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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灰眼睛 ...

  •   01

      人人都说顿城的老邦妮是位大善人。
      年过五十依旧精神抖擞的老太婆在鼠尾街的街角开了家小小的熏肉店,虽然她已经算是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人了,却有着令瘟神望而却步的健壮体格与喜庆红脸蛋。
      在每个祷告会结束后的星期五晚上,这位远近闻名的大善人都会大方而祥和的敞开家门,邀请各个无家可归四处游荡的男女支与流浪者大快朵颐。
      “这是位正直又博爱的公民。”
      “她以一身微小的力量为光明神贡献着虔诚与爱意,她的温暖犹如笼罩着顿城玫瑰园的金色太阳,无私的燃烧着自己,毫不吝啬的将光芒给予每一位神的子民,护卫顿城代表着荣耀的黑城墙上理应佩戴起她的蔷薇!”
      顿城的牧师长毫不吝啬她的赞美,在收下了这位大善人所捐赠的物资后,牧师长第二天就亲自从蔷薇园中挑选了朵开得最艳丽的蔷薇送到了工匠所。
      用不了几个月,这些能工巧匠们便会用黄金敲打出栩栩如生的两朵蔷薇勋章,勋章上刻着老邦妮的全名,一枚由城主授予老邦妮,一枚会高高吊起,悬挂在黑城墙上,和属于其他大善人的徽章躺在一起,恒久俯视着顿城。

      02

      今年的雨季比往年来得要更加猛烈,席卷金色平原的秋风夹携着电闪雷鸣,不出数日便将顿城泡成平原中一汪郁蓝水泽。
      在这个阴气沉沉的星期五午后,顿城不出意外依旧被躁动的雨水笼罩着,披挂着连绵高耸黑城墙的城镇被雨水冲起的烟气熏得通体灰青。
      小小熏肉店里的实木台阶被踩得嘎吱作响。
      无人招待的不速之客正垂着头出现在二楼楼梯口。
      头发卷而杂乱的女人有着高大消瘦的体格和一双由于过长而显得古怪的灰眼睛。
      她皱着鼻子,神情里多是对店内弥漫气味的嫌恶。
      那些引人不满的气味由烧焦的鹅毛,腥臭的炽热以及缭绕不散的硝烟混合而成,以火山喷薄而出的气势顺着二楼老邦妮的卧室冲泄而下。
      灰眼睛的女人用手帕掩住口鼻快步从二楼掠至一楼,大衣衣角在身后翻滚的她像只飞羽灰黑的海鸥,在暴风雨之夜来临前充满攻击性地掠过海岸线。
      窗外正雨声大作。
      于天空上沉聚鼓胀的浑浊云层被蛮力戳漏,豆大的雨滴从中喷薄而出,穿越带着凝滞的潮与焦躁不安的氛围,最后子弹一般纷纷击打在房檐屋瓦上,虽然此时暂时无雷无闪,但与之而生的噪音却砸得人胸口都连带着疼。
      在这个既嘈杂又安静到令人窒息的小小熏肉铺内,墙壁上木质吊钟的滴答声却在清晰响彻。
      布谷——布谷——
      吊钟内用于整点报时的大杜鹃弹了出来,大部分时间窝缩在老旧木壳内的鸟披着绚烂精细的灰蓝色羽毛,镶着银珠子眼睛的脑袋上还带着鲜艳的小红帽。
      女子冲那漂亮的大杜鹃伸出手指,吊钟此时却受了惊吓一般快速吞回了它小小的布谷鸟。
      熏肉铺的吊钟占有欲极强得握住了它的鸟,严实得阖上了鸟屋的门。
      女人那双古怪的灰眼睛眯了起来,耳侧的柔软黑发垂下掉落在肩膀,她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勾着腰转过身来。
      老邦妮的熏肉店面积并不宽裕,况且贪图方便的老太婆简单的一截为二,硬生生在薰肉店上部加了个供她生活的二楼。
      对于灰眼睛这种足足有六英尺的体格来说,要时时刻刻小心不要一个转身磕碰了东西。
      薰肉店里的摆设透露出主人生活里的种种小秘密。
      装满香肠与熏肉的柜台上落着几只搓脚苍蝇,赤红色的肉制品们排列整齐,却从脏兮兮的玻璃遮掩下透露出腐坏的倾向。
