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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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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那身着青衫的书生举止却一点也不斯文,一脚将破庙的门踹开,还踹出了二重唱的动静。他拍拍胸口——踹个门可能还把他老人家吓着了。书生一把撩起衣袍正打算跨进门,却在看清门内的情形时险伶伶地顿住了身形。
这破庙里贡的可不是什么慈眉善目菩萨的极乐净土,相反,倒像是个阿鼻地狱。——庙里的菩萨已经破败不堪了,平时看着悲悯的目光借着月色显出几分森然。庙里作寻常茶馆打扮,供桌后约摸是坐着个说书人,惊堂木刚举起尚未落下,正抬头对着他笑。而供桌对面两张八仙桌排开,客人么,不是断了个头,就是缺了手,少了腿,断面还正拖泥带水地往下滴着血。旁边的兄弟更夸张,就剩下个骨架子,还颇不知廉耻地四处乱晃,虽然也不知骨架到底是怎么个不知廉耻法。而桌上摆的茶汤,托书生凿壁偷光练出的目力的福,泡着的约摸是个眼珠子。总之,实在不是寻常人事的模样。
此刻那一屋子牛鬼蛇神听到了动静,动作出奇一致地看向了门口。
书生默默地把腿缩回来,十分识时务地抬手胡乱作了几个揖:“叨扰了叨扰了,小生这就——”告辞二字还卡在喉咙里没说来,只听得那供桌后的说书人阴恻恻一笑,拉长了声音:“远来是客——贵客请坐。”
那群牛鬼蛇神也不知是犯了哪根筋,竟跟着起哄:“请坐!请坐!”
书生大抵也是个能屈能伸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眼见这局面是走不了了,倒也十分坦然地便迈步走了进去。他四处打量了一下,感觉诸位仁兄都不人很鬼得十分不堪入目,也就那说书人勉强算是囫囵有个人样儿——虽则这人样儿也忒惨白了点。
只见他硬着头皮顶着那一群鬼物的目光,向那说书人走了过去,走得颇为端庄,半点儿都没打颤,还很识礼数地朝那说书人拱了拱手:“在下岭南人氏,谢氏山颓。不知公子作何名姓?”
那说书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这笑容搭配着他惨白的脸和黑沉沉的眼珠子,颇有几分瘆人,因此谢山颓也不觉得尴尬,举着袖子擦了擦长凳,便要挨着那人坐下——好似长了个人样儿,就真的是个人似的。于是他便连声说着:“失礼!失礼!”一边丝毫不见外地坐下来。
这一群牛鬼蛇神很有耐心地一直注视着谢山颓婆婆妈妈地整理好他的零零碎碎坐下来,才转过头——没有头的大兄弟则例外。一时间投骰子的也有,举着个人腿吃肉的也有,斯斯文文喝茶的也有——这破庙倒是鬼声鼎沸了起来。谢山颓瞅着眼前这场景,诡异虽是诡异,倒也颇有几分热闹的影子。
谢山颓是个不甘寂寞的主,眼见着热闹没自个儿的份,便觉得分外地寂寞,非要说点什么刷刷存在感才觉得舒爽。他环顾了四周,感觉眼前能说上一俩句话的,还是旁边这个鬼得比较矜持的说书人可能跟他有共同语言。他正打算开口,那说书人便将惊堂木一拍。——他力道也不甚大,不知为何众鬼又都安静了下来,谢山颓只好把张开的嘴讪讪闭上,想听听这说书人要讲那一折的从前。
从前其实无甚好讲,不过都做了鬼不肯投胎,怕都是个念着从前的。谢山颓百无聊赖地想着,一双薄唇紧紧抿着。他天生一幅薄情样貌,便真的以为自己也是个薄情人了,分外瞧不上这些痴缠。
“当局者迷——”那说书人的声音拉得极长,却低沉阴冷得叫谢山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似乎看得穿谢山颓在想什么一样,“贵客今晚要听什么?是听夫妻相残,还是君臣反目——”说书人低低地笑了几声:“易子相食也是个不错的戏码——”
谢山颓还没回答,这下面的鬼物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倒响起来一两声吸溜口水的声音。谢山颓一阵无言,怕挑了个易子而食,下面这些能听得扑上来把他随便啃啃吃了,遂十分谨慎地道:“那便听一个君臣反目吧。”谢山颓从前也听过说书,不过凡夫俗子大多爱的是花前月下,花好月圆的戏码。果然这人一死也不仅仅是一死了事,有的差异确实也是挺大的,譬如口味和审美就已经大相径庭。
