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 ...
-
他的死亡换来了他的宁静。
他是一个男孩子，心理意义上的。
生理上，他或许可以是一个男孩子，但他也不是。
他出生就是畸形，他有着两套生理器官。
他的出生换来的不是家庭里的喜悦，而是痛苦。
父亲母亲很爱他，可他们也怕他，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是畸形，在母亲怀孕时明明没出过任何差错，可是为什么生下来的他是如此不健康？
他们对自己的孩子，一直就像对待客人一样，克制而理智，却没有该给孩子的温暖和安全感。
他从小就在孤独和死寂中的关系中长大，父亲母亲怕他，亲戚们惧他，邻居们无视他，同龄人讨厌他。
他活的不声不扬，他活的不闹不争，他活的毫不打扰，可，即使这样，他终究是不被世界所接受。
他的容貌不似一般的男孩子那样子粗糙，长相非常好看，有男人的深沉和女人的细腻，第一次见或许没有什么感觉，很中性，但是越熟悉你就会越觉得他长得非常好看。
但是这份好看在这个小城市里的学校小社会里却变成了罪恶，孩子们欺负他，同学们欺凌他，老师们漠视他，他只能忍着，谁让他是怪物，谁让他异于常人，谁让他没隐瞒好自己的怪异呢。或许总有一天他会死掉，他这么想着，一边想，一边忍。他忍着忍着就长大了。
他慢慢的慢慢的长大，长成了一个普通人的样子，虽然偶尔他的容貌会带来一些生活上的麻烦，但也没有无法解决的。朝九晚五，朝出夕归，干着绝大多数人的工作，挣着足够自己生活的工资，在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城市里，他活了下来。
他后来爱上一个人，一个看上去简简单单的，普普通通的女性，她也很爱他。她愿意包容他的一切，她知道他的伤口，她用女性独有的温柔与包容，慢慢的治疗着他的伤口，一点，一点的为他舔砥伤口，安慰他这头在小时候就已经遍体鳞伤的小动物长大。
他如她所愿的，终于长大了，终于愿意面对她了。
就在他以为一切终将结束，一切终将归于平静的时候，怪物的人生也终将拥有幸福的时候。
意外发生了，很老套，很经典，很……不该……
她出了车祸，抢救无效，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她的家人匆忙赶来，他们知道了事情经过，恨他，骂他，说他就是个拖累，没有他，她也不会死。
是的，没有他，她不会死，他心伤发作，非常难受，所以半夜直接打电话给她，想要她安慰自己，陪伴自己，她听完连忙应：“好，你不要急，我马上去。”
她急急的开车赶来见他，却没有注意到有一辆失控的小轿车在另一个方向急速驶来，两车相撞，一人死亡，一人重伤抢救无效。
他被她的家人赶走了，他们说他不配来参加她的葬礼。
他沉默了一会儿，离开了，她下葬礼的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那一年夏天里难得的好天气。可他只觉得好像天已经塌掉了。
他浑浑噩噩的去公司请了一个月的长假，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只想放空自己。
他躲回了家里。就像受伤的小兽一样，不会自己舔砥伤口，只能呆呆傻傻的等着，等着可以为舔砥自己伤口的另一个怪兽来，可是他……怎么等不到了呢。
他像往常一样待在家里，按照日常的方式活着，一切都没有改变，他静静的缩在壳里，不想去想，不想知道。
可他也知道，怎么也躲不过去，在待到第二周的时候，当他从冰箱里拿出雪糕下意识的递给左边却无人接过去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她走了，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他嚎啕大哭了起来，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他蜷缩着窝在地上不停的哭着。
第二天，他却好像遗忘了她一样，又像他之前那样活着了，他提前结束了长假，回到了公司继续工作，像个普通人一样。
然而，这只是表象，他仍会在半夜惊醒，也会失眠，情绪崩溃的更加严重，经常会想如果他死了，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会消失了。想来，他或许是得了抑郁症。
然而他没有选择死亡，他还活着。他想完成她的愿望，那些她描述过给他的美好的，温暖的，闪闪发光的愿望。
他花了很多年，终于攒够了钱，把她的愿望一一都实现了，这时候他已经人到中年了。
然后，在某一天，他离开了人群，消失了。
我找了他很久，你问我是谁？我是他的养子。
