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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明安十九年,皇帝崩殂,朝内大乱,战事不休,妖魔出世,祸乱人间。
      “苦也,苦也……”一个少年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小声感叹。
      他颊边的碎发被汗润湿了粘在脸上,两个袖子上还有绳布勒过后的褶皱,看样子明显是哪里的杂工郎,但衣襟却是干干净净的,有用水擦拭过的痕迹。竟还是个十分在意自己外表的杂工郎。
      此时此地,若是有姑娘能不嫌弃他的粗糙衣料,愿意抬头看看,便能发现这位杂工郎长得还甚是英俊,五官精致不说,即使是叼着包子都显得他仪表堂堂。只是他刻意行走于拥挤的人群之外,任谁也无法分神关注到他。
      他只淡淡一瞥那被人群遮挡了大半的告示,似乎隐约能从上面看见什么人的画像。大口咬下一口菜馅儿和面皮,少年停也不停,继续快步走向街角不起眼的铺子。
      铺子表面朴素到寒碜,一眼看不出店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有好奇之士愿意进去看一看,就会发现这铺子卖的东西杂七杂八,无所不有,甚至连修真好物这等珍贵之物都大大咧咧堆在柜子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坐在柜台后面的便是老板本人,撇着小胡子,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刚踏进店的少年郎。
      “你——又要买什么?”
      倒不是老板不愿意做生意,可以赚钱谁不愿意做,再说现在战事频繁,能多攒点银子更是好的。只是这小子古怪得很,分明是一介凡夫俗子,却非要买这些修真之物。他托了人找关系进这些好货,是为了宰一顿游历至此的修士,才不是要给他这种无谓的小鬼。
      少年仿佛没有听见老板语气中的不欢迎,利落地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照例递给老板。
      老板一边接过,一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纸张上的墨迹早就干了,上面的字端正而隽秀,哪里是杂工郎能练出的字。再瞄一眼眼前的少年,一身麻布衣裳,腰间却坠着一枚和田玉,玉的颜色甚是清透,一看就价值不菲。若是说,他一打杂的,攒了这么多年的钱,都砸在一块玉上,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毕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在意这些个修身礼节做甚。但是……
      “麻烦您了。”少年见他未有动作,便出声提醒。
      “哦哦,我看看,符纸……还有什么来着……好嘞,都有都有,这就给你找去。”老板忙应了声,进里屋翻东找西去了。
      ——但是这世道,就算是朝廷命官,都免不了一不留神哪句话得罪了上头被抄全家。又有谁知道,流落街头的乞儿,曾经是被谁家捧在手心抚养的少爷小姐呢。
      少年接过打包好的东西,简单清算一番,付过钱,道了声谢便想转身离开,老板却出声喊住了他:
      “哎——你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少年顿了一顿,转过身,看向柜台后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男人。便在这时,这家铺子又有一位客人踏了进来,正好听见少年回答说:
      “我叫莫逐流。”
      这声音沉而润,听起来乖巧,却透着一股子凉意。但这并不惹人不适,反而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来人就这么看着少年与他擦肩而过,直到那颀长的背影消失在繁杂的人群里,而后才缓缓正过身来面对老板。
      老板正摸着下巴,眯着眼,脑子里搜索着最近朝廷通缉犯里是不是有个姓莫的,仔细一想没有啊,顿时有些失望。这时才注意到又一位客人走近他,而且来人腰佩长剑,着装不凡,瞎子才看不出来是修真界的大人。老板讪笑着搓了搓手,赶忙问道:
      “哎呀,这位仙人,可有什么是我这破店能帮助您的?”
