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西晋之南风乱》楚帛书

5、 诀别

　　多少年以后，已是羊献容的杨脩蝶再想起六岁那年的那一夜，只记得那夜的天特别的黑，特别的黑，似一头乌黑的猛兽时刻要将她吞噬一般，令她畏惧的颤抖不已。她害怕的把头埋在司马衷怀里，直到司马衷温柔的告诉她有光了，她才睁眼。然而，她多么希望自己没有离开司马衷的怀抱，没有看到那个让她不敢相认的女人。

　　这哪里还是曾经那个“婉嫕淑慎，美映椒房”的杨芷皇后，眼前这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面容憔悴的女人倒像是街头的乞丐一般，让人不敢接近。杨脩蝶怯怯的站在司马衷身旁，她拉着他的手迟迟不敢松开，更不敢走近那个女人。

　　“去吧，她是你姑姑。”司马衷主动放开了她的手，是时候让她面对现实了。

　　杨脩蝶怯弱的不敢向前，直到杨芷抬起头来，看向了她，淡淡一笑道：“你为何要带她来见我，我以为你可以狠心到永远让我见不到她了。”

　　“脩蝶毕竟是你带大的，让她来看你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么。”司马衷面无表情的说道，他没有看杨芷，杨芷却定定的看着他，冷笑道：“人之常情，好一个人之常情。如果你真的如此念旧情，又怎会下了那道诏书，把我贬为庶人！”

　　司马衷没有回答杨芷，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可是杨芷的话却被杨脩蝶听得一清二楚，她本就站在他们之间，回过头便能看到司马衷，所以，她回过头，疑惑的问道：“什么是庶人？”然而，司马衷却依旧垂头不语，这样的他令杨芷冷笑起来。

　　“呵呵，什么是庶人，平民百姓便是庶人，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后妃，只是一个随便任人宰割的平民罢了。”杨芷呵呵地笑得像个疯子，而她这个样子着实吓到了杨脩蝶。
　　“不，不要把姑姑贬为庶人，阿衷哥哥，你收回成命好么？”杨脩蝶颠颠的跑回到司马衷身边，她再度拉住他的衣袖，他顿时无奈了。

　　“你不要和脩蝶说这些有的没的，天亮之前，你多和她说些让她安心的话，这样你以后也能安心不是么？”司马衷目光深沉的看向杨芷，他觉得自己已经受不住她的控诉了。
　　“呵呵，安心的话？这便是你和贾南风那个恶婆娘一起想出来的招数么。呸，我不信了，从昨日我看到我娘斩首的那一刻起，我就不信你们了！”杨芷悲愤欲绝的喊道，昨日她在刑台上目睹了她的母亲庞氏被斩首之后，她便不信任何人了，她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充满了绝望。

　　“你莫要再提昨日好么？”司马衷不想让她说那些能够吓到孩子的话，他把杨脩蝶护在身旁，可杨脩蝶却好奇的听杨芷说话，她的眼中闪烁着迷惑的光。
　　“你不想让我提昨日，是怕这孩子知道你们的丑恶嘴脸么！哈哈，你还想瞒着她什么，她知道她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么，知道我们整个杨氏已经灭门了么！她知道么！”杨芷狂暴的大喊，从未见她如此，杨脩蝶着实被吓坏了。

　　“姑姑在说什么疯话，什么是灭门？什么是我的亲生父母都死了，祖父他……他也死了么？怎么可能！”杨脩蝶无法想象那个每月都来看她，给她带好吃的慈眉善目的祖父杨珧再也不能来看她了，而那个每半月必来宫中陪伴她的父母亲也永远不会出现了。她听人说死了就是消失了，她见过死去宫人冰冷的尸体，经常是夜里被发现的，之后再也见不到他们，这让她害怕的晚上不敢出门。而现在，她竟然被告知那些对她来说至亲至爱的人都消失了，她怎么可能接受呢，可杨芷的话让她不得不接受。

　　“我们全族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了，怕不怕？”杨芷声音冰冷的说着看向杨脩蝶，杨脩蝶立刻抱住了司马衷的大腿，泪如泉涌，嘴里说着：“姑姑骗人，姑姑在骗人！阿衷哥哥，她说得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见杨脩蝶哭得这般凄惨，司马衷登时便翻了脸，他疾言厉色的朝杨芷冷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这对她有什么好处，你一个人痛苦也就罢了，为何要让她也跟着痛苦，她才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是啊，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可她也是我们杨家的人，你觉得贾南风会放过她么！”杨芷的质问如一道惊雷劈在了司马衷的面门上，惊得他当场面无血色，竟是无言以对了。

　　殿中的紫金香炉里依旧燃着新进的沉水香，本是助眠用的，可现在即使闻着这淡然的香气，也毫无倦意，所有人却都清醒的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冰冷刺骨，甚至令杨脩蝶打了一个寒战。

　　“我会保护她！”司马衷声音颤抖着说道，他一把握住了杨脩蝶的手，而杨脩蝶也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保护她？你还能保护她！你自身都难保，你如何保护她？”杨芷一语中的，她本是站在他们面前，说完这话，见司马衷沉默不语，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走到席子那里跪坐下来，一如她平日里端庄大方的太后做派。

　　杨芷叹息了一声，朝着杨脩蝶招了招手道：“孩子，你过来，姑姑有话和你说。”

　　杨脩蝶先是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司马衷，他点了头示意她过去，她这才不舍的放开了司马衷，也不敢再哭，抽噎着走到了杨芷面前，像平日管教侍女教的那样，恭恭敬敬的跪坐在杨芷的对面。见她这般乖巧，杨芷抬起手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让她放松下来。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呢，只要能活着，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怕只怕别人死了，你还要跟着去陪葬。”杨芷这样说完，杨脩蝶顿时委屈的扑到了她怀里，又哭了起来。

