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种树指南》易珞谷

58、第五十八章

　　所有人都轻易地将翠翠与红红之死定下结论，只有刘捕快不这么认为。

　　他曾因为温四和这两个女人打过交道，翠翠狡猾如狐，极易煽动起他人的情绪，而红红则性格温吞，是个老好人。

　　这两人幼年结伴，遭受过无数苦难却未曾分开。知道红红有孩子后，翠翠甚至比温四这个亲爹还要开心。

　　他曾偶遇过翠翠到山上的土地庙里为红红和她的孩子祈福。

　　这个女人一生中遭受到的苦难太多，没有神佛来救她，她便从不信这些东西。有人常说这些从青楼里出来的都是写下三流的玩意，见钱眼开，无情无义。

　　但刘捕快从未那么想。

　　他们都是人，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情义，红翠二人之间的情义比那些只会嘴上嚷嚷义气的人可深刻多了。

　　所以刘捕快一直都不信翠翠会因为嫉妒对红红下手，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而且他们从未见到过红红和翠翠的尸体，自然不能单听温家的一面之词。

　　夜晚，他悄悄来到了温家别院，他要去查看一下二人死亡的地方。

　　本来温家别院并不好进，时常有护卫巡逻。但好在刘捕快不是孤身一人，他有个小内应。

　　他来到一处窗户的位置，学着猫叫了两声，很快，一扇窗子打开了。

　　刘捕快翻身进去，拱手道：“多谢六小姐相助！”

　　温六小姐跟晴星这些养在乡野中的孩子不同，她是真的养在深闺里的，平日里不见外人，就是赏赏花，做做女红，请个女先生来教的也是《女德》、《女戒》一类的东西。

　　她微微朝刘捕快躬身，厚厚的帷帽散开，露出半张娇好的面庞。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直起身来，脸又被遮住了，离刘捕快有五步远。

　　又微微朝他躬身，连话也不说便快步离开。

　　“咋样咋样？”六小姐离开后，有个粗布麻衣的小丫头蹿了出来。

　　她是温家的一个家生子，从小就长在温六小姐身边，前些日子进山摔坏了腿，被巡山的刘捕快发现后带下山来。

　　刘捕快说想查红红和翠翠的事情，小丫头就自告奋勇要给他当内应。

　　“你先带我去看一看那地方。”

　　小丫就叫小丫，没有大名。她对温家别院十分熟悉，很快就避开守卫引着刘捕快来到事发的地方。

　　“这边就可以放心了平日里都没有人来的。”

　　那是一处水榭亭台，台阶上血迹斑斑，没有彻底的清理。
　　不远处的湖边，有一典雅的小筑被包围在竹林之中，微风拂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是这个静逸的别院里唯一的声响了。

　　刘捕快蹲下身，抹了抹台阶喃喃道：“如果是流产，会有这么多的血吗？”

　　这里的血恐怕是要一个人体内所有的血都流干。

　　刘捕快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长廊。

　　温六小姐？

　　刘捕快心里一紧，加快搜寻的速度。

　　但除了那滩一看就知道不对劲的血迹，其余的竟然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这里的一切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忽然，他听到远处传来护院聊天的声音，心下一惊。

　　他听见护院的声音传来：“小丫，你在这干嘛呢？”

　　小丫本来正在放风，忽然被问到，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护院朝她身后一看，如水的月光下那片血迹腥然，光是看看就渗人。

　　“是我的耳环掉了，让小丫帮我找找。”一道清丽的声音替小丫解了这个围。

　　“六小姐！”

　　“是这样啊。”护院说：“六小姐是要找找什么，我让兄弟们帮忙找找。”

　　“女儿家家的东西，你们不方便，让小丫帮忙就可以了。”

　　几个护院被打发走了，刘捕快才从湖水里浮出来。

　　“谢过六小姐了。”刘捕快浑身湿淋淋地说道。

　　温六小姐微微朝他颔首。

　　“刘公子可曾找到些线索？”

　　刘公子……

　　刘捕快微微一愣神，才道：“除了这血迹不似寻常，其余的线索……”

　　温六小姐手指绞在一起，声音犹豫说：“我这倒是有一份东西，不知是否可用。”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刘捕快接过时，还触到上面残余的体温。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交给你。”温六小姐说。

　　如果那个盒子交出去，她有种感觉今后的生活会变得天翻地覆。

　　但想想现在家里的情况，还有爹爹身边跟着的那个陌生男人，她心里有种难言的恐惧。

　　爹爹变得陌生起来，就像是内里的灵魂忽然换了一人一样。

　　而且……温六小姐垂眸，透过一层又一层的布料看着地上的血迹。

　　其实红红和翠翠对她极好，并不是那种为了利益而讨好她的，更像是……

　　女孩子之间的相互疼惜，她能察觉得到。

　　翠翠会背着她四哥给她讲外面的故事，红红会给她带一些稀奇古怪的首饰。

　　她活了十五年，从未出过家门。活得比那笼中雀还不自在，每每她听到墙外那些爽朗的笑声，她都在想，人会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吗？

