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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收留 ...

  •   “我,阿...阿...”余琛想到龚越初见他时那不带丝毫鄙薄的神色,那样谪仙似的一个人,仿若对山巅皑雪与污秽尘垢都有一视同仁。他忽然不想让龚越察觉自己对继母的恨意,终于还是将那个字说出了口,“母亲,和弟妹也没躲过,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父亲临终前交给我这个坠子,让我过来找您。”
      龚越心头一疼,这么半大个孩子是怎么一个人撑下来的?刚刚失去双亲,便要一个人逃命,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走到亥往的?真是可怜。
      感受的到龚越的怜悯,余琛猛地抬头。他厌恶旁人同情的眼神!
      阿母去世时他被人这般看着,阿父娶亲那天、二弟满月宴上、甚至他被王氏吆喝着做粗重的活,被她打的时候,四邻仆役们都这么看着他,可却没有一个人为他说一句话。他们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只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小狗,借着同情的假象标榜自己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感慨自己的生活还算不错,亦或者渐渐鄙夷起这个可怜得无还手之力的小郎君。
      龚越在余琛抬头的一瞬间察觉到一束尖锐的视线——余琛的目光中竟突然隐隐带着防备!
      他迅速眼睫垂下,这孩子这么要面子吗?
      眼前这位世叔也会如此吗?余琛心想,他小心翼翼再次看向龚越,却见他低着头翻找着案几上一堆竹简,并未对他的话有什么反应。刚才的感觉错了?世叔如此高洁的一个人,怎么会呢。

      “今上九年八月 ,栎王发兵梁国,下北境凌营、桑中、石邑,阐商郡告急。你父是觉得北边不安稳,才举家南迁的,没想到栎军来的这样快,正好撞上。现如今,栎国是越发肆无忌惮穷兵黩武,屡屡在边境劫掠,扰得百姓是民不聊生。”他摇头叹了口气,问到,“慎之兄此次怎么说?”慎之是余度的表字。
      余琛这才明白自家何以被堵在太行山腹地,屠了满门。阿父虽待他不冷不热,王氏又那般招人恨,可他终究...只剩下一个人了。思及父亲及家人临终前惨状,忍着恶心吃下去血淋淋的马肉,还有一路走到亥往的艰辛,他攥紧微微发抖的拳头,默默将“栎国”刻在心底。
      “你父亲怎么说?”龚越没等到回答,又问了一遍。
      余琛回过神,发现自己竟跑了思绪,倏地尴尬起来,有些犹豫的站起身,郑重向龚越深深一揖:“龚世叔,余琛此次带着父孝冒昧打扰,实属唐突。”顿了顿,他才道,“可我…”
      他皱了皱眉,唇一张一合却不知道下面的话要如何开口。
      “可我现下实在是找不出一条好的生计…不知您能否,能否…”
      他实在是不知怎么求别人。
      六岁前,阿母对他几乎有求必应,可那之后,他的日子只能是旁人给什么他就接什么,根本不可能有提请求的机会,他说不出口。
      龚越见他半天未言,觑着情况忖度了一下安顿的事宜,正打算开口,却听到余琛那边哼哼唧唧道:
      “琛深知自己现下不适合冲撞旁人,若是不方便,琛这就离…”
      “说什么呢!”龚越打断他的话,“你就在龚家住下,你阿父与我是故交,哪来什么冲撞不冲撞的?”
      余琛眼眶一红,朝着龚越深深行了一礼。
      “林涯,去和夫人打个招呼,将西厢收拾出来给余琛住。再将我身边的澄酤给他,留在身边伺候。澄酤…”,龚越思忖片刻:“小琛,回头你自己给他改个名儿。”
      余琛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想推谢掉龚越的好意的话。他小时候身边是有伺候的人,在二弟出生没多久就被继母找借口打发了出去,近几年来,他的饮食起居只有阿峰那个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人搭把手,身边忽的多个陌生人...实在是别扭。可要直接回绝了,任谁都能瞧出不对来。
      紧接着他便听龚越道:“算了,我去和夫人说,林涯准备下灵堂需要的东西,就设在西厢吧。小琛一会儿将双亲及弟妹的名讳告诉你林叔。”
      余琛和林涯皆一脸震惊,没见过把别家灵堂设在自己家的!但林涯只是微微一怔,就点头应了,余琛虽然他知道龚越是看在他阿父的面子上,也跪了下来冲龚越磕了个头,谢他全了自己能进孝道的一份心。
      澄酤就是漉酒的意思,他有父孝不能饮酒,连身边的人也不能叫与酒有关的名字吗?这位龚世叔实在是位谨守礼法之人。

