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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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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州军港正是濮阳极东之地,城中住民多为常役军军属,几十载前方悄然成城。小自不必说,物资不通才令人苦不堪言。说来道去,秦州也只有一处好的——盛产海盐。濮阳一国全仰仗海盐、井盐过日子,因而犯错做苦役之人反不象其他地方镇日做牛做马、担惊受怕,每日只需搬运盐、晒盐就可。自然,这也是濮阳曦苦思之下的旨意。韩朝也懒得拒绝,地方小着实是件好事,正可令他忘却往日浮华。

      于是,天命十年十月底,韩朝被两名押差解往秦州。此前不久,甄亲王濮阳熙居然险避过众人耳目,趁着逼他受刑之时逃出生天。此事吓得刑部尚书一刻不敢延误半夜三更跑到泰永殿请罪,幸而当日皇帝心情正佳,并未多怪罪,只是将刑部尚书给撤了,另派众多侍卫追踪逮捕叛贼。新任刑部尚书不敢大意,加派四名侍卫暗中跟着这三人,以免与上任遭同样命运。不过,即使前些日子发生如此大事,韩朝依旧是未曾上过镣铐便来到隔京城撩晔一个月行程的井州。

      这井州位于濮阳东部,已是接近海边,素来最为养文人骚客。同时,号称濮阳第一酿酒师欧阳醉近年已安居此地,亦是名酒醉拂柳产地,更是引得不少贪杯者前来拜访。可惜欧阳醉生性怪异不好与人结交,乘兴而来者往往败兴而归,望着美酒只有兴叹的份。

      韩朝本在一路上都冷冰冰的不答理人,却在看见井州城门时低声请两位押差宽限一日,容他去拜访欧阳醉。两位押差实在不忍这仙似的人儿失落去,且他也好不容易愿意多处走走,当下连连答应。

      在城中客栈定了房后,两位押差便领着韩朝,拿着用银两从小二哥那换来的地图,施施然的向城外而去。但韩朝战马飞翼脚程实在非寻常马儿可比,不到两个时辰,押差们就失去他的影踪。两位押差倒也不惊慌,将马儿停在井州城外罕山竹林下,一面等着韩朝拜访友人归来,一面找出包裹里圣上下的密旨认认真真看将起来。

      寻常人找欧阳醉时,即使是打点了城中小二哥、豆腐大婶之类的百姓,也未必能寻得到欧阳府邸。罕山以竹林美景著称,在此隐居的名人居士也不在少数,通常是木屋或竹屋三两间嵌在竹林中,也辨不出是哪家哪户。欧阳醉向来不喜与人交往,若是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且这名人居士性子也都古怪得紧,任你百般说好话他就算知晓也不会理会,我行我素。

      但,这于韩朝倒没什么要紧,若是有人前来告诉他欧阳醉的住处他也未必会领情。自顾自的过了山下竹林后,在路上遇见几位大冷天钓鱼的仁兄张着口目送他发呆,他也懒得问,就这样过去了,任不知识不识路的飞翼飞奔着。

      驱马过了罕山山脚,举目向上望,被新雪覆盖的竹林千竿万竿犹如水墨图画。隐隐的,雾气自山内升腾而起,飘渺如虚无。

      韩朝低声喝着躁动想再奔驰一番的爱马,拨转马头向着大道旁一条小路而去。七年,料不到飞翼不记得路了,他还记得。小路尽头是条小溪,飞翼逆着溪流而上,温泉的蒸汽扑满一人一马,温润如春。

      过了个溶洞,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如一轴画卷般履开。完全不似洞外苦寒之景,洞内细竹绿如翡翠,鸟语花香,温泉迷雾冉冉升腾着,轻烟丝缕,自小飞瀑下深潭中蕴起,掩在竹林后的翠色竹屋长廊上,一个绿裳男子温和的目光睃来。

      韩朝下马,拍拍飞翼,飞翼便撒欢似的沿着原路跑走了。理理素衫,韩朝静静等着欧阳醉发问。若是无人带领,他一人恐怕过不了这竹林,如此通晓阵法,大哥不当将军倒真是可惜了。