因为她跟他说过，她想要一个孩子，因为她没有生育能力，和他一样是怪兽，她想等他们结婚了，就去收养一个孩子，无论怎么样，那将是他们的孩子，她会教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他们一定可以很幸福，就像普通人一样，当然结果嘛，想当然的也知道了，她走了，他完成了她的愿望，或许很难完成。
但是，他做到了，他没有体会过父爱和母爱，却给我了和别的孩子一样的爱，甚至他一个人给了我双倍的爱。他很沉默，多数时间不爱我和我说话，但他非常非常努力的对我好，他教会了我温柔和体贴，也教会了我如何去看美丽的世界。
他在我十七岁那年，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他跟我说，他觉得世界没有一处是温暖的，他教我的这些，其实都是本来该是我妈妈的她教给他的，但他已经体会不到了，他快走了。
然后，在我十八岁成年那一天，他把所有的东西留给了我，他留下来非常多的东西，唯独没有他的去向，他消失了。
如上所说，我找了他很久，甚至报了警，我不知道我这个活在悲伤里，性格倔强的爸爸究竟会做出什么傻事，我很害怕，他一确定我成年就离开了我，我怕我是妈妈给他最后一个任务，他完成了，他真的要走了。
我不怕他不在乎我这个孩子，我知道他是别扭的，他的生活环境注定了他不会有什么太深的感情，但我也知道他爱我，对他来说，很爱了。
我找了很久，又过了三年多，我终于得到了他的信息，有人看到他在一座小城市的海边出没过。
我万里迢迢的赶了过去，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寻找，终于时隔三年多又见到了他，他在夜晚的海边怔愣的站着望着海岸，他还没走。
我飞奔过去，抱住了他，我的爸爸他还在。
他很惊讶，我鲜少在他脸上看见表情的变换，这一次非常明显，我扬起了大大的笑脸，像小时候一样，撒娇的说着：爸爸，你怎么可以丢下我？
他很明显的有些无措，他可能没想到我会找他，甚至找到他。
然而我是真的非常开心，我不想去想他是怎么躲了我三年，他还在，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爸爸，怎么感觉你三年都没什么变化？我故意打趣的说着。
他很快恢复了他的镇定，然而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默然的看着我。
不为什么。你长大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感叹我长大了，还是在说因为我长大了，他可以离开我了，总之，我是靠自己的本事找到他的，所以我就赖着不走了。
他对我这样很头疼，但是却没有硬赶我走。
或许是他知道赶不走我。
我知道爸爸一直想离开这个世界，我很想问他，妈妈的愿望你真的都完成了吗？你要走了吗？但是我不敢，我不想做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虽然我已经成年很久了。
有时候我很难过，每次看见他的脸，我都为自己不是他真正的孩子难受，我们一看就不像父子，或许有些类似的气质，但是任何人乍一看到我们，绝对不会说我是他的孩子。
如果我是他的孩子，会不会，会不会他就留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是无解的答案。
他又陪了我三年，然后他奔赴了死亡。
在这三年里，我或许是多了解了一些我的爸爸，我终于认识了真正的他。
我知道了他喜欢海，喜欢被海水浸湿的沙砾，喜欢透漏着一丝咸味的海风气息，喜欢到处奔跑着的浪花，喜欢离人群躲得远远的一个人待着。所以他总是去夜晚的海滩待着。
他说过人们的骨灰应该撒进海里。
我一开始很是抗拒他提起这类话题，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知道我不得不接受，我的爸爸已经很累了，他想休息了。
在最后有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坐在桌子面前喝了一顿，他不愧是我的爸爸，酒量比我还大，他故意灌了我很多酒，我知道，他要走了，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听话的喝下了他灌给我的酒，然而在凌晨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我还是强撑着吃了醒酒药，悄悄的跟在他身后去了海边，他发现了我，转过身，静静的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我心里满是不甘，我说，爸爸，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我不想做没有爸爸的小孩，我已经没有妈妈了。
