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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   竹琬抢到窗前,看着他直走得没了踪影,这才回身,心下倒是又愠又喜:“哼,我这几日正闲得手发痒,你自己撞上来找死,须怪不得我!”
      她眼珠子转得几转,想到了主意,当下一口气先奔到那惜幽居去,查明了四下里无人窥探,便在竹林要径做起陷阱来。这间屋子处于城中僻角,一向无人居住,门外竹林生得茂密无比,遮天蔽日,只林中心有一块空地。竹琬姓了这个“竹”字,平生最是爱竹,嫁到天墉城后首先便将自己同萧鹤的居处改个名字叫做念竹园,手书了匾额挂上,日常间也少不了在这片竹林里练武散步,地形自是极熟。她在当道之处挖了好大一个陷阱,看看有一人深,于是折了几根竹枝盖住,上面又堆了一层竹叶,做得再无痕迹,拍拍手上泥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个大坑,就算我给你的好处罢!谁教你们师兄弟都不是好东西?”
      她回去之时,婴儿正在摇篮之中大哭,萧鹤却已先回房中坐着,竹琬还和他赌着气,径自走过去便哄孩子,只当没看见。萧鹤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道:“这小鬼闹死了,你弄过来作甚?叫奶娘抱了去罢。”竹琬头也不回,道:“哼,你嫌他闹,我还嫌你不做声呢!我今晚偏陪儿子睡,你看不顺眼就自己找地方去。”
      萧鹤窒了一窒,道:“阿瑶下月初六就要成亲,时日甚紧,倒要早日起程才是。我们明日便动身罢?”他和妻子吵架出去,独自呆了半晌,怒气却也消了,心想竹琬和盛泓纵使有些亲密言行,自己说话却也重了,硬要阻拦妻子参加兄长婚礼,自然也是有违情理。何况现下盛泓业已告辞,眼不见心不烦,此刻说出这两句话来,当然是让步了。
      竹琬也知道他这样说话就已经算是赔礼,心下虽喜,口风却不肯软,冷笑道:“明儿动身,那我可不敢当。说不定快马加鞭,还能赶上盛师哥他们一行人呢,到时候没的惹气。”萧鹤变色道:“你这是什么话?”竹琬道:“我什么话也没说。要动身,再迟上十天半月也是无妨,免得你又说我急着见师兄弟们。怎么我不急了,你反比我急?”萧鹤听她话中带刺,先前原是自己口不择言,此刻只好苦笑。
      竹琬倒也不敢多撩拨他几句,素知丈夫性格刚愎,真的要去惹他,却也有几分忌惮,何况一心在盘算晚间怎样对付徐林轩,一肚皮的闷气如今找到了对头,当然也没有余怒可剩了。这般捉弄人原是小时候干惯了的营生,到天墉城后事事管束,手痒已久,正想拿这个送上门来的发市,这么得意的事体,如何能要别人插手,坏了兴致?因此虽知这时丈夫情绪已平,正好可以将日间之事说出,讲开了与盛泓的那笔嫌疑,徐林轩便是想要挟自己也无从要挟起了,可是这一股不知轻重的胡闹脾气上来了,偏偏要三缄其口,说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她抱起孩子,在屋中走来走去的哄着,心下却是不住盘算。想到得意之处,忍不住便偷偷笑出声来。萧鹤不明其故,只道允她回去,为此高兴,自然也不多问。
      当晚竹琬果是将儿子留在房中,亲自哄睡熟了,这才自行就寝,只推睡着,将头蒙在被子里,暗想:“不知这当儿那家伙去了没有?哎呀,我倒忘了,假如他提前掉进那坑里,我的策划岂非就不灵了么?总是我老不干这等勾当了,算计得不够妥当!最好我还是早点去等着,不怕他不乖乖听我摆布。不过可恶的是萧鹤睡觉警觉得很,我要是早早出去,他非醒过来问东问西不可,被他知道了,那还有什么好玩?只有等他睡着了出去才行。反正徐林轩那家伙脸老皮厚,就让他多灌点冷风去!哼,他又算什么东西了,要我先去等着他?”