      “来者何人?”绿裳男子慢慢自椅子里起身,问道。

      韩朝不语,绝美的颜容傲然冷漠依旧。

      “朝?!哎呀!”不过刹那,一团绿云罩顶,绿裳男子欧阳醉,闻名于世的濮阳第一酿者,惊喜交加的来到这美丽非凡的结拜兄弟跟前,他俊雅出尘的相貌因着披散的长发而添了几分豪气,“听说你被曦流放了,还担心着是不是要到秦州去瞧瞧呢。如此看来,他倒还是舍不得你受一分委屈嘛。来来,告诉大哥,你到底犯什么事了?逼得他不得不将你舍掉?”

      韩朝看他一眼,冷冷的:“你这双眼睛还想到处乱走。”就事论事。

      欧阳醉一笑,一口晶莹白牙:“最近眼睛是越发不好用了。不过,即使是看不到,有人来了倒是清楚的。”

      瞥瞥他看来透亮的深棕色眼眸,韩朝轻冷嗤一声,也便不多说了。

      深棕色眼眸的主子察觉有异,白牙又一亮:“你也打定主意离开他了?他若是没了你,怎生过活?”

      冷冰的气息愈加重了,为免自家竹屋遭拆毁的危机,欧阳醉一手摸摸自个儿的高挺鼻梁,决定见好就收,一手拉起韩朝便冲进竹林。一绿一白双影如魅,射入竹屋靠水潭的长廊中。一到得廊中,韩朝便冷眼瞧着在潭里游弋的十几尾稀罕绿鳞鱼,只见它们摇头晃脑的好不快哉!一时间提起濮阳曦的不快也消解几分。

      感受到身边小弟心情好了不少,欧阳醉便进屋去,只听得一阵清脆的酒壶碰撞声后,浓郁的香味流泻满屋。韩朝眉微微蹙起,冷漠的脸依旧是看不出任何快与不快。片刻后,欧阳醉提着一壶酒出来,那发散的异香就如拨动琴弦般挑逗着嗜酒人的性子。不过可惜韩朝并非嗜酒之辈,对这天下爱酒者皆艳羡不已的濮阳第一酒——醉拂柳也心有芥蒂。但他也不言语,拿过欧阳醉放在木桌上的酒壶,冷冷的盯着看了看,举起它便向潭中倒。

      欧阳醉瞠大双眼用力看清楚——他、他、他……,居然在糟蹋他最后一壶醉拂柳!!这个心疼啊!他连忙伸手要夺回,无奈功夫怎样也不及韩朝,待夺回壶来,里边只剩堪堪三杯。再望潭中享尽口福的鱼儿,莫不醉得肚皮翻白,条条浮起如垂死般动也不动。

      “……。”哭丧着脸,无话可说。他怎么就忘了这三弟的倔脾气了?想他定是吃过醉拂柳的亏才如此惜也不惜的浪费了他的醉拂柳……醉拂柳啊!!可不是别的酒,一年仅是三坛,一坛每年送了曦,一坛留着给别人,只一坛是留给自己享用的。可可可……如今……本还可喝上一个月撑到酿酒时节,哪料就剩三杯……,一天便得没了。

      三弟实不是普通的冷情……。可怜他的酒啊……。

      他正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韩朝足轻点地、飞身而起,跃至潭上就如飞鸟掠林般踏着醉鱼围着水潭绕了一圈,时不时微微屈身探手。待他转回,手中已提了十几尾大鱼,扔到桌上,冷冷的:“烤来吃。”

      “我的酒……。”哀怨。

      “入味。”早就看这些只闲暇无事只会吐泡的鱼不顺眼,宰几条做醉鱼也是应当的,何况用的还是极品美酒醉拂柳。

      眼一亮:“好罢。我也未曾吃过用醉拂柳调制出的鱼呢(舍得才怪)。”应当是唇齿留香吧,想来定比以前尝过的要美味。谁叫他们兄弟三个都那么喜欢吃鱼呢……,鱼儿、鱼儿,今日你们可是功成身死啊。欧阳醉乐呵呵的提了鱼转身入屋,兴冲冲的便烤鱼去也。韩朝坐在廊边,微垂首望着眼前这一潭香飘几里的水酒……。

      “香!实在是香啊!!三弟,你怎会想到用醉拂柳坐调味的?!”醉意正浓。眼眸却依旧清明的欧阳醉把盏敬向对面韩朝,韩朝持酒谢过,饮了大口,眼神迷离。欧阳醉想到他酒量并不好,放下酒来,径自笑着:“这可是你第二回倒我的美酒、烤我的鱼儿了呢,你可记得我们相识那会?”