　　司马衷抬眼看了过去，只看到杨芷温柔的抱着杨脩蝶，曾经的温暖记忆忽地涌进了他的脑海中，他的目光一下子定住了。

　　“杨脩蝶，你记住，从今以后，你要学会独立，学会自保。不要想着依靠任何人，谁都救不了你，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姑姑今天的话。”杨芷在杨脩蝶耳边说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话，她一说完，杨脩蝶就不哭了，她又继续说道：“杀死我们全族的人是贾南风，你记住将来长大了要回来报仇，无论如何都要让贾家付出代价，还有她的那些同谋，他们统统都要死！一个都不能留！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你都要去做！因为你是杨家的人，你就要为这一族奉献最后一滴血！”杨芷这样坚定的说着，杨脩蝶顿时睁大了眼睛，仿佛听懂了一切，眼中闪烁出晶莹的光。

　　“脩蝶，姑姑对不起你，让你承担如此大任，今生欠你的只能来世再报了。”杨芷哽咽的说着放开了呆愣的杨脩蝶，她知道自己今日说的话，杨脩蝶未必会明白，但是她相信将来总有明白的一天。

　　“姑姑，你是要走了么？”杨脩蝶不想再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了，可是这事由不得她。
　　“金墉城知道么？就是西北角那个高高的楼。”杨芷这样一提醒，杨脩蝶立刻想起来了，重重的点头。
　　“姑姑要去那里住一阵子，姑姑不在宫里的时候，我的小蝶儿要乖乖的听陛下的话知道么？”杨芷半哄半骗的说道，仿佛她只是暂时离开。

　　“金墉城好玩么，我可不可以和姑姑一起去？”杨脩蝶好奇那个地方，她还是想和杨芷在一起。
　　“那里不好玩，有恶犬，你不是最怕恶犬的么，怎么能让你去呢。”杨芷说着再度落下泪来，眼看着天空泛白，距她离开的时辰越来越近了。

　　“不，我不怕，我要和姑姑一起去。”杨脩蝶隐约觉得金墉城应该是不好的地方，因为很多时候大人们都喜欢用那个地方来吓唬小孩子，她怎么能让自己的姑姑去那么恐怖的地方呢。
　　“小蝶儿，你不能和姑姑去。姑姑要走了，你能不能答应姑姑最后一件事。”杨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期待之色。
　　司马衷好奇的看了过去，便见杨脩蝶正在点头如捣蒜，像个乖巧的猫儿。只见杨芷捋顺了一下散乱的额发，郑重的说道：“你能不能，唤我一声，娘亲。”

　　他们都没想到这竟然是杨芷最后的遗愿了，杨脩蝶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杨芷的脸上有着母亲般的慈爱，而那是让杨脩蝶拒绝不了的温暖，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喊了一声：“娘亲！”再度扑到杨芷怀里，这一次她是真的大哭特哭了。而这一次，杨芷没有再安慰她，而是决然的看向了那个一直站着的旁观者。

　　“司马衷，你答应我，有生之年，你一定要照顾好杨脩蝶！如违此诺，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杨芷大声喊道，不等司马衷回应，她一把推开了杨脩蝶，以最快的速度奔出了寝殿，门外贾南风派来的侍卫已经等候多时，他们给她套上了枷锁，押着她上了囚车，朝着那洛阳城最高处而去。

　　宫内，司马衷抱着杨脩蝶从后门离开，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门处，他才放她下来。等他敲了几下那角门，那门便开了，一个仆妇背着一个包袱等在那里。司马衷看着她充满善意的脸，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你是续伯家的人？”
　　“正是，请陛下移步，奴家主子正在车中等候。”仆妇指着角门外的马车，谨慎的说道。

　　司马衷看了一眼那马车，刚好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一个中年男子恭敬的跪在车中。司马衷知道那人就是阎缵，一个唯一愿意妥善埋葬杨骏的人，定然也能善待杨氏后人，而他也没有必要再去多说什么了。他回头把杨脩蝶带到面前，躬身与她平视，再度抚摸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深深的印在脑海里，这张脸和杨芷太像了，想必她长大了也会和杨芷是一个性子吧。

　　“脩蝶，从今以后，你便要离开这皇宫了。你要好好的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我会在这皇宫里等你。”他不舍的看着她，这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比他的生命还要贵重的孩子。
　　“不，我不要离开阿衷哥哥，不要！”杨脩蝶没想到自己会被赶走，她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的，永远都留在宫中的，可为什么不是永远呢。

　　“你若不走，我便把你贬为庶人！”在宫里“贬为庶人”四个字是何其恐怖的词，杨脩蝶是知道的，可为什么司马衷会和她这样说呢，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我不要被贬为庶人，也不要离开你。”杨脩蝶舍不得眼前这个人，这个让她无比安心的人，她已经没有了姑姑，她不能再没有他。

　　“杨脩蝶，不要逼寡人生气！”司马衷忽然换了称呼，俨然变成了皇帝气势，全然是一个陌生人。杨脩蝶下意识的放开了他，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被那粗壮的仆妇抱走了。

　　一出角门，她便嚎啕大哭起来，可她很快就看不到司马衷了，因为角门眨眼间便被两个壮汉关上了。一门之隔，一边是痛心疾首到跪在地上的司马衷，一边是声嘶力竭哭到断气的杨脩蝶。他们的缘分从这一刻起开始断裂，不知何时才能连上，而连上之时又不知彼此还是否怀揣着那颗初心。

　　只怕是等闲变做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