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南枝》森晨

6、第五章

　　事物都有优劣等级之分，香料自然也不例外，而史敏所求的忘忧，就可以归入香料的上上等了。
　　据传，忘忧乃是一味香，是战国动乱时期的一位饱受罹难之苦的公子所制，燃之，闻其香，可使人忘却人世间一切烦恼，飘飘欲仙，如至仙境，凡尘琐碎杂物都可以抛之脑后，怡然自得，随适自若。可助人重振精神，开阔心胸。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史敏无意间注意到，苏合香在听到无忧之时，捧茶的手便是极轻极轻地一颤，杯中清茶荡出层层的涟漪，像是人不定的心绪。
　　史敏一愣，竟觉得苏合香的这一动作似是有些熟悉，但一时间竟是没能捕捉到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
　　正在思索间，只听得苏合香开口，嗓音稍稍沙哑，却不损声音的柔美，反而更添了几分韵味。

　　“无忧香，与重锦香，长乐香等十味极好的上上品，曾被先人收录归纳，并入了香典中的同一名册，而如今这十味香中也只有重锦的配方还流传于世了。我这里，自然也是没有的了。”
　　史敏听后，不由失望，又听苏合香继续道：
　　“不过，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让我试试，虽无法达到无忧的意境，但让人心胸开阔也还是可以做到的。”
　　史敏一听，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谢谢姑娘，姑娘真是古道热肠，我替祖母长辈在此谢过了！”说着就起身给苏合香深深地行了一礼。
　　苏合香笑道：“史姑娘不必如此拘礼，不妨先把制此种香的缘故再同我说上一二，可是你祖母因你姑母的事儿平添忧虑，夜不成寐了？”
　　史敏叹了口气，脸上是挥之不去的忧虑：“姑娘聪慧，家中正是差不多的情形。祖母的病其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可是心病难医，终日里总是郁郁寡欢，我那个好姑母又总是侍奉在册，处处挑拨，报忧不报喜，弄得祖母终日里黑云压面，剩下的这一二病气吃了这么久的汤药都难见好转。一日无意听庄中人说起，京都东市有新开的一家香料铺子神秘莫测，求香之人皆得所求，我便也想着来碰碰运气，看看会不会有忘忧，正巧兄长进京，我便央着一起来了。”
　　“既是如此情形，怕是光靠香料辅佐，也难以如你所愿了。”苏合香轻声道，“就算这次好了，怕是下次也不会很远了。”
　　“我又何尝不知呢！”史敏道，“可是看着祖母日日消沉，心里实在难过。”
　　“我倒是有个法子，史姑娘可且听一听。”苏合香将茶盏放回，发出咔挞轻响，莹润的白瓷瓷釉映着同样色泽的纤长手指，宛如一幅上好的画卷。
　　看着史敏半信半疑的神色，苏合香接着道：“你那姑母的一番作为，无非就是想趁你父亲与祖母产生隔阂之际占些好处罢了，可以看出是个贪财的。对待这种人，不妨顺势而为。”

　　史敏正张口欲问，苏合香便接着说下去了：“所谓顺势而为，便是她既想要财，便告诉她如何可得。可先教你姑母无意中知道某处有一份什么样的好差事，当然距离远为佳，爱财之人多贪婪，她定会心动，可是却不一定真愿意去，毕竟一旦距离你祖母太远，出事后无人替她揽办。这时，便可帮你姑母定定决心，比如随便找个什么机会同你姑母吵上一架，当然这人选最好是史庄主，史夫人体弱气势就弱，而你与你兄长为晚辈，此举不合适。”
　　苏合香冲史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明眸皓齿，美得险些晃花了人的眼，继而道：
　　“你姑母不是一直在背后编排你们么，总不能白白担了这个罪名吧，又能让史庄主出口恶气，何乐不为呢。不过在争吵中一定要流露出一种秋后算账的意图，你姑母是个思虑重的人，很容易就会想到你祖母百年之后你父亲可能会对她不利一事了。这时，你们之前散布的关于那个肥差的事情就会成为她的救命稻草了。”
　　史敏担忧道：“可是祖母疼爱姑姑，怎么会舍得让她离开呢？”
　　苏合香笑道：“那就是你姑姑该考虑的事情了，你们只需将这美差多多夸上几回，自会有鱼上钩。”
　　纵然史老夫人疼爱女儿，可若是长女自己为着所谓的前途决意离开，史老夫人又怎会不同意呢，只是伤心怕是免不了的了。
　　“之后若是你姑母还是时不时写信回来教唆你祖母，挑拨关系的话，不妨就再演一出富人乍贫，你祖母一生坎坷，经历良多，能培养出史庄主这样的儿子，想必是个明白人。经此一役，便无后顾之忧了。”苏合香最后补充道。