      书房里,余琛提笔在竹简上写下“显考余公讳度府君卒于九年九月庚子”,第二列则毫不犹豫的写下“显妣余母张孺人闺名瑾卒于元年二月壬戌”,再往下,他便不愿意写了。

      余琛对母亲的印象停留在六岁。已经记事的年纪,母亲的音容笑貌都刻在脑海里。父亲严厉,在自己面前总板着一张脸。小时候母亲避开父亲,偷偷塞给她自己的体己钱去买豌豆糕;一针一线细细的给自己绣鞋帽;即使不识字也会陪在他身边,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手中拿不稳的笔...
      这些都在他六岁那年不见了。小时候的余琛听别人说,阿母亲因为要给他生小弟弟,难产走了。他不想要什么小弟弟,只想留住母亲,可是这由不得他。父亲熟读的圣贤书,在依礼齐衰一年后,次年便给他找了继母。
      余琛不想叫他“阿母”,而她后几年的所作所为,也配不上一声“阿母”。

      见林涯在旁等着,看他不动笔感到奇怪,余琛不愿多事,只好再添上了亡弟妹的名讳,却无论如何不愿写上继母的。
      林涯收了竹简,正准备引着余琛去住处,书房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一袭红袄迎面撞了进来。
      “阿父!阿父!我背完书啦!您答应给我刻神…”
      玉藕般的小人突然顿住,一双大大的眼睛震惊的盯着余琛这个陌生人,有些好奇,又有些戒备。
      “你是谁?”小莲藕奶声奶气的问道,“为什么会在我阿父的书房里?”
      余琛没有做声,或许是因为二弟的原因,他对五六岁的男孩一丝好感也没有。
      “游小郎君,这位公子是郎君故交之子,您应该称一声世兄。”
      “游小郎君”,他叫龚游啊。
      这位游小郎君虽然依旧十分好奇,却也规规矩矩的冲余琛行了一揖。小小一个孩子故作成熟学起郎君行礼的样子煞是有趣。
      余琛连忙回了一礼,叫了声“游弟”。这位可是龚世叔的儿子,万万得罪不得。
      看着龚游望向他澄澈如一汪泉水般的眼睛,余琛本能的心下生厌,旁人都以为小孩子没什么心机,可他却清楚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能做出什么来。
      只是,如今他寄人篱下,哪怕心里再不喜小孩,也不好表现出来。
      “林叔,我阿父呢?他答应只要我今天背完《伐檀》,就给我刻神荼郁垒的!”
      余琛有些意外,《伐檀》出自《诗三百》,这个小家伙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背《诗》了?
      而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刻神荼郁垒?原来,竟已近年关了。
      “郎君和夫人去安排余小郎君的住处去了,应当一会儿就过来。”
      “余世兄今晚要住我们家吗?”龚游一脸兴奋,长这么大还没有几位兄长愿意带着他一起玩的,若是余世兄住下来,那他就有机会向他讨教大人的事情啦!
      看着龚游兴奋的样子,余琛暗自皱眉,他着实不想与小孩子有任何过多交集。不说龚世叔如何宝贝这个儿子,若二人起了冲突,他该如何继续在龚家立足?
      “小琛之后就一直住在咱们家了。”龚越推门进来,摸了摸儿子的头,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恭敬地垂手站着。
      “那太好了!兄长名为琛?”小家伙皱着眉头仔细的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学过这个字,便问余琛道:“余世兄,是哪个‘琛’字呀?”
      余琛正在打量那约莫是澄酤少年,没想到这个小孩子如此好问,见龚越不说话只看着他,只好答道:“从玉,深省。”又觉得这么说龚游大约还会继续问,便想堵住他的话,道:“你《诗》读到《泮水》,就知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琛是珍宝的意思。”
      龚游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眨了眨看向他阿父。龚越无奈的笑了,正要挪步,身后那少年却是极有眼色的快步上前,从架子上翻出卷《鲁颂》来递给龚游。
      “他就是澄酤,以后就跟着你了,给他改个名字吧。”
      那少年上前对余琛就是一礼,余琛见他举止大方,暗叹龚越身边的人都有些本事,又见他眉眼间有几分熟悉,不由仔细回忆起来。
      “他还有个兄长,叫调桐的,就是刚刚你在门口遇见的那位。”龚越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调桐向来跟我在外院理公务,如有急事,叫他弟弟径直来找他便是。”
      怪不得看着面善呢!余琛恭谨得答道:“多谢世叔关心。”
      一个是调琴,一个是漉酒,没想到龚世叔这个世俗中人还有如此风雅之趣。
      给长者赐的人改名字,余琛不知从何入手,亦是怕犯了自己不知道的忌讳,便接着“琛”的话头道:“既然读到《泮水》,叫‘采芹’如何?”
      采芹谢过余琛,亦笑道:“能和小郎君的名讳同出一诗,是采芹之幸。”
      旁边的龚游也终于找出了结果。小家伙识字有限,只能在诗中挑自己认识的字来判断。余琛刚刚介绍过“琛”字从玉,于是,在龚游的手指快指到卷尾时,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照着竹简上的字摹了两三遍,才卷起竹简,递给龚越。
      “我会写了,余世兄你过两天可以考较我哦!”
      余琛愣了愣,他虽在家中为兄长,却从未听到弟弟妹妹这撒娇般的语气,这个小孩倒是活泼。
      “世兄,你名为‘琛’,一定被家中视若珍宝吧?”
      余琛面色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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