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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娃娃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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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爷的一系列雷霆手段,让阿玛相信,当初我的阻止是正确的,而他没有跟着王鸿绪去搏命,也是庆幸的。
在我眼中,父亲是智者,一旦胸有成算,生活就会变得极规律,用他的话说:“自制、耐心和规律,才能得到真实。”
而父亲最近的规律,体现在:下朝后,雷打不动为额娘带来街上时兴甜点;晌午里,伴着阳光在廊下打个盹儿,一个长长的盹儿;傍晚小鸟归家,盯着五哥哥完成一百遍的《论语》抄写。
我竟很享受这种简单的岁月,可能这便是父亲所说的真实吧。
转眼,已是春暖花开时,日子过得飞快。小半年里,那声音还是偶尔到访我的脑袋,给我带来各种各样新奇的提示,大多得到应验,但也再未激起上次那么大的水花儿了。
只是有点儿让人不适应。
比如有一回在孔先生的课上,他老人家让学生们针对唐诗宋词发表感言:“有谁能从句子里感受到诗人性情?”
不出意外,乌拉那拉家的二公子会一展风骚,惹得一众女孩儿拍手叫好。是时,便会来个爱出头的姑娘,旁征博引,直抒胸怀。说到底,青春年少,喜博关注罢了。
而我呢,向来不爱诗词这般调调,未曾尽心尽力地去学。
谁知不一会儿,先生的指头点到我了:“富察景和,你来说说。”我硬着头皮站起来:“恩……啊……我觉得……李白他吧……”准备胡说一通应付差事,却电光火石,脑子里多了点东西。
课上,我提到苏轼,先生就问辛弃疾,说到柳永,他又问我晏几道,说秦观,他则引出张先。所问所考,我对答如流,直至我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字不差背诵完毕,先生他眼冒金光,我是口干舌燥。
要知道,以上几位大诗人,在那堂课以前,我还是多半不认识的。
以此为转折,我成为先生眼中的“好苗子”,每每授课,总会点我回答,先生对我的称呼,也由“富察景和”变为更加熟络的“和儿”,我被逼的不得不在课业上尽心了。
着实不适应。
再比如三嫂的寿辰上,我见到了个洋人,听说远渡重洋来大清传教,因为跟三哥性情相投,而成为府上座上宾。他生着红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身形高大,看着怪吓人的。
别府小姐显然跟我有同样的想法,表面上云淡风轻,觥筹交错间总会忍不住往洋人身上偷瞟一下。
你猜得没错儿,“声音”适时地想起了。
这次,并不是以提醒的方式呈现,而是直接给我灌输了即成的知识。
洋人向席上的男客张张嘴,我就能听出来他说得是:“你们大清子民有没有自己的信仰?”,他转身向钮祜禄家小姐行了个礼,我便能听见他嘴里发出:“哦,我美丽的小姐,你长得高贵又典雅,请允许我给你最诚挚的问候。”
其他人当然听不懂在讲什么,只有我仿佛一瞬间多会了一门语言。那是除满语、汉语、蒙语外,不同的语言。
我赶在他热情地亲吻钮祜禄小姐的手背之前,制止了他的“问候”,并神奇地用我自己都没法辨别的声音对洋人说:“在中国,男女授受不亲。”
洋人诧异:“你们国家真的很奇怪,不喜欢要说喜欢,喜欢又不让人表达。”
我气不过,硬声反击:“你们用湿润的嘴唇随便接近别人的皮肤,无礼且唐突。”
……
……
谁知道洋人朗声大笑,反而更亲热了:“小姑娘你可真有意思!”
经过此事以后,我的名声便流传在外:富察家的小姐会说奇怪的语言!富察家的小姐与洋人相谈甚欢!富察家的小姐举止不甚得体!
……
这样的事儿发生多了,我也渐渐摸索出点儿门道。
与其说我脑海里凭空产生的是声音,不如说是记忆。它出现的时间毫无规律,也没有统一的形式,但大抵是跟我正在接触着的东西有关。
随着时间的流逝,多么使人震惊的新闻,都将失去温度。
而我们同时也不能忽略,一个真心爱子的父亲,要为儿子挑选好儿媳的决心。那时候,多么细微的传闻,都将成为他的考量因素……
雍正元年的夏季,天气很热,黄昏很迟,皇上顶着日头来府上闲坐,手边儿似是牵着个娃娃一般的男孩,正冲我做鬼脸儿。
男孩身着靛蓝色长袍,外边套着个用朱线绣的整枝松鹤石纹马甲,看上去十分庄重。但他的行为却是在冲我挑衅。
切,我才不爱搭理小屁孩儿呢。不过…他长的可真好看呀。
皇上比我想象中和善,穿着常服跟父亲攀谈,倒像是自家里的叔叔伯伯:“各位不用拘束,微服出宫,就是求个自在。”,而下一刻,我又发现他与叔叔伯伯是不同的,虽然笑着,却能让人不自觉地想低头,入座前必会将下摆抻平,落座也极其端正。
雍正爷好像很喜欢我,先是拉着我话了很久家常,后来问到平日里都读哪些书。本来父亲持家规矩极严,不许孩子在外人面前买弄的。但一抬头看见小屁孩儿,一脸傲慢,我顿时起了攀比之心,只道:“回皇上,小女略读史记,且知资治通鉴,但最爱的,还是先贤文章,其中尤其仰慕欧阳修。”
其实,说完此话我就后悔了,晚上阿玛定是要打戒尺以惩我的卖弄。
谁知,皇上很是好性情,直呼:“李荣保你可真是好福气,生的女儿不卑不亢,举止得体!”