      记得。怎会不记得?午后淡淡的阳光似溅进那清冷如冬夜寒星的眸,散出点点粼波。

      那一年,他邀请他一起周游濮阳。于是,十六岁冷傲若仙子、十七岁开朗如精灵的两名少年结伴而行,走遍濮阳大江南北。西南,再见到了他幼时同伴慕容国主慕容斐;南方认识一位性子烈如火却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十一岁小少年南宫罔;东方……,与十九岁古怪的少年欧阳醉结拜成兄弟。

      而,欧阳醉记得,这四处游玩的两人那时是无论走至何处也能引人注意的。十九岁的他第一回与他们短兵相接是开朗少年正在他酿酒的清泉中洗浴。他那个叫气呀……,臭烘烘的身子居然敢在酿美酒的泉中!!于是当下大吵大闹,甚至打了起来。可怜他武艺不如人,最后只有败逃。逃回家后又见那冷傲少年将他的美酒尽数倒如水潭中,醉倒他的爱鱼不说,还将它们拆吃入腹……。他他他……怎会这么倒霉的……,他的酿酒泉啊……,他的美酒……,他的爱鱼……。

      两个我行我素、没心没肺的臭小鬼!!

      可谓不打不相识……,他最终还是与这俩小鬼拈香拜过天地结为兄弟,潭中的鱼儿嘛,不消说,全成了祭品。

      结局是——他的清泉十年不能酿酒,他的鱼儿十年才休养生息过来……。那两个家伙却一点损失也没……,真叫他伤心啊。虽说他们也帮他找了更好的清泉……。

      “住了月余,算是替我添了不少麻烦呢。”再斟一杯,笑笑,“三弟,我如今正在酿比醉拂柳更上品的酒。要尝尝么?虽才得一些,亦非最好之时,却也可尝出其无双之处。”

      “不会品。”岂不是浪费了?

      “这酒,非你不能品。”

      话中有话。没细想,韩朝淡淡的望望欧阳醉,点点头。不多时,他便见他小心翼翼双手捧了一杯酒出来。欧阳醉向来宝贝美酒,不过依他这回谨慎至此的模样,他可真费了不少心血罢。于是韩朝便接过来,轻啜一口。

      香拂人心,咽下后,从胃到唇齿,莫不暗香浮动,喉头更是清凉无比……不对……,为何……此时为何竟心绪难平?难言隐痛自心底渗出,拨动着他向来无起伏的心。韩朝讶然,不曾想到这酒竟能令他懂得了何谓心疼——“可曾取名?”

      “情殇。情之切,殇之深,因而定名为情殇。这妙就妙在它竟可养人性——举凡人,都可借此酒解得何谓情事。情越深,痛愈烈。若是叫曦来试酒还不知痛成什么样呢……。”欧阳醉虽是在笑,脸上的沉重之色却是骗不了人的。韩朝本因他又提起濮阳曦而有些不快,但见他这等脸色也不禁收了些淡漠:“大哥可有事要说?”

      “朝,你与曦只道我会布阵,却不知我还能占卦预运罢。”

      点头,确实未曾听他提起过。

      “我师傅便是赤焰子,与曦的师傅氲氤子乃同门师兄弟。赤焰子性喜漂泊,就收了我一个徒儿。可惜我身子弱,学不了工夫,只有学些医术、奇门遁甲之学。”微微叹气。能预知天命之人果真是命不长,总算明白师傅所言了。

      知晓他们的命运却不能泄露天机……,何等痛苦!

      “朝,你爹娘死前,是否曾有位浪迹道人上门替你占卦下了谶语?”

