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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锥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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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骁亥时方归,肩头已经被雨滴淋湿,一进屋子,就看见净心坐在窗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极为悲伤。
他惊讶地走过去,“你怎么回来了?”
净心抬头看他,却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无边的疼痛涌向宋骁心口,咯噔一声,宋骁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看见,连忙托起他的脸,“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净心喉头滚动,却像含了一把刀,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喉间鲜血淋漓,只怕一张口,就会吐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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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鹏带着赵九娘和一队兵马从燕北出发,一连走了数日,紧赶慢赶,终于在雨前到达了燕王府。
沙鹏冲进前厅,大吼一声:“我来了!”
管家闻声而来,看见沙鹏就哎呦起来,沙鹏兴奋地差点抱着老管家转上一圈儿。
“哎,王爷呢?”
“王爷刚回来,应当是回书房了。”
“我去找他。”沙鹏兴奋地冲进了雨里,一路往后院跑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净心声音沙哑,眼中泪光闪烁,“你为何要娶郁舫?”
宋骁缓缓坐在净心身旁,“郁舫知道了?”
其实他从来都没想着瞒着郁舫,可是成婚时因为郁舟不知生死,他就算和郁舫说实话也没有什么意义,而回来后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说,今天才和郁舫起了话头,谁知她就那么大的反应。
净心这么问,他以为是埋怨他娶妻,可是看净心的模样,又不止于此。其实净心这般问他,他心里是高兴的,至少,这是因为在意他。
净心摇头,神色哀伤,“你为何要娶她,哪怕燕北王妃只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呢,为何一定是郁舫呢?”
宋骁心里七上八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眼睁睁看着净心眼里掉出了眼泪,他一把将净心扯进怀里,“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净心把脸埋进对方湿润的肩膀上,在对方心跳中,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宋骁,她是我妹妹。”
宋骁的手僵在净心后背上,“是,她是你妹妹,所以呢?”
“你是我妹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妹夫,我在和自己的妹夫……”净心咬住了嘴唇,尖利的牙齿咬破了唇,鲜血淋漓。
宋骁脸上涌出了丝丝愤怒,“如果不看这些呢?如果没有郁舫呢?”
净心揪住宋骁前襟,把脸埋进他颈侧,无能为力地摇头。
“我这就进宫向陛下退婚。”
“你想逼死她吗?”净心偷偷擦掉眼泪,抬起头,双目血红,“当初你娶她的时候就该知道,从此以后你就是她的丈夫,要一生一世守护她,现在你却要休了她,可有想过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日后如何过活?”
宋骁难以置信,沉默地看了净心许久,“你到底什么意思?”
净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羲峤,她只有你了,别辜负了她。”
“那你我呢?”
净心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抖着,“你我……就当是一场梦吧。”
“郁舟,这话,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宋骁站起来,烦躁地转了两圈,他揉了一下额头,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怒吼,“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以为你愿意回蓟城,我以为你愿意接受我,我以为你已经对此坚定不移,现在你却告诉我让我把这些都当作一场梦!”
“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
“是,她是你的亲妹妹,那我呢?你只知道她是你妹妹,可有想过我吗?你现在想起她是你妹妹了,每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她是你的妹妹!”
“宋骁!”净心攥紧了拳头,“我、我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对不起她。”
“那你就可以对不起我?你就可以把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弃如敝履,说抛就抛,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自己叩着你的心问一问,这些年,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对不起,我没办法。”
宋骁一拳砸在桌面上,直接将整张玉的台面砸碎了。
“你铁了心了是吗?”
净心起身要走,宋骁冷声道:“郁舟你想好,今天你但凡走出这道门,日后我再也不会去找你,就像你说的,就当之前种种都是一场梦,从此你我一别两宽。”
净心静立许久,心里的血已经流尽了,“日后好好待她,”净心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
宋骁扫落了满桌碎玉,手掌被划得鲜血淋漓,他转头冲进了郁舫房里,郁舫已经洗漱准备睡了,宋骁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郁舫拉着棉被,目露恐惧,“王爷?”
“你和你哥说什么了?”
郁舫蜷缩进床角,“没、没说什么。”
“那他为何要走?”
“要走?”郁舫惊讶道:“我不知道,哥哥为何要走?他要去哪?”
宋骁走到床根下,居高临下盯着郁舫,“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日我只是去清凉寺进香,想一个人静一静,忍不住向冬儿倾诉了几句,谁料哥哥也在清凉寺,都被哥哥听了去,我也没料到哥哥在那里,”郁舫一咬牙,掀开了被子作势下地,“哥哥去哪了,我这就去找他,叫他回来。”
郁舫刚要穿鞋,宋骁却抓住她的手臂,一用力将她丢回了床铺里,郁舫跌在被子里,被宋骁抓过的手臂隐隐作疼,她怔怔看着宋骁,从未见过宋骁这幅样子,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像修罗般恐怖的人真的是宋骁。
这一刻,郁舫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王爷……”
净心牵着火苗冒雨离开了燕北王府,在那里,他甚至无法呼吸,刚出后门,沙鹏从后面追了上来。
“净心师父,这么晚了你还要走?”