      柜台旁是老邦妮的摇椅,摇椅上铺着厚厚的毛皮椅垫,椅背上还搭着已经褪色的羊绒毯。
      今天恰好是周五。
      城里开祷告会的日子。
      披着洁白长袍的牧师长会带领着城里众多的信徒在大教堂里吟唱祷告直至夜幕低垂。
      然后便是—灰眼睛女人慕名已久的,开于薰肉店内的“慈善晚宴”。
      将会举办晚宴的豪华城堡位于薰肉店内自外部向内渗水的阴暗角落。
      那里支着张小小的圆桌,按照惯例,再过三四个钟头,这张桌子上便会点起几只半截白色蜡烛,铺上缀着小雏菊的脏桌布,双颊红红的老邦妮会在桌面堆满泛着油光的餐盘,盘子里净是些源于那位大善人一颗诚挚善心的烟肉,香肠以及火腿配熟土豆,甚至看那位好人的心情,或许还会有一只内腹填满圆葱,芹菜与胡萝卜丁,看起来诱人不已的焦皮烤鸡。
      而这张小桌子自然是坐不下老邦妮那些惶恐又可怜的小客人们,大部分时间那些和柜台玻璃一样蒙着灰脏兮兮的小家伙们都是捧着盘子席地而坐。
      流浪者和男女支,很少会在乎是什么填饱了她们的肚子以及是在什么环境下填饱。
      女人渐渐觉得她已经足够了解老邦妮这位大善人了,于是她收回肆意审视店内环境的目光,从熏肉店门口的架子上随手抽出了把供客人使用的雨伞。
      老邦妮做事总是这么周全。
      她小幅度挥舞了下这把结实的黑伞,然后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那我就先毫不客气的借用了。”女人装模作样的向楼上喊道。
      自然没有人回应她。
      只有那股子令人讨厌的气味在蔓延。
      萦绕在身旁,顺着衣领攀爬,仿佛一条冰冷的软体动物紧紧钩缠了脖颈。
      于是有着古怪灰眼睛的女人——辛西娅·希尔,此时有些刻薄得抿着嘴耸耸肩,轻轻拧开内部的锁,迫不及待去推动镶嵌着不伦不类彩色马赛克玻璃的店门。
      被暴雨浇灌着的街道拧曲成一个模糊的世界,不知道是哪家报童的包裹漏了,泥泞的路面里还零星掺杂着几乎要被泥水搅成糊糊的报纸。
      而比书写着老邦妮即将接受金蔷薇勋章的报纸突然出现在面前更令女人意外的是,天色还未沉浸至黄昏,星期五的祷告大概也没结束,便已经有饥肠辘辘的小鸽子停落在了老邦妮的门口。
      “午安。”那双灰眼睛弯了弯,女人咧开嘴,奉上一个虚伪的笑容。
      熏肉店的门口瑟缩着一位棕皮肤的男孩。
      男孩抱着自己的双臂,他面无血色,双唇灰青,被雨水打透的他在辛西娅·希尔那双古怪灰眼睛的打量下瑟瑟发抖如同一只无辜羊羔——他看起来冻坏了。
      “午安女士……”男孩上牙磕着下牙,他薄薄的嘴唇包裹住微凸的门牙,尽可能给了面前年长的女子一个得体的笑容。
      只是那身发黄的长衫和宽松的裤子在雨水的作用下紧紧黏在他年幼的躯体上,寒风吹过,他抖得简直像只脱了毛的小公鸡。
      男孩的蓝眼睛朦胧得像是一包雾水,他的面容上带着符合他年纪的无措。
      “我来找老邦妮。”他呼出白气,干涸的嘴唇开开合合。
      原来天气已经冷到了这种程度。
      辛西娅见状挑眉,男孩虽然衣着简陋,但看起来和老邦妮喂养的那群小野鸟崽子还是有些显而易见的区别的。
      “老邦妮不在家。”女人收起了微笑,嘴角向下撇出一个不近人情的弧度,她夹着伞走了出来用力关上店门:“接下来我要帮她锁门了。”
      钥匙串在带着皮手套的手里晃了晃。
      “可是今天是周五……”男孩期期艾艾的说道,他血管分明的脖颈暴漏在寒冷的秋日里,带着初生幼崽湿漉漉的脆弱,但这易折枯蝶般的身姿映在辛西娅·希尔一贯不漏情绪的灰色眼瞳中,与这顿城的泥巴地,黑城墙上的青苔,清晨急忙运出城的秽物,似乎并无差别。
      “看来今天这位大善人的心情并不好。”辛西娅利落的给店门上了锁,此后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女人掏出怀表打量了一眼,不再施舍给男孩关注,径自抖开伞大步走入雨幕中。