      忆起许久未曾提到的前尘旧事,韩朝的神色又缓解了些:“确有此事。他受伤而来,教了我不少布阵之法及武术招式,不久却死在我府中。”

      “那便是我师傅赤焰子。他与师弟氲氤子一时被魔道中帮派追杀,身受重伤,因缘际会……。那谶语你们可还留着?”

      他也不知爹娘小心的将那谶语收到哪里。纵使西方家中物事都搬到了京城,书房也恁大,要找也难以找着。因此,韩朝摇摇头。

      “那便好了。朝,别离开秦州……,切记在那里终老便是。且离这里不远,我还可带酒去探你呢……。”如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欧阳醉吁口气,不知有意或无意的便倒了一杯醉拂柳,干尽。

      终老之地……。本就想在秦州过余生,为何要一提再提?韩朝一面想,一面也不太在意的又吃了尾鱼。按他冷淡的性子,即使事情关己性命也不会令他好奇到主动问讯的地步。不过见欧阳最又倒一杯醉拂柳对着他饮下,他皱皱眉,伸手要夺过最后一杯。不料欧阳醉连连闪开,哀戚的面容竟令他诧异——难不成不让他喝醉他他会如此伤悲?!

      也罢,就让他醉了罢。于是韩朝便收了手。

      欧阳醉斟上最后一杯,不知是醉是醒的竟向着西方撩晔高举酒樽,低低吟道:“自古情字最伤人也!情已恸痛难消!缘未尽份已了!”吟罢便饮下酒,直直的倒在地上。

      韩朝冷瞅他半晌,将他抱起来,放进屋内。

      此时欧阳醉却再也不出一声。想到他方才的言语,韩朝禁不住想想他一直便像是护着濮阳曦的。说不定那三句也是吟给那人听的……。不过……,吟错了,本应是“无缘无份,无情无恸”吧。

      日薄西山,坐在水榭上已有一个多时辰的韩朝蹁跹飞入空中——绝色容颜前盖着几缕黑檀发丝,素色衣袍盈满暖风,整个如盛放的白玉莲般清濯、动人……。

      远处半山腰的竹林中,靠在半空细竹上的俊美男子再也忍不住轻叹出声,慧黠的眼望着山下洞天,竟有些迷惘。

      “粼波水榭、冰塑仙子。瞧那自然举手投足之态,真个冷淡哪。”细竹仅仅是常人手腕大小,却也只被压弯了些许,男子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只见本无他人的竹林中突又冒出个人来,伟岸男子轻哼一声,倚在细竹下,不做声。

      “啧啧,好身手!凌波微步练得是出神入化。唉……,听闻他以前整日在宫中练武,看来是真的呢。”又是自言自语,“如此人物,曦儿怎舍得杀了?”

      “你究竟想怎样!!”终于,站在竹下被当成隐形人的伟岸男子开口,一脸疑虑、愤慨,“现下我真疑心你是否真是我当初所见的那濮阳熙!”居然看个男人也能看得那么入迷!不就是个小白脸么!女人爱看,男人可不屑着呢!

      没错,轻松靠在杆细竹上,稳稳当当立在比手指还细的竹枝上的俊美男子,正是月余前逃得无影无踪,纵是大内高手也不曾查获半点蛛丝马迹的叛贼——甄亲王濮阳熙。只见他似没听见般,赞赏的又叹一句:“好潇洒漂亮的翩跹姿态,怒放的慕容白玉麒莲也比不了这清、这冷、这美、这……艳。”

      “大内高手正四处追捕你!虽说你这狐狸断然不可能被他们发现,但如今好歹也想个法子摆脱了这窘境可好?!”兄弟不愧是兄弟!只一个小白脸就能将两人迷得神魂颠倒!那小子有什么好的?他叶非败可真不明白。难不成好不容易养好伤了,千里迢迢的跑来就为了听这狐狸满口胡话?也不看看他背上的伤是因着哪个——纵横交错的,怕是连讨老婆夜里也会吓死几个。

      “嗯?我没觉着窘啊?‘窘境’怎生个说法?”见那一团白消逝在水潭的深浓雾气当中,濮阳熙这才勉强压下心中异样,低头望着看起来确实是风尘仆仆模样的叶非败,笑吟吟的道。

      “没觉着窘?!皇帝都要杀你了!你不想东山再起了?!”叶非败抚额低吼道,真是拿这只狐狸没法子,模棱两可的态度都要将他弄昏头了。以前他是怎么说的来着?“誓固我江山”吧,转眼就变卦了。

      “曦儿要杀我么?”作惊异状,仿佛听到腊月毒日、四月落叶、六月飞雪、十月春雷般,“他怎可能要杀我?”