      寻思半晌,月光渐渐从窗格之中透了进来,照得一地俱白。竹琬偷偷探头相看,只见映在纸窗上的树影已拖得长长地,窗外除了风拂叶梢,万籁俱寂;萧鹤睡在身旁,也是全无动静。心道:“现下不是三更,也差不多二更有余,是该去的时候了。”
      耳听丈夫鼻息沉酣,睡得正熟,于是悄悄起身,披衣下床,随便挽了挽头发,月光朦胧中但见萧鹤日常穿的外袍放在床前,当即拿过穿起。萧鹤身材高大,穿了他的衣服,前后襟一直拖到地下,空空荡荡,甚不合身。她自觉好笑,按住了嘴却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惊醒了萧鹤,那时非但大为扫兴,且有百口难辩之嫌,当下蹑手蹑脚的出门,反手将房门轻轻带上,便即提起衣襟,三步并作两步的溜下楼去。
      只见圆月在天,花影匝地,玉鉴湖内一片银光荡漾,沿着湖畔走去,不多时便到了惜幽居外竹林之侧,悄没声息的闪进林去。但见林中薄雾浮绕,地下竹叶堆积,微一行走,便有沙沙声响,幸得竹琬轻身功夫超妙,宛如足不点地般的一掠而入,丝毫没发出声响,伏在一丛翠竹之后窥看,果然见到一条高瘦的人影正在东张西望,月光下侧过脸来,正是约自己前来的徐林轩。
      竹琬心内暗笑:“这家伙倒真是听话,三更没到,就在这里等我了。他还没掉下坑去,好得很!”眼见他正自眼瞧东面,当下抓起一撮沙土,向西边撒了过去,正打在白日间挖的那陷阱所盖的竹叶之上,发出些沙沙声响,犹似有人行走一般。
      徐林轩久侯不至,正自焦躁疑虑之间,忽听叶声,登时喜欢得如同天上掉下宝贝来也似,低叫:“师嫂!”抢身来迎,一脚踏上那堆竹叶,脚底陡然一空,身子便向下坠。他暗叫不好,足尖一撑坑壁,陡地上窜。竹琬哪容他就此窜出,纤手扬处,银针齐发。徐林轩忽见银光跃眼,知道不妙,哪里闪避得开,肩头早已挨了两枚。这一下剧痛入骨,提着的一口气登便松了,腾的一声,重重落下。
      竹琬自竹丛后直窜过来,刷的一声拔剑横架坑顶,不许他再行上窜,低沉了嗓音,喝道:“姓徐的,拿命来罢!”
      徐林轩落下坑时便已看见了她所穿的长袍,仓促间哪能细辨,只道是师兄亲临,直吓得魂不附体,三十六只牙齿捉对儿厮打,颤声道:“师哥,饶命!”
      竹琬压低了嗓子,模拟丈夫声音,冷笑道:“你还有脸叫我师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哥?对你师嫂图谋不轨,你说该当何罪?”徐林轩颤声道:“师弟鬼迷心窍,胆大妄为,下……下次一定不敢了,请师哥……师哥大人大量,饶过了这一遭罢!”
      竹琬见他吓成了这副模样,心下大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饶过一遭,倒也可以;下次你再敢这样,那可严惩不贷了!”
      徐林轩先前一时惊慌,并未辨认她的口音,这时忽听头顶嗤的一笑,娇嫩清脆,决不是自己最畏惧的师兄声音,急忙抬头,只见剑尖寒光与月光交映,照得竹琬娇脸笑意盈盈,令人说不出的又恼又爱。他心头一荡,惧意立去,笑道:“小师嫂,何苦吓唬人呢!”
      竹琬道:“呸,我便比你小也还是你师嫂!你此刻落在我手,还想怎样?我告诉你罢,你想要出坑,除非是做梦!”徐林轩笑道:“出不出坑,倒也没关系。只消师嫂肯下坑来陪陪我,我便是一辈子呆在这里,又有何妨?”
