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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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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晚八点半的时候,石桥芽骑着自己的黄色自行车来到了江边。越靠近江边,风吹在身上越冷。她只在白色t恤外面套了一件牛仔衣,江风令她忍不住想打喷嚏。风迎面吹来,扬起她披散的黑发。
她随意地将自行车停放在花坛边,径直走向栏杆趴在上面凝视着漆黑的江面。周边的橙色路灯在黑水上镶嵌橘色宝石。她盯着暗波,除了身后行人的说话声和幼童的尖叫嬉闹声,仔细聆听能够听到江对人类的密语——用拍击墙壁来代替。
朱红色的油漆涂满栏杆,她一只脚轻轻踩在上面。对岸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步履不停的行人呈现出一种属于大城市的忙碌,然而这令石桥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归属于这座城市。所有的一切与她仿佛都没有关系。她在打工的地方也是,在这里也是。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熟练地抽出一支再熟练的点上火。随着她深吸一口,红光在烟草那端猛然出现且愈加强烈。她轻轻点着栏杆,将灰抖在江里,随水一同飘去。她将烟慢慢地吐出来,熏得她冒出眼泪。
她皱着眉挥手将烟雾散去,在余光里有另一个人出现在这边。她小心地转头——悄悄扭动头部增加角度——一个穿着黑色夹克里面穿着白色连帽衫的男性也同样站在这里凝视江河。他的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眉头微蹙。一动不动凝望水面的人有哪个是无忧虑的。她又吸了一口。
只见那个男人同样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她眯眼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是万宝路黑冰。他细长的手指从烟盒里抽出白色的烟条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随后他似乎习惯性地想从口袋里找出打火机,然而他在右边口袋里寻找无果后又蹙眉把左边口袋翻了个底朝天。牛仔裤的口袋他也摸过了结果是一无所获。
松野长彦一抬眼就见到一只手上面放着红色的塑料打火机。上面印着一家商场的名字,应该是活动送的。穿着蓝色牛仔外套的女人只是轻轻地将火机送到他面前没有说别的话。他微微颔首向她说了声谢谢。橘黄色的火光映着他的脸,黑色的瞳仁里亮起了星星。这里的夜晚不算安静,但是只要望着涌动的江流,一切仿佛都是虚无。
在四月份的时候,松野长彦的父亲被确诊是肺癌。起初只是以为背部疼痛是因为过于疲劳,然而体重暴跌令他不得不接受现实。令整个组织不得不接受现实。松野长彦父亲的倒下令组织一时陷入慌乱。唐泽在努力地维护上下的秩序,令组织的工作井井有条。但是不是所有事是可以通过维持秩序解决的。
父亲如同婴孩一般无法自己做些什么,甚至连呼吸也要靠呼吸机来维持。当白发稀疏、面颊凹陷的父亲合着眼睛躺在床上延续生命的时候,他在想,父亲真的还是自己在活着吗?依靠机器来维持生命,真的是算活着么?不,或许这只能算活着。父亲已经吃不了东西了,面对任何令人馋涎欲滴的食物,他都毫无胃口,连进食都做不到。
“长彦,不要害怕。”
这是父亲曾对他说的话。无数次,无数次回响在他脑海里。然而唯独这次他真正的察觉到恐惧。父亲离开后他该怎么办。组织一下子就落在他的肩上。他的确接受过指导关于如何管理,但是真正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背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哪怕无比害怕,那一天终于来了。
一个礼拜前的星期四夜晚,父亲已经停止了心跳,和世界永别。所有的组员在堂中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都沉默着低下了头,有隐约的啜泣在大堂回绕。但是不包括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哭不出来,尽管心底无比悲伤但是他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他以为唐泽会说他冷血,但是他没有——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父亲旁边安静地垂下头双手掩面。或许大家以为他在无声啜泣,但是他没有。
洁白的医院,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洁白的病号服,洁白的云朵。
父亲去的世界是否都是洁白的呢?