      “他不是令你饮毒自尽么!!”咬牙切齿。他是不是看错人了?这狡猾阴险的狐狸居然会这样答话?难不成是被个白痴掉包了?糟糟糟,他立志为明君征战一生的真男儿想望怕是要落空了。

      “若要我死……,曦儿若真想我死,只要对我说一声即可。他若是起了这种念头,我宁愿死了。”喃喃几句,恰也让叶非败听得清楚。叶非败抬起浓眉正要回讽他现下就可找悬崖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回头想想却觉得不对——这狐狸怎会莫名其妙说这种废话?脑里转了几许,甫要冒出的言语也咽下喉咙去。

      濮阳熙仰头正对着天吁口长气,风灌满他杏黄色的袍袖,轻盈飞扬。蓦地,空中一枚石子击来,叶非败抽出腰间长剑,有些笨拙的挥动着。濮阳熙轻笑出声,纸鸢般拔身而起,顺势接出那石子,掏出怀中的某件物事对着来路射回去,同时身子也轻飘飘的落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气呵成。叶非败见状,喘着粗气,从脸一路红到脖子。

      “呵呵,叶将军还是惯于使长枪啊,长剑嘛……。若是背着长枪来,方才也——。”

      “背着长枪像什么话……。”又不是自找麻烦。

      俊目微眯,慧黠的眼中表露出一抹不怀好意来。叶非败见状防备的将手中长剑横到胸前,以防这狐狸又想出什么谋财害命的招数用在他身上。哼,以前还少上过他当么?什么受苦受累遭人白眼被人猜疑的事都叫他干……。

      等等……方才要说的不是这种事情吧……。这狐狸又是存心隐瞒什么?

      但并未如同他想象的一般,濮阳熙笑笑后,神色凝着,令还在怀疑自己安危的叶非败也不得不暗暗提神静气听他答话。“若曦儿要我死,他便不会派些个大内侍卫送毒酒到密牢里了。他晓得,若我不想死,那点人物怎可拦得住我?”

      倨傲如斯!

      相知至此!

      “那你……真不再想要……。”难道真是他看错了?当初因佩服这濮阳熙的卓识远见而决意追随他,助以一臂之力。为此还与爹亲翻脸,处处提防着自家人。怎能就因为这点曲折就放弃了?在他叶非败眼中,与臣子纠缠不清的人绝无法成明君、昭明德。哪料濮阳曦功勋盖世、无可挑剔。即使如此,濮阳熙又怎会比他差?若是有心当皇帝,众位先帝怕也敌不过他一人。冷静、无情、阴谋、狡诈、聪慧、知人善用……,种种帝王该有的特质他都备得恰倒好处。不为君岂不太可惜了?!男儿野心平天下,他也不要了么?就为了这小小恩惠?

      这怎会是这狐狸的真面目?

      “本就不想,怎说得真不再想?”见他惊异万分,濮阳熙轻笑着又往湖心投下颗千斤石,“皇位是曦儿的,我纵使再怎么想一展身手也不会要属于他的东西。野心自可靠别的补不是?加固曦儿的皇位,就是我这为兄的份内事啊。”

      这一击令得叶非败瞪眼张嘴,竟是半天还转不过圜来。

      濮阳熙笑得开怀,一丝造作也无。

      叶非败看得心惊,半晌不得不接受了眼前人并不恋眷皇位的事实。但接受并非他就赞同这想法,因此只有紧抿住嘴沉默。

      风萧萧吹过竹林,所剩无几在新雪中飘零的残叶蟋嗦作响。

      寒风掀起濮阳熙杏黄色的单薄稠衣,叶非败才发现这贵公子穿来穿去还是被擒时那身儒衫,想想这时若不帮他他岂不是得冻死街头?唉,这人害他受罪遭灾不说,还令他男儿志愿从此实现无望,偏他怎么这么好心还想着别让世间多了具冻死骨?认命的将自个儿的外衫脱下,罩在正摊开掌心看那小石子的濮阳熙肩头,顺带瞄了那小石子——不,竹纸片一眼。

      这又是何物?