      *
      莫逐流今天下午就结了工钱,买了些做符咒、信号烟火需要的材料,准备回自己的大本营去,做出来储存一些备用。
      他的大本营,说是大本营,不过是一个没什么人愿意住的小乡村。因为地势不好,男人们都像他一样远走他乡,去富有的镇子里打工,谋求发展。他们会偶尔寄些银子回来,偶尔不寄也说不定。总之,这小村子里只有些老人、妇女和孩子相依为命。他们上山挖野菜或是采野果也好,好歹能活下来。
      村子靠着山,常有玄门人士爱来此夜猎抓走尸,也算是给他们解决了大麻烦,但也会有漏网之鱼。莫逐流只好在临走之前,给每家每户赠送了辟邪符咒,希望在他不在的时候,能帮上一点小忙。
      算算上次他一走也有两三个月,想着回去之前,可以去山上采些野果给邻居家孩子分了吃。
      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回到村子,等他上了山,发现现在天还未暗就能看到两三群修士着装的人,聚在山上不知想做些什么。这种时间,妖魔根本不会出来,想想也许是提前来布阵,倒也有趣。
      莫逐流动作轻快地爬上一棵树,开始摘果子,刚摘没多久,就见几个修士直接走到了他所在的树下面,停步了。树很高,一时竟也没人发现他。
      莫逐流感到有些尴尬,不过底下人神情实在严肃,他一时没敢开口说话。
      “都明白自己的任务了吧。”
      “明白。”
      “这次按照广川王的要求来,上头绝不会亏待你们。”
      “是!”
      修士们离开,莫逐流又在树上愣了一会儿,直到天彻底黑下去,这才慢吞吞下了树,往山下走去。
      广川王,他有印象,是凡间这场争夺皇位的闹剧中的一员。至于那些修士,的确会有一些权贵倾慕于修真界的力量,于是以钱财权势相利诱,这样,难免有些在修真界混得不好的小家族经不起利诱,会出山干扰人间。
      众可知,修真界向来是各家管各家之事,不像凡间集权于中央,所以谁也没有理由来阻止别的家族做什么。千百年来,大家界限清明,心知肚明有那么几条规矩应当自行遵守,却从来不会有真的法度实行。
      如此说来,似乎总有一天,修真界也会上演同凡间一样的闹剧。
      莫逐流用布袋裹了一包新鲜果子,又刻意躲开那些修士,以免撞见他们布的阵。这使他下个山花了不少时间。
      还没从山上下来,远远的他就看见山林掩映下星点的火光,还有嘈杂的人声。心里咯噔一下,暗觉不妙。莫逐流加快了脚步向村子赶过去。
      和他想的一样,是军队。士兵数量不多,看起来像是残兵似的,走近了看,有的人甚至腰间挂着折了一半的刀剑。他们大部分守卫在一户人家四周,其余兵士正去别人家的院子里,挨家挨户讨些口粮。看到这幅场景,莫逐流微微放下心来。没有对老弱妇孺下手,看来这位“广川王”颇有贤德之心。
      但他很快就噎住了,因为他发现兵士们守着的那户人家,正是他两三月没回的“大本营”。
      “什么人!”
      莫逐流还没走近,就被拦住了。小兵举着火把,灰头土脸的,肩甲还被削掉了一半,目光却还分外精神,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只好无奈解释:“这里是我家。”
      “你家?这……”小兵一下子愣住了,说话吞吞吐吐起来,转头望了望院里面,似乎在期待什么人给他解围。
      这时院里屋门开了,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走出来,中气十足地下达命令:“让他进来!”
      莫逐流以为他能进屋了,结果这条路是一波三折,进了院子又在门前被拦下来。
      “我们王上有话跟你说。”
      将军话音刚落,就听见屋内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你住这里?”
      屋内点了灯。莫逐流注意到,旁边纸糊的窗上印出男人模糊的侧影。男人散了发,声音年轻,听起来却很疲惫,也不知晓他是否是刚从凶恶的战场逃到这里来。
      “是。不过我离开已将近三月,若王上不嫌弃,也可休顿于此。”
      “多谢你,不过我如今……”男人如鲠在喉,只能懊恼地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顿时恢复了些精神,道,“但是,请相信,待我重振旗鼓,有朝一日凯旋,我安平王定不会亏待你们。”
      莫逐流还没来得及为他的坚韧之心所感动,就发觉一件不妙的事。
      “……您是安平王?”