      竹琬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暗生,脸上登时做出十分的严厉来,骂道:“真不知你是谁教出来的,满嘴都是这些胡话!”徐林轩叫屈道:“师嫂,我也是近朱者赤,可不是跟您老人家学的么?想你未来之前,做师弟的也是安分守己……”竹琬愠道:“放屁!难道我教你调戏我……呸,呸!我只问你,以后还敢不敢再跟我说那些放肆言语了?还敢不敢捉我的把柄妄图去你师哥那里挑拨离间了?”徐林轩连声道:“不敢了,万万不敢了!”竹琬道:“很好,你把那东西给我交出来!”
      徐林轩好不容易捉着她的把柄,如此轻易交还,自然心有不甘,迟疑道:“我没带出来。”竹琬哼了一声,道:“少扯谎了,你还是不还?”徐林轩笑道:“我确实是没带啊,怎么变出来还你?好师嫂,你也想想看,师弟一片诚心前来赴约,想的就是跟你……嘿嘿,那东西若是就放在我身上,万一你趁我不提防的当儿偷了回去,嘿嘿,那咱们下次拿什么借口会面呢?师嫂当然也是聪明人啦。”
      竹琬又羞又恼,脸上胀得通红,骂道:“下流无耻,不要脸的东西!你到底还是不还?”徐林轩道:“师嫂既然不信,那亲手来搜我的身便是,要不师弟将衣衫脱光了给你查看,好不好呢?”说着一只手向腰上摸去,便要解裤带模样,竹琬忙道:“不好,不好!”
      两人一在坑上,一在坑中,心思各转。僵持了半晌,竹琬左足重重往地下一顿,道:“好,我也不管你真没带还是假没带,反正我数一、二、三,你把东西抛上来,我便放你走路;你要是不肯抛呢,哼哼,我杀了你,想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难处。”徐林轩苦着脸道:“我真是没带啊。师嫂你杀了我,明儿师父师娘和师哥追究起来,你也未必落得了好。”竹琬道:“我爱杀便杀,谁管得了?萧鹤追究,我自有话说。你那时反正死也死了,那扇子我就算拿不回来,谅你也不能再来挑拨是非、瞎造谣言。到时候你的好师哥会不会杀了我给你报仇,咱们走着瞧罢!”说着挥剑在坑口虚劈两记,喝道:“我要数了,一!”
      徐林轩当然知道师兄对这位夫人用情甚深,醋性又向来奇重,竹琬若是杀了自己,再给自己安一个罪名,直如反掌之易。他素来便不得师门欢心,料想师兄也不会为自己的缘故杀了妻子,最多重重责罚一顿,也就罢了。心想就算自己拼着性命结交这个刁钻古怪的师嫂,此际就送了性命却委实太不值得,他见机也快,当下便道:“好,我抛出来,你可要说话算数。”竹琬道:“我说话算不算数,你少顷自然知道!废话少说,我要喊二了!”
      徐林轩一抬手,欲待到怀中取物,岂知先前双肩之上中了那两枚银针,一直作痛不止,这一抬臂,更是痛入骨髓,忍不住“啊哟”一声,叫道:“我手臂抬不起来了。”竹琬道:“少废话,二!”
      徐林轩忙叫:“师嫂,你不替我将银针拔了去,我手臂抬不起来,教我怎样拿东西给你?”竹琬如何不知他肩头中针,手臂难抬,但正盼他多吃苦头才好,又如何肯替他拔针?怒喝:“别想弄鬼,我要叫三了!”
      徐林轩眼见头顶剑刃晃来晃去,大有砍将下来之势,知道她这柄短剑乃是天山派陪嫁之物,名曰“绿水”,虽非削铁如泥,却也砍金断玉,要削自己的脑袋当然更如砍瓜切菜一般。此刻双臂受制,身入坑底,全无反抗余地,一急之下,扑通一声便即双膝跪地,求道:“师嫂,我再也不敢冒犯你了,求求你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一遭罢!”
