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染九离》凉木汐

3、人间人

　　隆冬那日，一向许我睡至晌午的师傅，硬是在辰时就将我提了起来。
　　我睡眼惺忪，半卧在榻上，对着师傅怒目而视。
　　师傅对我的愤怒倒是视而不见，只缓缓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轻抿唇角，“你确定要以这副炸毛的样子听我吩咐？”
　　我一听“吩咐”二字，瞬间清醒大半，随后忙飘到师傅身边，半倚在他膝间，“离儿早起，好好修炼，好好听话，师傅莫再闭关可好？”
　　师傅笑道：“好在你还知道我要闭关。”
　　“自然知道。”我声音越来越低，“一听师傅说吩咐，我便知道师傅又要神游天外，独独留我一人在这诺大的九离山，吃穿难如心意……”
　　师傅听出我话里不满，忙安慰我道：“你别担心，我交代了山上其他妖灵，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他们定好生照看着你。若是吃穿实在不喜，那便去离心涯处找梨若……”
　　我一听那“梨若”二字，心上一阵郁结，忙打断师傅的话：“不要，我就在此处等师傅出关便是了。”
　　师傅浅浅一笑，抬手将我一簇发丝别至耳后，“记住我说的，莫要……”
　　“莫要独自走出结界。”
　　师傅一笑，“嗯，也不要……”
　　“不要被有些小妖蛊惑乱闯人间。”
　　“对，”师傅笑意不减，“听话的离儿是好离儿。”
　　我默默伏在师傅膝上，心情尤为沉重。
　　其实，别看我常日俨然一副野猫的样，不好好修行不说，还日日扰着师傅，可一旦师傅要闭关，我便总觉着被他抛弃，会要死不活上好几日。
　　师傅每年里，总要闭关一次，且一闭就是足足两月。那两月里，我是日日念着师傅，吃吃不好，睡睡不好，穿也穿不好……
　　嗯，师傅早膳时熬过的那个汤味道其实不错，还有晚膳的那个菜其实也不怎么腥，还有那件我委实不喜的衣服其实也还好……
　　你瞧，我多念着师傅。
　　恍真是一日不见，如……如那三秋尔！
　　区区半月，我心绪郁结，总觉着没了师傅的九离山，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索性使着那练了多年才勉强可腾云的本领，绕九离山许久。
　　勉勉过了那高壑，却是气力已将尽，便只好寻了处腹地，摇摇坠了下去。
　　高处瞧不仔细，待落地后才发觉，原是一处腐木长桥，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而那长桥另一端，倒连着远处别座山峰，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说来奇怪，我在这九离山待了百年之久，四处瞧过，闯过，竟是从不曾见过此类风景。
　　我伸手想试试那桥稳妥与否，却不小心被那木上倒刺将手划了一道。那刺极利，还未有痛感，血却是汩汩流了出来。
　　便是不痛，我将手抖落几下，把那血甩了干净，便一步一步朝着桥对面走去。
　　桥面有落灰，我行一步，那落灰就从桥上飞下，朝着崖底奔去。
　　我瞧了那崖底一眼，暗暗心惊，得亏了我是猫，不仅体态轻巧身有九命，还修了些差不多的灵力，不然如那落灰般掉下去，可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原是真如师傅所说，这修行，能保我猫命九条的。
　　师傅所言，字字在理，在理！
　　摇摇过了那长桥，我回身望去，顿时吓了一跳。
　　那身后长桥却不知何时早已变了模样，方才腐木全成了新枝，仿若才将将从那地下长出似的。
　　我疑了许久，方大悟，定是我灵力高超，所行之处皆有福焉，才这般步步生……嗯，步步生出那新枝。
　　思及此，我心大悦，再不疑，只继续向前。
　　前面是个小小洞穴，我入内行了不过百十步，便出了洞，洞外一条青石小路，直通着前方林木，那林木极高，又阴蔽，惶惶遮住了青天白日。
　　我在九离山待了百年，瞧了花开半夏，看过草木一秋，却是不曾见过此类遮天之高木，不免心下生奇，不由又向前走了几步，却突觉周身冷了下来。
　　我停下脚步，将身上衣物裹紧了些，愤愤回头打算回我的暖窝，却见身后只是参天大树，哪还有什么来时小路。
　　又是阴木遮天，又是零落风雨，这简直比师傅历劫还要苦上些。
　　“姑娘，姑娘？”
　　我乍一听，似有什么飞禽在叫，忙四下查看，只见前头林子里一瘸一拐走来一个人形。
　　那人形见我瞧着他，又朝我挥舞着那两只手，一声声叫着“姑娘，姑娘……”
　　我待他走至我面前，方开口：“你叫姑娘？”
　　面前的人形一怔：“在下王念，是在叫你姑娘。”
　　我盈盈一笑：“那你便叫错了，我名唤九离。”言罢我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啧啧叹了几声。
　　“你是如何修炼的，连这人形都如此好看？”
　　那人形躲开我的指尖，眉头皱成了沟壑，愣了许久才道：“什么修炼？什么人形？我生来便是这般模样！”
　　“那天道果真不公”我喏喏一句，随后化成原身跃至那人形肩上，“瞧我生的，手脚难分，面貌软糯，瞧着……”
　　“妖……妖怪……”我爪下的人形突大叫一声，整个人回头欲奔，不料撞在身后大树上，又“哐当……”栽到地上。
　　我变了人身凑到那人形跟前，“哪有妖怪？”
　　那人双目瞪圆，又发抖又结结巴巴张口道：“你……你……猫……猫……”
　　“我是猫。”我截住他的话，“你呢，你是什么？”
　　他别过头不看我，言语间竟全是颤颤巍巍，“我……我自然是……是人……”
　　“人？”我默默随着他念了一遍，又喜又惊，“可是人间的人？”
　　那人见我凑近了些，又极力往后躺了躺，点头道：“是……人间的人，你别……别吃我。”
　　“我又吃你做甚？”我伸了手扶他，他却又向后躲去，左右他也走不了，我便收了手，立在旁边仔细瞧着他。
　　这个名唤王念的人间之人，面色白净，眉眼深邃，样貌虽比不上师傅好看，但瞧着，也煞是赏心悦目。
　　师傅曾告诫我：“人间之人，虽无移山倒海之能，但有毁心毁天下之力，你莫要入那人间。”
　　我诧异：“那为何我们还要化为人身？”
　　师傅望着我，语重心长：“我们只是个样貌，而他们，是藏匿。”
　　我不懂师傅说的话，亦不懂眼前这人间之人，为何却又怕我？
　　横竖师傅还在闭关，我又一时寻不着回去的路，索性便随了这王念，一道去那人间走一遭，也不枉我猫命一世。
　　定了主意，我又朝那王念凑近了去，他适时又叫几句，“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我装模作样地吓他：“原是打算吃了你的，但我心有慈悲，索性放了你去，但你要允我一事。”
　　王念怯怯望着我，“当……当真？”
　　我拍拍胸脯，“本仙一诺，自不食言。”言罢我又在心里默默念几遍“小妖一诺，小妖一诺。”
　　王念瘫坐在那参天林木下，面上由白转黄，又由黄转青，瞧见我贼贼一笑，忽地又白了回去。
　　人间，许是极其有趣，若是师傅能一道陪着，却是极好，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