他看着我，笑了。
我很少看见他笑过。
或者说他几乎不笑。
我加上这次总共看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小时候的我看着妈妈的照片叫了妈妈，他笑的很开心，但很快又充满了苦涩。
第二次是我十七岁，他给我讲和妈妈相爱的故事，笑的很温暖但带着深入灵魂的哀伤，看上就像是哭一样，明明在笑着。
而这一次，他笑的很解脱，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说，你有爸爸，也有妈妈。我陪了你很久了，我想去见你妈妈了，她等了我很久了。乖，回去睡一觉吧，睡一觉，一切就结束了。
我知道我劝不动了，我要没有爸爸了，我站在那里，忍不住的哭了出来。我知道有一句话一定可以逼他留下来，但我也知道，那句话只是逼着他活着，他活着已经够累了。
我哭了很久，他就站那里等了我很久。我细细的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稍有苍老的脸，看着他不再显得高大的身影，看着他沉默的疯狂。
爸爸，我困了。我走过去抱住他，像小时候一样撒娇，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嗯，回去睡觉吧，睡醒了，就好了。
他一如既往的回抱我，拍着我的肩膀回答着。
晚安，我的爸爸。
我走了，我故意走的很慢很慢，很慢，我知道，我不离开他的视线，他是不会做出任何举动的。然而这也不过只是拖延时间，我想只要来拖到任何一个人来都好。
可是没有人来，凌晨的海滩非常寂寞冷清，没有人气，没有灯光，只有散落的月光洒在在海面上。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沉重的一步步走出了海滩，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家里。我以为我会失眠，会大哭。可我躺到床上就陷入了沉睡。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上午九点多了。
我沉默的看着周围的家具许久，最终我还是打电话报了警，我想，我想至少……找到……
警察们最后查到了我爸爸是走到海边投海了，然而却没查到我的踪迹，他们没有查到我跟着爸爸来了海边，没有……
我不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抹掉我的痕迹的，但我听到这个消息我终于忍不住的哭了出来，警察们以为我是因为父亲的死亡哭泣，而我只是为他的人生感到悲哀，他最后甚至连我也不想打扰到。
我想他的灵魂一定已经没入寂静的海洋里，没有任何人和事情可以将他吵醒了，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警察们终究没有打捞起他的尸体，最后的迹象表示他是在鲜少有人涉足的深海区投的海，他们尽力打捞了，然而什么也没有找到。警察们满脸愧疚的告诉我。
我平静的接受了，警察们很是诧异，但他们毕竟只是过客。我关门之后，听到他们说：
终究是养子，还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这样都不闹的，换别的人早闹起来了。
就是，前天看他哭成那个样子还以为是什么好儿子，结果，现在呢？
行了，别评论人家的事情了，不闹还好，闹起来，解决起来不是更麻烦，不填麻烦活就行了，走了走了。
我也想闹，我也想找到我的爸爸，但我知道他更想死在大海深处，死在鱼群里。
他说人们的骨灰应该撒进海里。
他说他讨厌令人窒息的空气。
他说讨厌热闹的人群。
他说他讨厌痛苦。
投海明明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死法，会感到窒息，海水会争先恐后的进入你的身体，逐渐失去知觉，身体求生的意志要苦苦的挣扎，主人死亡的意志却不可磨灭，这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然而他终究是做到了。
他的勇气结束了他的痛苦。
他的痛苦带走了他的寂寞。
他的死亡换来了他的宁静。
这次，真的晚安了，我的父亲，愿你好梦，愿你在温暖的海洋安然入睡，愿你灵魂不受打扰，愿你来世有人所爱，愿你来世不被抛弃。
愿我来世还是你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