      不知年纪的男孩被抛在身后,他先是手足无措得环顾着四周,随后用力砸了砸熏肉铺紧锁起的门,即使他把拳头砸得通红,自然也是无人理会的。
      雨声为男孩隐匿了他的焦灼与其稚嫩面孔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灰眼睛女人在雨幕中支起的那把黑伞,突兀而孤零的占据着男孩的视线。他瞪圆了蓝眼睛,将指甲啃到冒血丝。
      几只蜷缩在屋檐下躲雨的乌鸦见状嘲讽般相继发出一声长一声短刺耳的粗杂尖叫,随即一条街内潜藏的乌鸦都被唤醒了一般,啼叫声由近至远一声声在雨中荡了下去。
      乌鸦,顿城无处不在的乌鸦——
      男孩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那道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在街角了,随着步伐而扬起的衣角飘忽不定,就像注定于顿城雨季消逝的寂静星夜。
      男孩突然鼓起了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拳头在恼人的泥巴地里甩开步伐追了上去。

      零叁

      辛西娅·希尔。
      灰眼睛,黑头发,又高又瘦。
      瘦到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是个在雨季之前抵达顿城谋口饭吃的外地人。
      这人长着一副刻薄相,眉宇锋利的很,平日里偶尔能装模作样笑笑,大部分时间垂着嘴角,有时走起路来像阵风,撞面连个招呼都不打,沉默又阴冷,简直像个可以在日光下肆意游走的鬼魅。
      林宁坐在二楼露台的雨遮下染指甲,露台下种着杂乱而繁茂的芭蕉,簇拥围绕着它们漫不经心的主人。
      矮几上凌乱摆放着小小石制药臼,扯碎的凤仙花以及盛着不知名药末的黄纸。
      他用调配好的粘稠液体给指甲尖渲染上模糊又暧昧的丹红,血珠一般悬挂着摇摇欲坠。
      大抵,没人会喜欢辛西娅·希尔罢。
      林宁冲着已经逐渐昏黄的天色伸出手掌,透过雨季的阴冷苍空注视着自己的杰作。
      诚然,他也讨厌不起来这古怪灰眼睛口袋里叮当作响的硬币便是了。
      极少有异族人选择在远东人聚集的远东区落脚。
      虽然对顿城,对柯泽西帝国来说这些从遥远东方飘洋而来的黑眼睛黑头发的远东人才是异族。
      可这又有什么呢,一个随口的称呼罢了。
      像随着远东人的船只一同抵达这片土地的狮子猫哈巴狗,本地人打扮它们繁育它们,继而培养出更漂亮或者更畸形的品种。
      作为一个步入中年生活富足的寡夫,林宁在远东区有座三层小楼常年出租,他的租户里有嗜酒如命的酒鬼,有睡不醒的屠夫,有装神弄鬼的萨满,甚至还有疑似逃犯的家伙——自然也不差辛西娅·希尔这个“喜欢”被远东人包围的讨厌鬼。
      矮个子且保养良好的男人自认是个宽厚而温和的房东,他既不会因为地板花了墙壁脏了这种屁大点的小事而跳脚骂街,也不会因为谁拖欠了几个月的房租便翻脸不认人直接将其赶到大街上。
      他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在他的花园里,在他的房子内,不允许飞进那些漂亮又楚楚可怜的“小鸟”——无论公母。
      这种厌恶或许源于他骨子里那面属于遥远东方的特殊禁锢,或许是单纯厌恶那些看似一折便碎的身板与像幼猫一样细声细气的琐屑口申吟。
      也或许只是不愿和某些名字牵扯到一起。
      林宁,这栋模样与远东区其他房子并无差别小砖楼的主人,花园里肆意生长芭蕉所簇拥的王,从不曾想,在一群怪胎租客中第一个敢于触怒他底线,将漂亮小鸟招惹至他神圣国土的,不是喜欢醉酒后解衣高歌放荡形骸的酒鬼,也不是喜欢半夜干活的屠夫——而是辛西娅·希尔!