　　于是，红红和翠翠便带她钻了个狗洞，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外面的天空。

　　但是，那一次被爹爹和四哥发现了。他们不让红翠二人再接触她，爹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怎可和他们结交？”

　　直到知道红红和翠翠的死讯，她都没有再见到过这两个人。

　　温六小姐想了很多，紧紧攥着衣裙的手放松了。

　　她说：“听说这是宁小玉从我屋里偷的，可是我并没有这件东西。”

　　刘捕快一愣，朝她作个长揖：“六小姐高义！”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有种预感，盒子里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是一件他能够将所有东西都串联在一起的东西。

　　忽然，外面一阵喧哗。

　　“六儿，小六儿，你在哪？”温四疯疯癫癫的声音传来。

　　“你们干嘛！我要去找我妹妹！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妹妹！”

　　温六小姐微微朝刘捕快一点头，莲步轻移，朝那边走去。

　　温四一见妹妹过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了那几个护院的压制，冲到温六面前。

　　他身上还穿着翠翠的衣物，只是翠绿的青衫现在脏兮兮的，头发跟个喜鹊窝似的，虎头帽掉下来，被一根绳子挂在他的脖子上。

　　“妹妹，妹妹！”

　　温六察觉到手里被塞进了个什么东西，“哥哥……哥哥会保护你的，嘿嘿。”

　　温六心下一惊，帷帽下的眼睛瞪大，此时，温四又往她手里塞了许多零碎的东西。

　　焉巴巴的狗尾巴草，破了的拨浪鼓，不知从哪来的小木人……

　　“还有这个！”温四拿下挂在脖子上的虎头帽献宝似地递给温六。

　　“行了，老四。”温老爷子不知何时出现，沉着脸对他说：“夜深了，还不让你妹妹好好休息去。”

　　温四下意识地抖了抖，表情依然傻傻的，他嘿嘿笑了两声：“知道了，知道了！”

　　“妹妹，睡觉觉！”他一滚，就四肢大摊在地上，眼睛闭上，时不时地悄悄睁开看他们一眼。

　　“你大半夜的在这干什么？”温老爷子问温六。

　　温六嘴唇嗫嚅了一下，正想着怎么回答时，温四又开始打滚了。

　　“呜呜呜，这里好硬，不好睡觉觉！”

　　温老爷子眼里闪过一丝厌烦，“算了，让人把四少爷送回房，你也是，快回去吧，大晚上的就不要在外面瞎逛了。”

　　温六看着护院不太温柔地把哥哥抬走，喊道：“你们轻一点。”

　　见护院动作小心许多，才带着小丫回到自己房里，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她拿出温四递给她的东西，从破了洞的拨浪鼓里拿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血写着“快跑，去找大哥。”

　　而虎头帽里则是藏着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小姐，上面写的什么啊？”小丫凑过头来看了一眼。

　　温六连忙将纸条揉成一团烧了，“什么写的什么。”

　　小丫鼓鼓嘴，“好嘛。”

　　温六在想，快跑她又能跑去哪里呢？

　　·
　　另一边，刘捕快从温家跑了出来，找了个角落打开了那个锦盒。

　　盒子里是一根银簪，已经微微泛黑，做工也不是上佳，不是温家会用的首饰。

　　这是六小姐交给他的，也是宁小玉想要从温家带回来的东西…… 那这东西属于谁就很重要。

　　刘捕快想要查此事有些难度。

　　温家在城里传了一代又一代，大部分城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在他家帮过工，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出事，他只能小心又小心。

　　到最后，能帮上他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阿木。

　　阿木来历不明，但颜大人极为信任她，甚至让她去颜山看了颜山妖魔门的封印，这个时候她的来历不明反而对调查这件事情有利。

　　刘捕快去阿木家里找她，结果发现一个问题。

　　“这真的是人住的房子吗？”

　　他站在茅草屋门前，通过门上的破洞能看到里面简陋地装饰，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除此之外毫无生活的痕迹。

　　这里真的有人生活吗？

　　刘捕快打了个寒颤。

　　“刘捕快？”阿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差点吓到他。

　　“阿、阿木啊。”刘捕快拍拍胸脯，问道：“你这大晚上的是去哪了？”

　　阿木提了提手里的水桶，“我在颜山那边种了点树，刚才过去浇了点水。”

　　她推开门，对刘捕快说：“进来坐坐？”

　　刘捕快点点头，跟在阿木身后进了房间。

　　他下意识地扫了一圈，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好像志怪小说中诱人来吃的妖怪的屋子。

　　阿木翻找了一会，才摸出一根蜡烛点亮。

　　“刘捕快深夜造访，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刘捕快连忙说：“不用了，这次是我有事想要拜托你。”

　　他将事情说了一遍，阿木则把玩着手中的银簪，轻轻问道：“你就不怕我转头就把这东西交给温家吗？”

　　刘捕快愣了一下，嗑磕盼盼道：“你看上去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阿木问他：“那你觉得我像是什么人？”