      眼眉间都噙着笑,活象大闺女看情郎云雁传书似的。

      没错,濮阳熙确实是在看云雁传书,不过传书来者——。看着薄纸片上那一行行绳头小字,字体细长纤瘦匀称,但横折、勾、捺间无不透出执笔者本性实乃开朗、洒脱、不羁……。濮阳熙一想到他又如从前一般便忍不住眉开眼笑的。

      “你这回叛乱是为何事?”这狐狸当真是愈来愈难懂了。纸片上字头实在太小,叶非败也不屑偷看之行径,等到濮阳熙看得差不多了,才按捺下满腹疑问,挑个最难明白的说清楚。

      “摒除曦儿身旁最大的威胁。我要他成为史上最强的帝王,毫无瑕疵,任后人评说。”眸中深沉,这也曾经是兄弟俩的约定,可惜曦儿全都忘光了。怎会只记得求和时的笛声而忘了两人的野心呢?难道那人就有消磨男儿雄心壮志的本事么?

      “你是指——想令他一气之下杀了韩家那小白脸?!你之所以要叛乱,便就因要将韩朝除掉?!”叶非败结舌,是他这粗人太笨还是别的?那冰冷小子对濮阳曦正有那么重要?只听过为小女子亡国,可没听过为一个坦白说文才、武才都一等的男人舍弃野心的事……。

      “不全然。我还发觉朝中另有蠢蠢欲动者。若我不先行叛乱失败给他们个下马威,他们便不知自重了。”

      “顺带还要诱他们露马脚罢?”狐狸就是狐狸,本性改不了的,“谁有那么大胆子对濮阳皇室不忠?……老宰相么?”

      “老人家忠心耿耿着呢。”含笑瞅着一脸不快的可称得上是知交的叶非败,濮阳熙嘴角上扬,慧黠的眼却时不时的瞟向他身后不远的大石,“若非忠心,曦儿早就将他遣回乡养老去了。……。要说不忠,我倒觉得叶将军你最像了呢。”

      “恕在下驽钝,不知王爷这俏皮话有何好笑。”冷冷的讽一句,借此时机慢慢想着这狐狸是否还有话咽在肚里没说明。

      “瞧瞧这个。”再打趣也没意思了,濮阳熙便将手中纸片递给负手而立的叶非败,待他接过后,杏黄色身影一闪,叶非败的外袍落在了雪地里。真是好心没好报,这家伙,叶非败拾起自个儿的袍子,回头便要大骂。

      哪料濮阳熙站在大石边,朗朗便出声:“翼阳王可都听见了?”

      叶非败一愣:翼阳王?!方才不是还在那温泉谷中么?瞠着双牛眼看去,只见一抹素白缓缓的竟从石后走出,冰冷的眼神淡淡的,无一丝情绪。

      “如何?”似乎有些刻意的,濮阳熙笑得温和。

      垂垂眸:“你设计我。”他都不曾想这从头到尾只是为让他死的计谋。

      “是。我设计你。为了曦儿,你必须死。”若是曦儿舍得的话,就不必假他之手了。

      “为何现下不杀了我?”杀了岂不是一了百了?原本就是他的希望不是么?而且,当初既是要背叛,他也没想过活着的下场。生在世间,总会令他想起自个儿被侮辱的不堪往事,也令他每每想到复仇。这对那人不是一大威胁么?难道所有人都认定了他今生是打不过他了?是杀不了他了?

      “你既离开,若是无缘无故杀了你,曦儿定是会恨我了。如今你对他的威名也无微毫折损,我又何苦来哉?”