他心里默默念了一两句阿弥陀佛,只是佛祖大概术业有专攻,只理佛事不管鬼事,没个显灵的模样。谢山颓只好默默地正襟危坐,怕一个不小心又说错了什么话,惹来些祸事。那说书人瘦骨嶙峋,举起惊堂木轻飘飘一拍,力道无甚力道,却硬生生拍出了余音绕梁的效果,倒也颇有本事。
那说书人开了尊口,桀桀笑了。谢山颓蓦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听得说书人幽幽续了下去,讲的是一段前朝往事。谢山颓眨了眨眼,有点失望,可见万变不离其宗,这鬼看着可怕,绕来绕去,还是人事曲折离奇,有可谈可说的意趣。只是寄鬼篱下,身不由己,谢山颓再如何觉得无趣,还是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说起这前朝其实覆灭得冤,也不冤。家国倾颓,世人多半以为这亡国之君怕是昏聩无能得很,但实际上不然。前朝历六位皇帝,国祚约摸有一百七十岁,除了开国之君宁源兢兢业业地开疆拓土守国门之外,他的子孙把当皇帝看作是玩儿似的。最荒谬的一位,在位四十年,有三十九年不曾上过早朝。
若是一路玩儿下去,那覆灭也便覆灭了,实在没什么好可惜的。可偏偏传到了武德年间,那武德帝宁其玉,却是谢源那不肖子孙里难得一个没长歪的。
只是那花团锦簇的盛世太平,内里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任凭那武德帝如何手段雷霆,也不过是得过且过地维持着表面和平。而这一时半刻的安稳,也仰仗着那和武德帝一同载入青史的一员大将——谢珩。这人是武德帝的伴读,自幼相伴于东宫,同学骑射,情谊深厚非一般人臣可及。两个年轻人看不惯这污浊世道,一拍即合,引为知己效力终生——本该是一段佳话。说来可笑,满朝文武百余人,堪堪可用的却不过一人而已。家国天下的重负,毫无悬念毫无缓冲地压在两个年轻人的肩上,倘有一丝犹豫,就是江山震荡。
宁其玉刚继位的那十年,他在庙堂之高肃清吏治,而谢珩则北据匈奴于山海关外。君臣相得,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竟然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
这段历史其实在谢山颓心中已经烂熟不已,不过听那说书人一一道来竟然也觉得有几分意思,尤其是这说书人讲得惟妙惟肖,仿佛他便是那个末路王朝的见证人似的。而故事讲到了这里,总该有个转折,于是那说书人便一波三折地叹了一口气,满座的鬼影燑燑竟然也跟着屏住了呼吸——好似他们还需要一点人气救济一般。
谁也说不清楚那一份猜疑从何而来——英气勃发的将军曾经从关外不眠不休纵马归来,只为赶巧品一杯御酿的绿蚁新焙酒,而武德帝也曾毫无芥蒂地将一方虎符慷慨赠与。史书上只言片语,后人却要从这故纸堆里揣摩出个前因后果,弄清楚到底是谁先背叛了谁,委实是个难事。
更何况,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讲得通的因果?不过是后人的自作多情罢了。
谢山颓听到此时,只觉无趣至极,只待拂袖而去,那说书人又慢条斯理地拍了一记惊堂木,似叹似唱:“贵客呵——留步!旧事重提,怎还执迷不悟?”
怎还执迷不悟?一时间满堂宾客皆目光灼灼地盯着谢山颓,而他起身的动作才做了一半,突然却有一股难言的愤懑直冲脑门。怎还执迷不悟?
他不是什么书生,而是将军谢珩,表字山颓。
人皆道谢家的小将军多情至极。为家国肝脑涂地,为知己百死莫辞,如今看来,亦当得起这一声执迷不悟。可若是不痴不傻,又何以称多情?后来奸臣当道,扣压军饷,三十万将士全军覆没,而谢珩堪堪于死人堆中捡回一命。待到伤好时,才发现谢珩,已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通敌叛国之罪人。金銮殿上,君王垂眼看过来的眼神陌生得让他心惊,一道杀无赦更成了他百年的执念。碗口大的疤,谢山颓摸了摸脖颈上的一道刀疤,往事繁复,一桩桩涌现,才知道才已桑海沧田,他早已在人间游荡了一二百年。
我有冤情无处诉。原来并非一句空口无凭的戏言。
“讲下去,再后来呢?”谢山颓重重地坐回椅子上,紧盯着那个说书人,声音沙哑。
“再后来,山河倾颓,宁其玉以身殉国谢苍生。”那说书人抬起一张惨白的脸,直直地垂下两行血泪,变幻出君王清隽的脸。
一根手指点在谢山颓眉间,天旋地转,他只依稀听得见他这曾经的挚友,喃喃一声低吟。
“今日,我来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