      竹琬一怔,料不到他忙不迭的便下跪求饶,自来还没遇过如此软骨头的人物,一时倒无法发落,想了一想,扬手又是三枚银针射了进去。她于黑暗中发针不爽分毫,三针齐发,正中徐林轩胸腰之间的大穴,说道:“好,那你跳出来,我替你拔针!”
      徐林轩腰间“志堂”、胸前“中庭”、“鸠尾”三穴一齐中针,全身真气立窒,双腿却仍能行动,眼见坑顶剑刃撤开,连忙跳上来,一口气提得急了,双腿一软,又即跌倒。
      竹琬短剑伸处,嗤嗤两声,将他双肩中针处的衣衫划开,又怕他还不老实,剑柄倒转,连敲带打,将他上身大穴一时尽皆封住,这才从怀中取出磁石,凑目到他肩头寻找针孔。徐林轩如何不知她这是猫戏老鼠之意,但此刻与她相距不到半尺,丽容细鉴,香泽微闻,这等戏弄却也算大大的优待了,禁不住心底里暗自偷笑。只觉那块冰凉的磁石在自己肩头微微一触,中针之处那酸麻之感登时消失,接着“肩贞”穴上又被剑柄轻轻一撞,手臂上的穴道也尽皆解开,竹琬喝道:“好啦,拔掉了针,你自己拿出来给我罢,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他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在怀中摸出那折扇,伸臂递将过去,竹琬忙伸手来接。
      徐林轩陡然长臂扑出,一记肘锤,正撞着她持剑手腕。竹琬不料他身上大穴未解,居然就会胡来,一个大意,竟被他这一撞脱手弃剑,跟着全身一紧,已被他扑过来抱住。竹琬大惊,叫道:“你干什么?”急运力道,向外挣扎。
      但徐林轩对她渴慕已久,平日里慑于师兄之威,尚不敢明目张胆的表示出来,此刻夜深地僻,四下无人,积蕴日久的情欲忽如洪水决堤,爆发出来,这一下抱住了哪里肯放?竹琬虽自大胆任性,行事随心所欲,却毕竟是娇生惯养的人物,几曾遇上过如此情势?只见他目光中流露出野兽一般的狂暴神情,惊骇到了极处,早忘了反打擒拿,只是一味撑拒,颤声道:“你……你干什么?再不放手,我……我要喊人了!”
      徐林轩喘息道:“你喊罢!喊得通天下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伸手便来扯她衣衫,竹琬出力挣扎,两人一齐摔落在地。只听嗤的一响,她胸口衣襟已被撕开了一大块。这时极度惊慌,想要大叫救命,偏生却吓得全身软了,说什么也叫不出声来。
      两人滚在地下挣扎纠缠,竹琬拼命想要跃起身来,一时却又哪里挣脱得开?愈是怕极,愈觉没了力气。但觉徐林轩又伸手来扯自己衣带,这当儿千钧一发,陡然清醒过来,双臂一振,重重一拳击在他心口。这一下情急拼命,力道自是不轻,别说徐林轩身上大穴齐封,就算全身完好,只怕也吃不消这一记重拳,一声闷哼,登时晕了过去,抱住她的手臂终于松开。
      竹琬急跃起身,拾起地下短剑,仗剑护身,一步步的后退,生怕他又扑了过来。一直退到竹林以外,这才心神略定,说什么也不敢再在此地停留,拔步便向念竹园飞奔。

      经此一番折腾,早已天光大亮。竹琬回剑入鞘,轻手轻脚的上楼,不知萧鹤起来没有,正要在门缝中窥探,却听门内哇的一声,婴儿大哭起来。
      竹琬吃了一惊,一时哪里顾得其他,推门直抢进来,一把抱起儿子,连拍带哄,好不容易才哄得哭歇。抬起头来,却见萧鹤便坐在对面床沿之上,阴沉着脸,冷冷看着她,一言不发。
      竹琬一惊比前更甚,随即怒道:“你是聋子啊?孩子哭了,你就是不会哄,也不知道叫奶娘过来?”
      萧鹤道:“你还顾得到孩子么?”