      那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异族人,居然敢带回来一个男女支?!
      林宁长大了嘴不由自主从蒲团上蹦了起来,他站在露台上向外眺望,辛西娅·希尔举着把黑伞,衣角飞扬,像是道影子快速穿过一个又一个细窄的巷子,而紧随她其后,是个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出狼狈相的棕皮肤纤细男孩。
      无论从男孩装扮,身形乃至步姿,都无一不昭示着他的职业。
      ‘辛西娅·希尔!’
      一时被气得脑袋转不过弯的远东男人在高处用母语骂道,随后他火大的直跺脚,像只被入侵了领地的狮子急得团团转。
      得给这个讨厌鬼个教训吃。
      他环视一圈露台,最后拾起了一根晾衣杆,带着他们远东古老话本中男性神祗开天辟地的架势冲下楼去。

      零肆

      辛西娅·希尔知道男孩一直跟着她,像只鸡崽子笨拙得提着两根棍子一样的爪子在顿城的泥巴地里跳来蹦去。
      她看似并没有在意那个小小的追踪者,女人伴着逐渐沉下来的天色在暴雨中灵活前行,消瘦的身躯仿佛是被风托着前行,这使她可以毫不费力大步流星冲进的远东区。
      绝大多数柯泽西帝国的原住民,都喜欢将远东区形容成一个妖魔狂行的人间地狱。
      但对于辛西娅·希尔来说,远东区不过是另一个由异域建筑,彩纸灯笼与古怪药材堆叠而成,不受教堂和城主管辖的贫民窟罢了。
      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远东区位于顿城的底处,相似的建筑群环环相扣让远东区看起来像是个凹陷的迷宫。
      辛西娅居住的地方位于远东区的腹地,涂了防水漆的砖楼周围种了圈不知名的植株,宽大的椭圆形叶子层层交叠几乎将一楼变成了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房东是个脾气不好的中年寡夫,会说些许蹩脚的帝国语。
      灰眼睛的女人走进院子里,余光好似撇到房东握着根杆子一边下楼梯一边在冲她吼些什么。
      远东人习惯在院子里用鹅卵石铺出整整齐齐的小路,即使这样雨天容易摔跤——还有那些沉默寡言怪物般彼此相扶矗立在院子里的植株,此时暴雨拍打在石头上,拍打在肥厚宽大的叶子上,拍打在那把结实的黑伞上——凌乱的声音挤在她耳朵里,一时间让她只能像看出哑剧般观赏房东的愤怒。
      于是自认为还是个合格租客的辛西娅·希尔停下了脚步,准备仔细辨认她的房东到底为什么在跳脚——进了院子后终于能追上她的棕皮肤男孩措不及防撞到她背上,可能是被她嶙峋凸起的骨头撞到了鼻子,男孩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痛呼。
      平日里总是举止得体打扮姣好的房东正狰狞着脸向她冲过来,那双灰色的眸子见状又眯了起来。

      ‘得即高歌失即休~’
      凄凄的黄昏下突然爆出一声近乎嘶哑悲鸣的长调,住在二楼的酒鬼突然大叫着陌生的语言冲出了房门。
      大概是远东语。
      辛西娅·希尔在心中暗暗给这字正腔圆的语言下了定论。
      住在二楼的酒鬼,这个平日里谦虚和善的年轻人此时皮肤通红得活像只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烧蟹子,从她敞开的房门里发散出粮食酒呛鼻的气味。
      ‘多愁多恨亦悠悠!’