      “是,安平王李佑。”
      安平王在此,那修士口中“广川王”又在何处?
      怀中野果陡然沉了下来。莫逐流紧了紧胳膊,还是决定将心中疑虑说与对方听。谁想安平王刚听罢就失了态,猛地站起身,把身下座椅都弄倒了。
      “王上!”那将军急忙出声压制住他,“您现在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不行,”安平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沉声道,“王叔贿赂修士想做什么,我们尚且未知。但一定是来对付我的。这里的村民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如果我们这时候离开,他们只能是死路一条。”
      “李佑!”将军怒目,“你能不能不要小孩子气!到时候全军覆没,等我死在你面前,看谁还有本事保护你……”
      莫逐流一惊,那将军气得口不择言,几乎要冲进屋里去,安平王竟也由着他骂,得幸亏院子里没有其他兵士在。最后听到“死”字,安平王身体一抖,深深埋下了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将军松了口气,对着莫逐流抬抬手,道:“见笑了。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但以防万一,会留下三十兵士保护你们。人不多,还请理解。”
      莫逐流应过声,便退去了隔壁家,把怀里的果子全分给那家的孩子,紧接着就挑了灯,伏在那家的桌上,开始专心画辟邪的符咒。
      如果是修士作祟,看到山下都是普通人,便不会再动手。更何况修真之人使用的法术,一般也不会危及凡人。因而他们要设防的,只是惯例的低阶走尸,只要在门前贴好符咒,就不会有问题。
      各种符文早已烂熟于心,于是他动作飞快地画了一大叠,打算出门给各家都分一些。等出去后发现,自己家房里的烛火已经灭了,村里兵士也撤走了一大半,只余下几小队举着火把在村外戒防,估计等明天早上他们便会离开,去追赶安平王所在的大部队。
      分完符咒,嘱咐好各家,夜已经很深了,天气渐寒,露水深重,远处的景都是模糊的,更别提山上,都已被雾气围绕,放在白天仿若仙境,但若是这个时辰,黑黢黢的,就好像妖魔的巢穴。
      莫逐流回到自己屋子,翻出来已经落了灰的书,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页,就着手里新买的材料,开始制作信号烟火,想着万一哪天村子里出了难以应对的事,发个信号,若正好有玄门修士路过此处夜猎,能前来营救便是大好。
      *
      真正的变故从村口男人的惨叫声开始。
      这声音凄惨极了,距离不远,一听便知是村口那群兵士。很快的,还没等谁做出反应,像是在响应这声似的,接二连三的兵士哀嚎出声。
      一股无名的恐惧猛然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
      发生了什么?
      是走尸下山了吗?
      莫逐流捏了下胳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不会的,这群兵士再不济也不会被几个低阶走尸弄成这副德行,怕是广川王和那群修士做了些什么。
      火光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响在村子的土路上。莫逐流赶紧冲出门去一探究竟,临走前不忘带上符咒防身,推开院门,正好拦下一个小兵。那兵士帽子都歪了,遮住了视线,莫逐流帮他扶正,便见他一副惊恐得好像见了鬼的模样,忙问他怎么了。
      “有……有怪物……好多好多……”小兵浑身都在颤抖,火把险些戳到面前人脑袋上,火光随着动作摇摆不定,照得他脸色忽明忽暗,更显可怖,“吃……吃人的怪物,我兄弟被它一口咬下半个脑袋!快逃……”
      他没能说完,只能直愣愣地瞪着他刚来的反方向,冷汗簌簌地往下流,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来不及了……”
      这次是女人和孩子的惨叫声声回响在他的耳畔。
      莫逐流转过头,便见披头散发的干扁人尸刚从一户人家出来,正张着血淋淋的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一路撞开脆弱的篱笆墙,飞快向他们这两个目标跑来!