      竹琬听他语声中颇有责问之意,忍不住怒气又生,她吃了徐林轩那般大亏,又气又急,又是委屈,见到丈夫,本来便想扑在他怀里哭一场,岂料他一开口便是这句冷冰冰的说话,殊无半分温情,如何不教她愠恼交迸?大声道:“我爱顾不顾,不干你事!大清早摆这副脸子,给谁看啊?”
      萧鹤日常跟她吵架,多要容让三分,并不认真到底,但此刻眼见她神情惶急,衣衫凌乱,头发蓬松,全身上下更是沾满了泥土枯叶,不由得疑云大起,这股怒火却是抑制不住,喝道:“你还敢这样说话?你说!你夜里到底上那儿去了?”
      竹琬被他锐利的目光扫射得心下不安,低头看时,才见身上泥污,胸前衣襟更是撕开了一大块,心知是跟徐林轩纠缠之际所致,不由得满脸飞红,慌忙伸手掩住。见到丈夫这般神情语气,显然已是生疑,便当急忙解释,但竹琬向来脾气刁蛮,从小娇纵惯了,如何忍得下他这等疾言厉色,哼了一声,道:“我爱去哪便去哪!该你管么?”
      萧鹤大怒,伸手在床沿一下重拍,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别以为我一向纵容你,你就敢肆无忌惮了。我问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今日你不说也得说!”这一记重拍声音极响,婴儿本已止哭,这时又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竹琬急忙去哄,怒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什么?我今日偏偏不说,你杀了我么?”
      萧鹤怒极,手掌抬起,便欲劈面一记耳光打了过去,但眼瞧她下颌微扬,满脸都是倔强之色,这一掌终究打不下去,不觉呆了一呆。
      竹琬昂头道:“你不是想打死我么,怎么又不打了?反正你是名门子弟,未来掌门,打死我再娶一个,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不你给我一纸休书,我立即走路,又不是我自己要嫁给你!”
      萧鹤瞪视着她,目光中如欲冒出火来,隔了良久,伸手又在桌上重重一拍,沉声道:“我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要是当真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可莫怪我翻脸无情!”
      竹琬忿忿的道:“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你了?你待我又有多好,非要我对得起你不可?你既要翻脸无情,那就走你的好了,免得我看见你就来气,没的惊吓了孩子!”说着转身向里,背对着他。
      萧鹤更不打话,大踏步的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将房门重重摔上。
      竹琬听他出门,抱着孩子在床沿坐下,禁不住一阵委屈,泪珠儿便扑簌簌的流了下来,一滴滴都落在婴儿脸上。
      她自幼任性,在天山派中人人都当她是小师妹,无不尊重爱护,父母兄姊更是呵怜得有如掌上明珠一般,一生所遇都是顺境,因此养就了一副娇纵性情,虽已嫁人生子,到底年纪尚小,闹起脾气来便如孩子家一般。此刻既受徐林轩一顿纠缠欺侮,又被丈夫怒斥疑惑、厉声数说,不由得气苦无比,哭出了声便难以抑止,索性扑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哭了一阵,心下稍舒,这才起身更衣梳洗,赌气不去吃饭,和衣倒在床上。一夜不睡,这时倒真是困了,过不多时,便即睡着。
      一觉醒来,小园之中静悄悄的不闻人声,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翻身坐起来,只见儿子仍在枕畔熟睡,房门仍是那般合着,知道萧鹤不曾回来,心道:“他气性倒大,索性撇开我了。我要是死在这里,料他也不会来问!”越想越添了气恼,正待出门寻他闹上一场,却听门帘一响,有条人影闪将进来,低叫:“师嫂!”却是徐林轩。
      竹琬吃了一惊,夜来余悸尚存,不由自主向后一缩,急忙去寻兵刃,怒叱:“好大的胆子!你今儿还敢来见我?还不快滚了出去!”