　　史老太太明明已经体弱多病，身子已经不甚硬朗，可史英英却还能狠得下心利用年老的母亲为自己牟利，可见是个薄情寡义的。若是此时三叶山庄突然衰落，可想而知，史英英会如何面对失势的兄弟一家了，借此良机，史老夫人也能看清自己女儿的真正面目。
　　而史英英若是没了史老太太的助力，也不过就是一心思狠毒的后宅妇人，何况距离史敏一家路途遥远，便就是想要插手娘家的家事也不会那么容易了。之后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新账旧账一起算，那就看史庄主和夫人的定夺了。

　　不过，苏合香想，看着史敏澄澈透亮的眼眸，以史庄主一家的心性断然做不出秋后算账的事情，十之八九是任其自流，不听不问，不相往来了。

　　苏合香低头轻轻一笑，也罢，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史庄主一家心地良善，天地广阔，自然有大好前程，何必因为一个乌糟亲戚而脏了手。

　　待史敏走后，白韭气呼呼说道：“这等坏人，这样真是太便宜他们了，真希望来个什么恶人好好磋磨磋磨他们。”
　　苏合香歪坐在黄花梨圈椅上，单手托着腮，笑盈盈得看着自己小姑娘气得鼓鼓的样子，说道：“我不就是那个恶人了么，你想，史英英他们一家原本住在山庄中，无忧无虑，不用为生计奔波，衣来张手饭来张口，这一下出去了，哪有这么舒坦的日子继续过呢，怕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小姐你胡说什么呢！哪有人将自己比作恶人的！再说了，那史英英一家衣食无忧，可是小姐你看看，那史敏姐姐一家被他们整得多惨啊，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也太、太那什么了！”小姑娘只觉得满肚子的气，涨得自己连话都快要不会说了。

　　是啊，太让人觉得不公了，磨牙吮血者安稳度日，平遭灾祸的却是要忍气吞声。哪怕是他们这些旁观者，都忍不住义愤填膺，想要打抱不平了。

　　“对于有些人来说，习惯了锦衣玉食反倒会觉得衣食无忧才是理所当然，并不会因此而觉得幸福，”苏合香看着白韭迷迷瞪瞪的样子，伸出手轻轻敲了下她的小脑袋，“好比对于史英英来说，离开了史老夫人身边，便没了作威作福的依仗，自然是满心的不顺，怕是要难捱很久了。”

　　两人正说话间，青黛和王掌柜走了进来。
　　青黛看着白韭还是一副气不平的样子，冷声说道：“若是史英英真的按照小姐预测的那般，自请离开去奔前程，怕是得罪最深的就是自己的夫婿了。”

　　白韭一愣，一旁的苏合香却是低声笑了起来，低哑缠绵，说不出的悦耳，却含着十足的恶意，听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史英英的夫婿既然愿意在三叶山庄吃这么久的白食，可想是个好吃懒做，不愿拼搏家产，坐等山空的人，这样的一个人，过惯了山庄中的舒坦日子，突然又被要求去出去自己打拼，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而此事又是自己夫人搞出来的，怕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想要冲她发呢。
　　何况，经过此事，史庄主必然不愿再庇护史英英一家，那史英英的夫婿想要给她好看，也就不需忌惮她的娘家了。
　　这对于史英英来说，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这后宅女人都是依附娘家与夫君的怜爱立足，史英英已经失去了娘家的支持，再得了夫婿的厌弃，以后漫长的几十年，将如至人间地狱，再无好日子可过了。

　　“这世上既有如史庄主一家般霁月清风品行高洁之人，也就不乏如史英英这般卑鄙龌龊的丑类恶物，”屋外竹林斑驳的树影打在苏合香身上，半是光明半是阴暗，苏合香眼眸半阖，如扇般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暗沉混沌，再次开口，竟有些冷酷的滋味，

　　“而对于真正的恶人，行史庄主那一套是不通的，只有化作比他们更恶的人，将他们彻底地打疼了打怕了，才能落个清净，否则便是不死不休，至死方休了。”

　　再说史敏出了醉南枝的门后，闹市熙攘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突然将人从冷清香龛带回了烟火凡尘，染了人气。突然灵光一闪，史敏想到自己刚才一时间觉得熟悉的缘由了。
　　三叶山庄中仆役大多为家生子，年幼时便会拘着他们学些武艺，为了保家护院。史敏清楚记得，她母亲的贴身嬷嬷曾有个小儿子，年幼时淘气，趁着大人们不注意，竟是不小心跑到炊房里被火撩了手，虽不算太严重，可却落了个不大不小的后遗症，之后每每挨得火近了，那只手便会不自主地轻颤两下，像是无意识间的动作，想改正都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