不一会儿,话题果然转移到洋人身上了:“听说你会同外国人讲话,不知道是哪个老师教的本事?”,从三嫂寿宴上回来,我使出吃奶的劲儿跟阿玛隐瞒当日情景,可现下皇上问了,我也只能大方回答:“回皇上的话,近些年来街上许多传教人游荡,民女也是偶然间向他们学了点儿基本词句,实在称不上本事。”
真相当然不能直言,不然我恐怕立刻会被他老人家以妖言惑众罪抓到宗人府去。
好在雍正爷并没有对我的话深究,只是当他听到“传教”二字时,面色阴沉:“民间传教真的如此盛行吗?”
直觉告诉我,以后洋人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妙。
阿玛喝了很多酒,可能被上司一通夸奖,登时飘了,挥挥手让我去拿宣纸和画笔,做一幅彭祖图来赏玩:“年前不是刚跟你表姐学成出师吗?”
“早就听闻马齐的闺女一手好丹青,今天也算借其徒以观风采了!”皇上兴致很好,看来是躲不掉了。
我将永远都无法忘记,阿玛那醉红了的脸,微微笑,比往日里更慈祥,没准他的腹稿是“看我宝贝女儿的厉害吧!”,但想想皇上什么公主、王女没有见过呢,也就把那话给咽下了。
天可怜见,我的画功还不能出师呢,恐怕这回“京城才女”的招牌要砸喽!
画毕,宴毕,女眷回房。
走在回廊上,我似是听见先帝对父亲说,将来要讨我做儿媳。只是…嫁给他的哪个儿子呢?不想了不想了,难得糊涂。
第二天一大早,我比丫鬟春草还要先醒来一会,赶忙自己梳洗了,从柜子里随便拿了个褂子披上,也不紧着梳妆,头发只轻轻绾了个髻儿,便向前厅跑去。
因为惦记着昨天那幅四不像彭祖图,得赶在所有人睡醒之前,将它毁尸灭迹才好,不然家人又要让我勤加练习了。
到了前厅,残宴未收,空无一人。却只见,我那“伟大”的画作多了两笔:一撇一捺正在彭祖脸上,这是谁干的!
这次来自国家最高权威者的突然到访,并未使我感到多么诧异,可能我年纪尚小,没有真实体味过阶级影响下的卑与亢。但是我的阿玛与额娘却不淡定了。
皇上走后,我的琴、棋、书、画皆遭遇严肃对待,曾经一放再放的诸多“修炼”,不得不重新提上日程。
日斜午后,打盹儿醒来的阿玛会喝些小酒儿,用他的话讲,酒能怡情养性,古代大文豪都离不开酒。可是这些天,他不再喝了,而是用省下来的时间检查我的背诵。
背到孝悌,他会拉着我的手,意味深长地说:“我儿很懂事,定能对父母恭顺,兄弟友爱。”
我:“是的是的。”
背到礼仪,他又捶胸顿足,以自惭形秽会的语气:“你父亲我只能教你这么多,至于能面对天下人的大礼大仪,我就不懂了!”
我:“不是的不是的。”
我瞧见他眼角湿润,一定是个错觉。
女人的情绪,比起男人来更加善变,但好在一个善表露。,
我的棋技大有精进,可母亲却呜呜地哭起来,我问她为何,她道:“额娘宁愿你没有练好!”
我:“是的是的。”
有一天,恒儿身边的丫头伺候不尽心,竟在大热的天儿里仍旧拿出春天盖的被子,那小家伙被闷得一嘴燎泡,我气极,呵斥丫鬟“不长进的东西”,母亲竟然兀自大笑起来,待气息均匀了,抚摸着我的脸庞:“我儿知道好歹,也有气性,这下我就放心了!”
我:“不是的不是的。”
对于父母的骤然变化,说实在的,有点让人摸不着北,可是潜意识却觉得,跟雍正爷的到访有关。
归根结底,他们变得彷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