      徐林轩笑嘻嘻的道:“师嫂怎么吓成这样了?反正师哥不在这里,又不会捉住我们,还怕怎地?”竹琬啐道:“狗胆包天,还不快滚,夜里挨的打你还嫌不够?”徐林轩笑道:“师嫂错了,不是狗胆包天,是色胆!能挨师嫂的打,也算我三生有幸,怎么会嫌够呢?何况人人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师弟不才,昨夜已蒙师嫂亲爱了一场,今儿当然要送上门来再度领教,才显得师嫂对我的情谊啊。”
      他如此的恬不知耻,竹琬倒气得无话可说,适才换衣之际解下了短剑,一时也寻不着放在哪儿了,何况对付这等死皮赖脸的角色,料来便动手也是无用,只有恨恨的又啐一口,骂句:“犯贱!”徐林轩笑吟吟的走上前来,老实不客气便在椅中坐了,说道:“师嫂既说我犯贱,我便是犯贱的好了。不过咱们昨夜也有那样的交情了,却不知师嫂又算是什么?”
      竹琬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接下去定是越说越难听,实在懒得跟他辩驳,伸出手去,说道:“废话少说,拿来!”
      徐林轩问道:“什么拿来,拿什么来?”竹琬道:“少装羊了,我要的东西,你还不知道?”徐林轩笑道:“我明白了,想我的师嫂最是有情有义,就算是露水姻缘,毕竟也是一般的山盟海誓过来,这当儿莫不是要我的什么贴身物事做表记?师弟的性命都是你的,何况区区东西,但请开口,无不遵从。”
      竹琬喝道:“闭了你那狗嘴,我要那扇子,拿来罢!”
      徐林轩笑道:“原来是那玩意儿。早上师嫂去得匆忙,忘了携带,我还道是送给我了,怎么还要收回?想师嫂整日价的陪着师哥,难得有几回跟我相聚,师弟每夜寂寞孤单,委实难熬,满心指望着留它作个纪念,也好聊慰相思之苦。没想到师嫂恁地狠心,一点也不体惜于我。”
      竹琬冷冷的道:“我已是够体惜你的了,别不知足!我告诉你,这回你不还也得还,不还的话,休想走出这扇门去!”
      徐林轩道:“我还,我还,我为什么不还?只要师嫂一句话,师弟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哪在乎这件小小东西?师嫂若要我不走出门去,那也容易,只消说一句留我下来,我便在这里呆着,权充师哥之职,陪陪师嫂,又有何不妥?”
      竹琬呸了一声,道:“三句不到便没好话,你也不怕说脏了嘴?我也懒得跟你多说,放下东西,滚你的罢!还真要我动手不成?”徐林轩双手一摊,笑道:“师嫂若要动手,欢迎之至,便请搜身,师弟决计不反抗便是——反正夜里动手动脚的事也不是没做过,这会子又何须害羞呢?”
      竹琬气到极点,反而自己也笑了出来,点头道:“很好,我就吃亏在昨晚——”这时徐林轩便在眼前,被她一伸手便揪住了衣领,却仍是一副笑嘻嘻无所谓的模样,竹琬脸上带笑,掌间蕴劲,正想劈面一记先打落他门牙,猛然却听房外一个声音喝道:“干什么!”
      这声音一传入耳,两人登时都脸上失了颜色。徐林轩立即反手推出,甩脱竹琬手掌,回头便窜。门帘掀处,萧鹤却已劈头进来,他一时无路可走,吓得接连退了两三步,颤声道:“师……师……师哥!”
      萧鹤并不理他,走到竹琬面前站定,蓦然间双目精光大盛,满脸都是煞气,厉声道:“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来着?”
      竹琬见他目光逼来,充满愤怒威胁之意,心下不禁一悸,暗中也觉胆寒,但听他这一句问话,明明全是疑心自己同徐林轩有什么暗昧之事,又禁不住憋上气来:“好啊,我跟你成亲一年,你始终不相信我。不相信也就罢了,你好歹也找个象样的怀疑呀!居然拿我同这等货色相提并论,我就这样没出息?”她这时对徐林轩甚是厌恶,而夜间情势也算是一场凶险,自己好不容易才能脱身,丈夫竟然以此相疑,不由得愤愤不平,一时气得满脸通红,反问道:“你说我们是干什么来着?”