      那酒鬼又耍酒疯了。
      “啧。”
      一贯要忍受这个楼上租户打扰的辛西娅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甚友好的情绪,而躲在她背后的男孩看起来也被这出突如其来的闹剧惊得膛目结舌。
      大概远东区真是妖魔横行的地界吧。
      毫不在意旁人嫌弃目光的酒鬼在走廊里兴奋得手舞足蹈,年纪尚轻的远东人抽出腰带,豪放得甩开丝绒睡袍———让她两条毛绒绒的腿和光溜溜的上身沐浴在雨季傍晚昏黄的冷光下。
      原本举着晾衣杆的房东又爆发出了一阵尖叫,活像只被踩了尾巴尖尖的老猫。
      大概谁都想不到房东那个矮小身躯里竟能爆发出如此凄厉的尖叫,这回辛西娅不仅听得清清楚楚,一贯冷淡自持的女人甚至被惊得打了个激灵。
      尖叫引起楼里一阵骚动,被热闹吸引的其他租户或是推开窗户围观闹剧,或是干脆走出屋门凑过去欣赏。
      ‘今!朝!有酒!今朝醉!’
      感受到众人注视的目光让酒鬼更加放肆,她舒展双臂,得意洋洋得昂着头,甚至还踮起了脚尖想模仿异族人的古典舞翩然旋转。
      只是这异常美丽震撼的场景,不仅居住在被蔷薇所包围的大教堂里的光明神接受不了,可能连已经沉进黑湖的旧十神都要为之撼动。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给你脸了是不是!’
      林宁的晾衣杆姗姗来迟,他挥舞着比人高的竹竿给酒鬼劈头盖脸一顿狠揍。
      ‘别别别打别打……’竹竿结结实实抽在肉上的噼啪声与呼啦啦的雨声几乎要盖上年轻酒鬼的求饶声,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
      辛西娅的兴趣离开的比这场闹剧结束的还快,年轻远东人光溜溜的屁股与惨叫对灰眼睛的女人来说都不再具有吸引力,她隐入茂密芭蕉叶后的那扇门里,像只软体动物急于缩回她的壳。
      进屋后女人忙于收起滴着雨的雨伞,扒下浸了水的沉重大衣与沾了一圈污泥的雨靴。
      她仿佛遗忘了那个跟着她一同进来的男孩。
      作为一名独居女性,辛西娅·希尔的屋子空荡而整洁,进门便是被挠得皮开肉绽的绒布沙发与井井有条的开放式厨房。与之格格不入的棕皮肤男孩帮她关上门,然后手足无措的站在玄关。
      女人点着炉子,将铜水壶架了上去,她卷起衬衫的袖子一直背对着少年。
      辛西娅·希尔觉得她多少知道男孩的目的,自然不是阴雨天小鸟想寻个巢那么简单。
      他多半是只被人圈养的侦查鸽,用柔软绚丽的羽毛来掩盖脚腕上刻着名字的镣铐。
      而辛西娅·希尔想知道这镣铐被攥在谁手里,侦查鸽的主人又与薰肉店的老邦妮是什么关系。
      她抬手打开高处的柜子,用一根手指扒下瘪了一侧的红茶罐。
      啪。
      铁罐稳稳掉进了手掌里。
      几年前,有人向她传授过怎么对付那些叛逆而无知的孩子。
      你不能光是亮出带着荆棘的鞭条,对于她们那些还未完全长成的小脑袋瓜来说,甜蜜的记忆总要比痛苦深刻。
      狭窄的餐桌上放着一盘罩着纱罩的椭圆形糕点,这些玩意是昨天那个酒鬼清醒时候送来的,正职是点心师的青年女子带着几分羞涩与自豪介绍着自己的新发明,什么鬼的油炸饼干,辛西娅无法完全弄懂她的半吊子帝国语,只能大概理解到里面填充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内陷。
      总之,是足以暂时迷惑那些未长成小脑瓜的新奇东西。
      铜壶发出了悠长的哨声,辛西娅用块软布垫着提手,将热水冲进放了茶包的陶瓷茶杯里。