      “快跑!”莫逐流当机立断把袖中的符咒全部丢给坐地上的小兵,自己则火速跑回屋里。
      “呼——呼——”
      刚刚那幅瘆人的场景还占据着自己的脑海,莫逐流抬起胳膊,才发现自己也在抖,咬咬牙,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铁剑,又顺走桌上刚做好的一个信号烟火,再次冲出门去。那把剑是他托老板招人打制的仙剑,便宜货罢了,也不知能否抵御得住。
      在屋门口就赶紧点了一个信号烟火,却没想到还没发出去就直接焉了,愣了半秒,又转身回屋,中途还把椅子撞倒了。
      “咻——啪——”
      红色的烟火在夜幕中灿烂地绽放开,原本应当是停下来好好观赏的时候,谁能想到,烟火之下,竟是一番惨剧。
      院门口,怪物正在啃食方才那小兵。小兵趴在地上,还死命地想要往外爬,半个身体却已经是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直视。
      莫逐流提着剑小跑过去,强忍心中胆怯,果断一剑砍向怪物的头颅!“咔嚓”一声,剑居然就这样断了,然而那怪物的头还有一半与脖颈连着,场景甚是胆战心惊。怪物见状停下来,站起身,借动作扶正了脑袋,对莫逐流露出可怕的表情。
      耳边不断传来的哀嚎一次次击打着他的神经,不知道是哪家的烛火被打翻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兵的火把滚远了,一时间,大火在村子四处熊熊升起,宣告着地狱的光景。
      用断剑堪堪抵挡住怪物的一次攻击,听黏着鲜血的利齿在铁剑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头痛得快要炸掉,而近在咫尺的可怕面容更是挑战人的心里防线。莫逐流从额头淌下冷汗,心知肚明这绝非普通走尸,也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而祸端,绝对是今天山上那群修士。
      断剑终于从把柄处开始断裂,莫逐流借力往旁边一送便要逃走,结果竟被怪物直接扑倒在地!
      怪物的指甲尖长,直接在腿上刮了好几道口子,道道血肉翻起,痛得无法呼吸。想挣脱,怪物又一口咬上,莫逐流一脚蹬过去,怪物不离不弃,再次扑上,这次干脆朝他脑袋啃来。他于是只能绷紧了神经,拼死用胳膊挡在面前。
      那怪物仿佛吃多少都不会满足,大口撕咬他的臂膀。他感觉自己的血都要流尽了,全身撕心裂肺地疼,耳朵里不断传来肌肉被撕裂的声音,这种真实而强烈的痛楚几乎要让人失去知觉。
      谁……谁可以……救……!
      “噗哧——”
      粘稠的液体溅了满脸,莫逐流浑身猛地一颤,忍不住干呕起来,紧接着察觉到胳膊上的利齿松动了,于是赶紧使劲朝身上怪物踢了一脚,坐起身来,手撑着地,狼狈地朝后退,却还在大口喘息之时,眼睁睁看着前一秒还凶狠至极的怪物,此时动作僵住,就这样往旁边倒去,后脑勺的位置银光一闪,原来是一柄长剑插入了那怪物的后脑,剑尖直接突破前额几分。
      这剑和他那把有着天壤之别。这把剑从泛着的光泽上看,就是真正的非凡间之物,更别提做工的精致程度。
      剑身映出一片火海,仿佛一切的罪恶都被封锁在这把剑当中,唯有折断它,才能解脱。
      莫逐流使劲眨眼,想让视线清晰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似的,不禁暗暗心惊,心想那使飞剑之人若是用力多了几分,恐怕现在自己的脑袋就要和怪物的脑袋串成一串了……
      思考得越来越慢。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或去做其他事了。伤口痛得没了直觉,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最后只能缓缓靠在了地上,身上被周围的烈火烤着,甚至带来一丝绝望的温暖。
      在意识消散前,莫逐流好像看见前方燃烧正旺的地方,有一个人。明亮的红光里,白衣蹁跹不已,一时竟分不清他的衣角上究竟是火焰的纹饰,还是真的火舌在舔舐。
      只是在莫逐流的眼里,那人就如上好的一块冰玉,破开了漫天的大火,一步步,向他而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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