哎?莫非这些东西不是爹爹体恤儿子才叫下人送来的么?”
 对待五陵这样一个无赖似的人物,任谁也对他恨不起来,韩世辉板了的脸,再听过这话后也忍不住放松下来,摇摇头,笑容带上分无奈:“酒足饭饱思□□,也管不得你这几日想出什么来了,收拾收拾,这就回去吧。”
 “是。”五陵响亮地应了一声,笑道,“儿子遵命。”
 
 今晚与韩嫣有约,月移花影,别思院内,万不可忘。五陵在心里提醒自己。
 实在是有些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