      红茶的香气很快就浮了上来,外面的雨声依旧连绵不绝,辛西娅·希尔专注于将倾入杯中的茶水与牛奶混合,银质长勺刮擦到杯壁,划出令人窒息的声响。
      “你可以先到餐桌那坐下。”
      灰眼睛的女人又挂上了初见那副虚伪的假面,她尽量用柔和的低语发出了邀请。
      身后确实无尽的沉默。
      半响传来了稀疏摩擦声与重物落地的声响。
      辛西娅·希尔回过头去。
      棕皮肤的男孩脱下了不合身的上衣,面无表情挺着皮包骨的胸膛,像只即将要被献祭的牲畜般扬起了脆弱的脖颈。
      他那双浅蓝色眼睛安静的阖上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小扇子般的阴影。
      羔羊此时不再颤抖,像是玩具火车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轨道。
      所以我到底还是犯了个错误。
      面前这个东西大概已经不能称之为孩子了,甚至不能称其为“人”。
      他只是只口吐人话的鸟罢了。
      辛西娅·希尔微微沉思了两秒。
      随后她大步向前,俯身一手捞起男孩湿漉漉的袍子,一手捏着他的脖颈,像拎鸡崽子一样把男孩从她的屋子里扔了出去。
      “滚吧!”
      灰眼睛的女人站在门口不屑的嗤笑着,随后摔上了自己的屋门。

      处境不比酒鬼好到哪里去的异族男孩掐着自己的衣服呆愣愣得站在那个被大力摔上的门前。
      屋外原本围着看酒鬼热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异族人,你这也不行啊!’
      不乏有好事之人有人发出恶意的高呼。
      ‘都闭嘴吧!’
      林宁没好气的骂了几句,将被抽得身上一道白一道红的酒鬼推进离着最近的萨满怀里。
      男人眉头要拧上了天,他嘴里一直在骂骂咧咧,骂该死的酒鬼,骂该死的辛西娅·希尔,骂不知好歹的男女支——以及一切破坏他好心情的家伙。
      林宁支起手臂哄散人群,然后一举夺下男孩手里的衣服强制给他套回身上,异族男孩没有挣扎,远东人的行为却过于粗暴,点着朱红的整齐指甲甚至还在男孩的脖颈留下划痕。
      男孩全程没有反应,呆愣得像个木头,无神的眼睛里却滚出泪水。
      “你快走,滚出去!”
      林宁用其所知为数不多的恶毒帝国语辱骂着男孩,推搡着变成木头的漂亮小鸟。
      “快点!离开远东区。”掐腰而站的男人监督着他,直到这只小鸟抹干眼泪离开他的庄园,飞出他的视线以外。
      ‘我看你这是稻草人救火。’周围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散去,只有衣冠楚楚的萨满在把酒鬼塞回她的酒坛子后还一脸兴致高昂得凑过来。
      ‘屁!我这是亡羊补牢!’
      ‘是嘛?’
      两个人用母语打着哑谜。
      ‘看,乌鸦这么快就来了。’
      萨满指了指庭院的篱笆,尖端正陆陆续续落下数只黑色的鸟。
      ‘我去拿枪把它们都打下来。’
      林宁黑了脸,随后他压低了声音讨好般捏了捏萨满的手臂。
      ‘先别告诉她们,这件事就由我来善后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灰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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