净心没有回答,牵着火苗一门心思逃离王府的地界,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就好。
沙鹏死死握着刀把,又跟了几步,含着恨意道:“我送送师父吧,正好有些话早就想跟师父说了,一直都没机会。”
“十三年前的夏天,王爷带我回蓟城,想让我见一见郁老将军的长孙,这一路上,他都在说这个人,从九岁说到十八岁,谁知我们一进北平,就被昭襄侯派人拦截,还好我们逃了出来,他听说蓟城变动,郁舟被十三骑护送回龙城,他一路飞驰,却只看见了郁府冲天的大火。”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抢救出所有人的尸骨,又连夜飞驰,去幽州救人,可是等我们到幽州时,幽州城外已经变成了屠杀场。”
“王爷作为罪臣嫡系被押入都城受审,整整审了一个月,日夜不休,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出来后养了半年才恢复过来。”
“燕北动乱,眼看林胡大军就要冲破燕北防线,王爷拖着病躯抗旨出城,一路闯进前线,以三千兵力,救了燕北两万兵马。那两万兵马都是跟着郁老将军生死拼杀出来的,没有人感激他,他们甚至都宁愿死在边境,也不愿意被昭襄侯之子所救,人人唾弃他。他没有倒在炮火连天的边境,却倒在了这两万人的唾弃声里。”
“出身贵族,自幼锦衣玉食,郁老将军唯一的徒弟,天之骄子,却跪在两万郁家军前,为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忏悔。”
“三年拼杀,无数次险象环生,他用自己的性命在守护燕北防线,先皇却仍然不肯赦免他。”
“安成王扶侄儿登基为帝,摄持朝政,封他为王,百官罢朝,言官死谏,朝堂盘龙柱下,现在还有言官没擦净的血。”
“整整四年,弹劾王爷的奏折堆满了一整个书院,无奈之下,安成王劝他娶妻留质,这场历时四年的腥风血雨才渐渐平息。”
遥远的天边咔嚓一声,青紫色的闪电照亮了荒凉的雨夜。
“可是民间对他的声讨从未停止过,不算燕北王府内的刺杀,就说当年詹毅当街一刀,今年赵泾那一刀,哪一刀不是奔着他的命去的,可他每一年都不忘去龙城上一炷香。”
“别说了。”净心牵着火苗,顶着雨逃。
沙鹏阴狠地冷笑了一声,“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当年王爷在屠宰场上救了一匹即将生产的母马,王爷叫它绝尘,腾云就是从它肚子里刨出来的。”
净心一头埋进火苗脖颈上,肩膀剧烈地抖了起来。
沙鹏满意地拱了一下手,“师父既然执意要走,那便走吧,就此别过。”沙鹏转身离开了。
瓢泼的大雨眨眼就砸了下来,火苗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瓢泼的大雨里传来了细细的哭声。
魏铮最讨厌下雨天,到处都是潮乎乎的,衣服粘在身上,难受极了,今晚小皇帝本要留他,魏铮以为再留一夜,他腰就要断了,因此踩着时辰逃了出来。
雨太大,马车走得慢,路上总是陷进坑里,让他酸疼不已的老腰更加不堪重负。
心想这么大的雨,干脆在宋骁家里借住一宿吧。
正这会儿,马车停了,二两在车外说:“王爷,前面路上有个人,是那个和尚。”
“嗯?这么大的雨,他在街上干什么呢?”
“回王爷,那和尚昏倒了。”
魏铮更惊讶了,“昏倒了?我去看看?”
魏铮掀开帘子,一大波冰冷的秋雨劈头盖脸,二两撑开伞给魏铮挡雨。
魏铮走到净心身边,低头看了看,双眼蓦然睁大,他连忙蹲下来,满不在乎地将那浑身湿泥的人抱进了怀里。
他不敢置信地擦掉净心满脸的泥水,不断确认那颗红痣,手指在对方脸颊上不断抚摸,声音颤抖,“怀瑾?”
净心睁开眼,泪水涌了出来,他看了一会儿,抬手搂住了对方,“应则,我好痛,我好痛。”
大雨滂沱,魏铮耳边却刹那间安静下来,应则,他叫我应则?
“我不想走,可我没办法,我对不起他,可我好爱他,那天赤峰城内挂满了红绸,士兵沿街发喜果,他人在都城,喜事却都传到了婆罗峰上,我想忘了他,可是我忘不掉,应则,你救救我,我好疼。”
魏铮用力抱紧了他冰冷的身体,风雨中全是他的哭声。
“怀瑾,我带你走。”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