　　“虽然感觉平日里不太打得起精神，但应该是很靠谱的人？”刘捕快用不确定的语气说。

　　阿木笑了一下，转了一下手上的簪子，“你感觉对了。”

　　刘捕快愣了愣，“啊？”

　　阿木说：“交给我吧。”

　　阿木目送着他离开，看着远处只剩一个影子的山峦，眼神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
　　第二日，客栈里都不剩什么人了，大家伙都跑去看金甲卫了。

　　那两个肆意打架的修仙者被抓了起来，听说今日要行刑了，速度快的和一群爱扯皮的官员完全不是一个效率的。

　　晴星看着空荡荡的客栈，里面现在就只有一个柳掌柜和阿木还不为所动。

　　因为人族而处罚修仙者的事情这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例，无论是人族还是在永乐城的修仙者都很感兴趣，特别是这些修仙者又被颜大人命金甲卫一个一个拉过去，必须看。

　　晴星一开始有些茫然，做错事情就被处罚这不是理所当然对的事情吗？大家伙都兴奋个什么劲？

　　不过老柳对晴星说：“你也去看看吧。”

　　晴星歪歪头，甜甜应了一声，扭头非要拉着正抱着扫帚打瞌睡的阿木走，“你都多久没有陪我玩了！走啦走啦！”

　　柳掌柜看到，笑一声：“小丫头，就爱玩！”

　　金甲卫身上浮现出水云幻境，连通永乐城和西陵城两地。

　　阿木被晴星拉过去的时候，孙芯正在朝他们招手：“这里！这里！”

　　晴星拉着阿木挤过人群，直接站到了孙芯身边，仰头看着水云幻境，笑起来说：“我这是第一次看到西陵城的模样呢！”

　　一片空旷的地上，西风猎猎，扬起绣着容氏标志的战旗。

　　昆仑剑派和东明派的两个弟子被高高吊起，身穿肃杀黑衣的天官手中拿着小臂粗长的钉子。

　　这根钉子的材质是用古拉圣地产出的渡缘木，和永乐客栈那些桌椅板凳是一个材质，但钉入修仙者的经脉之中，此人便从此和仙途无缘。

　　这对于修仙者来说，比任何事情都恐怖。

　　“阿木，这些亮起来的点点是什么？”晴星指着水云幻境一侧忽明忽暗的光点问道。

　　阿木回答道：“是目前正在启动水云幻境的城。”

　　她的手指轻轻一点，刚才芝麻大的点点就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蝇头小楷，又点一下就变成了指甲盖大小的字。

　　“哇——还能这样？”

　　在众城民眼中，阿木是第一个敢伸手摸金甲卫水云幻境的人，大家纷纷动起手来。

　　“我找到咱们永乐城了，怎么这么靠下啊！”

　　“川明城、宣威城……这些城我听都没听过！”有人把那些字念了出来，吃了一惊，“这些都是咱们实境的城吗？”

　　晴星也充满好奇地看了一眼，拉了拉阿木的袖子，问道：“你说有仙城的人也在看这些吗？”

　　阿木抬头看了看，回答道：“只有西陵城。”

　　晴星说：“所以，其他四个仙城都没人看吗？”

　　阿木轻轻“嗯”了一声。

　　晴星叹气：“现在亮起来的大多都是凡城吧。”

　　赵玉说：“因为大部分修仙者都不太在意这个事情吧。”

　　凡人在欢欣鼓舞，而修仙者依然高高在上，就像在看一群蝼蚁。

　　阿木抬手，调了一下水云幻境的镜头，画面一下子就拉近了。

　　“玉哥，这是不是……”孙芯犹豫道：“昆仑剑派的首徒？”

　　赵玉皱眉，没有说话。

　　阿木则是看到坐在高台之上的人，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玄一？”

　　“大剑宗也来了？”孙芯凑着脑袋看，被赵玉拉了一把。

　　赵玉瞥了阿木一眼。

　　“如果是昆仑剑派的首徒，为什么会和东明派的弟子打起来？”阿木摸着下巴，“没道理啊……”

　　一边是剑修，一边是法修。
　　虽然剑修穷，但昆仑剑派首徒也不至于和一个小门派的弟子抢东西。

　　而且，玄一不应该是刚刚斩完恶尸闭关才对，他就不怕这样亲眼看到弟子断了仙途后心魔爆发么……

　　水云幻境中，她甚至能够看到玄一正在和新皇交谈，对于即将被处刑的弟子看都没有看一眼。

　　篝火熊熊燃起，牛角和海螺一起奏响，犹如波涛一样朝人涌来。

　　“要开始了！”有城民激动地说。

　　幻境中的礼官高呼：“行刑——”

　　天官举着渡缘木作的钉子朝那两名弟子走去，第一下和第二下扎在肩胛骨的位置，顿时鲜血淋漓，第三下扎在气海的位置。

　　粗长的钉子钉进去的一瞬间，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忽然开始变老，光洁的皮肤上多出了皱纹和斑纹，黑亮的头发也变得黑白参半。

　　“我不想看了。”晴星撇过头，她说：“没意思。”

　　“就算他们这样，那些死了的人也活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