他不知道,他坐在父亲曾经的办公室里仰望天空偶尔会有这样的疑惑。在高楼林立之间,那片蓝色的天空弥足珍贵。偶尔有云朵将它盖住。
父亲现在大概是化为了一阵风吧。他想。
少主真是坚强。大家都这么说他。但是只有他知道,崩溃的那一天迟早会来的。一片片雪花落在房顶,总有一天会将平顶房屋压垮。他在幽暗的办公室里点燃当天第十三根烟,垃圾桶里堆着的烟盒已经装不下了,甚至有几包散落在周围。他一边叼着烟一边看着荧光屏浏览着资讯。
他已经工作了三十六小时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个礼拜究竟谁没睡过觉。他想发了疯一样在电脑前伏案工作。唯有工作才能令他暂时忘却父亲去世的事实。
但是他要疯了。他无数次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眼泪仿佛在此刻烟消云散。
凝望江河是他以前考试前的习惯。那时候他压力一大他就喜欢跑到滨江大道去吹吹风缓解心情。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啊。最大的压力是考试。
好笑。
但是好怀念。
简单的忧伤。
父亲落葬那一天,大家都穿着黑色西服来了。所有人抿着嘴,紧绷着脸,甚至嘴角都有些下垂。他一边接受着他们的问候一边打量着父亲挂在灵堂里的遗照。是同他印象里和蔼的父亲并无二致。父亲仿佛还在他面前微微笑着。
这一周以来的工作弄得他心绪不宁。他不知道这样子无止境地干活是否正确。但是他只能这样来麻痹自己的内心。人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江风吹扬起白色的烟雾卷向天际。周围的行人逐渐减少,小孩子的声音也逐渐消失。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自己。日复一日地在便利店里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头。每天会到小公寓里面对着空荡的房间的时候她就浑身提不起劲,只倒头躺在地板上,仰望着天花板橘色的灯。
所有人都那样,对所有人都冷漠。说不上对她好,也说不上有多差。只是都用一贯的淡漠的表情去对待每个人。大家都习惯了吧。她每天看到不同的脸蛋上都挂着相似的表情,那一瞬间她觉得所有人并无二致。
或许是江风太冷,她的嗓子有点不舒服。于是她用嘴叼着烟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向不远处的贩卖机。
贩卖机的幽幽白光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在寻找着她想喝的热饮。“喝杯咖啡吧?”她自言自语。随即摁下了摁钮,但是当支付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没带零钱。她同先前那个男人一样,在摸完自己口袋之后茫然地站在机器前面,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也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是好。然而在一筹莫展地环视周围的时候,她见到了那个男人望江河的背影。或许可以问他借几块钱。
噗呲——
男人右手拿着可乐放在栏杆上,无名指拉开了易拉罐。她双手捧着那杯热咖啡取暖,烟自然是被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火星。
“怎么出来不带钱?”是松野长彦打破的沉默。他站的很直,没有靠着栏杆。她低下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桥芽低着头,放任自己眼神跟随波光粼粼的江面起伏。正当松野长彦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即使是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下也不是很容易听清。他略微侧着耳朵。
“不知道怎么——就跑出来了。什么也没想,只知道要出来,于是就骑着自行车莫名其妙地骑到这里了。”
“是这样啊。”他说。他举起可乐喝了一口,接着谁也没说话。她和他又再次沉默,谁也不打扰谁。她盯着江水,他盯着路灯。
在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后,她说:“我要去买个饭团吃。”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吃过东西,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他将可乐揣在手上:“一起吧。”便利店就在对面,但是他不愿意让一个女生自己走夜路。也有点因为他自己肚子饿了。
便利的里只有一个没精打采的中学生。他向他们问好的声音也是没精打采的。他耷拉着眼皮,眼睛下面一圈乌青。似乎在做着录入工作。她只是朝那里扫了一眼,就走到冷柜前面找饭团。
种类不是很多,到了这个点差不多都被挑走了。石桥芽随便拿了两个明太子就去付帐。松野长彦将可乐喝光随手扔在自动门外的垃圾桶里。见到她坐在椅子上又看到微波炉亮着知道她买好了。他也随手拿了两个饭团给那个中学生。“要加热吗?”他拖长了语调。他点头。随后他拉开她身边的椅子。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深夜了。“早些回家吧,不要太晚。”他说。石桥芽摇摇头,但是并未多言,只是摇头。或许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个中学生喊了一声饭团好了后,他起身去拿,一双手捧着四个饭团。
他将明太子的给她,鳗鱼的留给自己。
“其实还有一个我是想给你的。”她拆开透明的包装纸,“如果你顺手接过,那么那个就给你。如果你没有,那我也可以把它吃了。”他其实知道,在她看到他进来后她盯着他几秒钟。大概是在思考他的意思吧。
“谢谢。”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这个。
他们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饭团。
“我知道你。”她冷不防地又说,“请节哀。”她是从新闻网站上得知的这个消息吧。他想。“你叫什么呢?只有你知道我而我不知道你似乎有点狡猾呢。”他咬了一口饭团问她。“石桥芽。”她用纸巾擦嘴,将另一个饭团塞在包里。她把这个当做第二天的早饭。
松野长彦和新闻上报道的温和不太一样。眼前的这个男人充满着悲戚。哪怕是从他的眼神里也可以读出这一点。
便利店和外面没有差多少温度。只是室内无风因此更暖和些。他们又站在江边,凝视着黑暗里的水流。对岸的车辆飞驰而过,行人几乎看不到了。夜深了,大家各自在屋里孤独。她突然想喝姜茶,但只能喝咖啡代替。
在此刻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没有前路没有退处,一切都是静止的。他不想再去思考未来,他只想活在现在。他皱着眉拿着他给的打火机再次点燃香烟。他的人生此时一片灰暗。父亲去世,组织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所有厄运接踵而至。他摇摇头,只留下一声长叹。
她不明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是要在便利店打一辈子工吗?她的男朋友和她分手也好几个月了,是因为劈腿。她再也忍受不了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了。她的神经麻木,对所有悲伤毫无感觉。喜怒哀乐仿佛在她的世界里不存在。
咖啡被她喝完,在余温散尽后被扔进垃圾桶。
而这时,仿佛是灵光一现,他们同时转头目光交汇。他们仿佛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风吹起他们的发梢,飘在他们的眼前。
她和他同时伸出手拂去遮挡面庞的头发,问道:
“——要接吻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