      想想,又说道一句:“即使我此时不设计,怕是若看着曦儿如此痛苦下去,我也会想尽法子除掉你这心腹大患罢。”

      韩朝就连眼睫也未动分毫,冷冷的回身便掠走了。方才觉着这山上有人,因担忧可能对欧阳醉不利才上来瞧瞧,却也没曾料想就是这两人。有些意外皇室中人竟也有野心在亲情之下者,被设计的事就无关紧要了,远离那人的目的已成就是。也罢,今后谁也不必管了,沐儿嫁了,叶非离亦有归宿。……秦州……。

      除却他将服役,这地方也合他性子罢——天高云阔、海广水深。

      这厢韩朝才不见踪影,那厢叶非败瞅见手中纸片中的内容,当下倒抽口冷气:“原来……。”

      濮阳熙笑着止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叹,将纸片拿回,握在掌心中。叶非败只来得及念叨着那落款——“戏”,什么意思啊……。呔,故弄玄虚这点,不愧是兄弟,像得很。

      掌心中尘土落尽,濮阳熙才慢条斯理的弹弹儒衫,笑道:“谢你的袍子了。不过你可别太担心了,买衣衫的钱——好歹我也是王爷,缺不了那一点。”

      怎样才叫孰可忍孰不可忍?若是有人问了,叶非败此刻十分乐意告知。

      “莫生气,非败。现下有件事是非你不能做的了。”笑嘻嘻的。

      “何事?”呸呸!以为笑得好看便能消人气么?虽是不情不愿,叶非败仍得认了眼前这他唯一佩服的人也正是他的客星。想到反射性便会应他,他禁不住又要恼自己的好脾气。

      “你小心的替我查查这几位……。”

      轻声细语灭在骤起的寒风中,被风卷起的新雪片片荡起,白色与白色的缝隙中,只见叶非败越发凝重的脸。

      步出竹林后,韩朝便冷冷的四下扫视飞翼所在,两位押差见他终于出来了,恭恭敬敬的过来行礼。韩朝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自牵过从林中转出的飞翼,轻轻一跃,上了马。两位押差见状忙拉住马辔头。

      “翼阳王爷!请留步!”

      要上镣铐?冷冷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他们。

      “王爷别误会了。小的方才接了圣上密旨,王爷想在路上留多久都成。所以……若是王爷与友人相谈甚欢,在这井州留个十天半月的也不打紧。不知王爷您意下如何?”

      “不必。”不想再受他什么了。再者大哥有话却说不得,留下只是徒增他烦恼罢了。倒不如早早到了秦州,早早省事。

      “是。那沿途王爷可要赏些景色?离这罕山不远倒是有个清净地方,平素少有人去的。王爷不妨在那围猎几日,散散心。”

      清净地?绝美的容颜更见冷洌。不是那琰隐林么?七年前……七年前……!!“圣旨。”

      押差怔怔,想想才知道这王爷意欲何为。于是一个抓住辔头不放,另一位立刻从包袱中找出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密旨,双手奉上:“王爷,请——”

      请字音还未落,韩朝却看也不看的便将那圣旨三下两下撕碎了,扔在雪地上。可怜两位反应不及的押差只有目瞪口呆目送他驾马而去。末了,忧心性命不保的两人嚎啕大哭,好不凄惨。奉命躲在暗处监视的四名侍卫也是面面相觑。

      半个月后,一行人到得秦州,人生地不熟的。两位押差原想着传皇上密旨与这守城将军,转念想起那密旨早已尸骨无存,凄凄惨惨的红着眼随着韩朝见了秦州守将。那将军也是位秉公之人,见前翼阳王、国统大将军押到,竟脸色不变的将他安置去盐场。

      两位押差过意不去,想到圣上赐的钱粮还剩大半,连忙随着韩朝到盐场去瞧了瞧。检查一番他住的破旧木屋后,请人稍加修缮,也给他置了几件素白绸衫,将他的爱马飞翼也好说歹说养在军营中,这才匆匆回京复命请罪。

      而自来了秦州到两位押差告辞离去,韩朝始终是不发一语。默默的搬运着盐块,也依旧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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