      萧鹤如何猜得出她心思?见她神色不对,只当是心虚胆怯,更是怒火勃发,只觉胸口都欲炸裂,生怕一怒出手便即毙了她,转头向徐林轩喝道:“我听了半日了!你们……你们昨夜里……到底是什么勾当,你自己说!难道还要我问不成?”
      在他目光逼视之下,徐林轩如何说得出话来,只是拼命缩下头去闪避,脸色已是青白不定。
      一时之间,室中寂静如死,三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只余下萧鹤沉重的喘气之声。这霎时间的平静就如同火山爆发前的片刻沉寂,平静中却是难言的可怕。又过一晌,婴儿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竹琬偷偷看了丈夫一眼,见他正自恶狠狠的瞪视自己,也不免心下一寒,但孩子越哭越响,总不能置之不问,便即忙忙的回身去抱。
      萧鹤厉声道:“站着,不许动!”
      他这么厉声一喝,竹琬果然就此不敢动弹,心中虽怕,口上却决不服软,转身道:“我爱动便动,关你什么事啦?你又不是我的主子,你说不许我就不能?笑话!”萧鹤怒道:“你……你还敢这样?你是专为跟我斗气的?”竹琬叫道:“我便是敢,便是要跟你斗气!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要你这般凶神恶煞的管住我?全是爹爹不好,阿瑶不对,害得我嫁给你,害得我受这样的气!你要么索性杀了我,要么拿休书过来,我反正不服你管,不怕你管!”在楼板跺得几脚,眼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萧鹤怒喝:“不许哭!你……你……要休书,你还想称心如意的改嫁不成?”
      他们所居的念竹园离各处居所都不远,喝骂叫嚷之声再加上婴儿哭闹,声震小楼,顷刻间便传得四处皆闻。下人们谁也不敢擅入,都在门口窗外探头探脑的听热闹。过不片刻,萧鹤之母萧老夫人由女徒钟素晴扶着,赶上楼来。
      萧鹤见到母亲,叫了一声“妈”,虽自怔了一怔,兀自呼呼喘气,按不住极度愤怒之意。
      萧母听得下人回报,早已知道了三分,见此情形,更是明白了大半,眉头一皱,心道:“鹤儿这么大的人了,这般不明事理,这等家丑之事也在这里大叫大嚷,吵的通天下都知道了,还嫌不够丢人么?”喝道:“好好的说,不许吵,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天墉城中地位甚尊,这几句话又是充满了威严,楼上房中果然静了下来,只有婴儿啼哭之声。
      竹琬素来与婆母不甚和睦,但毕竟也是自己的长辈,见她赶到,免不得要上前迎接,正欲移步,徐林轩突然自身边抢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师母面前,磕头道:“师娘开恩,师哥开恩!我……我……我是罪该万死!”
      萧母喝问:“怎么回事?”徐林轩只是磕头如捣蒜,萧鹤已气得暴跳如雷,大怒道:“你是自己认了!你……你们……狗男女……不要脸的东西……”急怒之下,语无伦次。萧母脸色一肃,喝道:“鹤儿!事已如此,只能怪当初你自己娶妻不慎,现下还闹什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这般吵闹,成何体统?”
      竹琬忽听丈夫骂出“狗男女”这三个字来,恰如劈脸给了自己一掌,待得再听婆母这几句话,那是问也不问便定了自己的罪名,压根儿由不得申辩,霎时间但觉手足冰冷,胸口一股气噎住了,满脸的血色于一刹那尽皆褪去,变得惨白异常,猛然大叫一声:“胡说!”
      她这出声大叫,声音尖锐,每个人都向她脸上看了过去。
      竹琬用力指着婆母,大声道:“你又没亲眼看见,怎么就胡说八道?这算是什么长辈?”萧鹤怒喝:“放肆!”竹琬一昂头,说道:“我就要放肆!许你们胡说,便不许我说话?姓徐的……”她手上又指着了徐林轩,道:“你说!你清清楚楚说出来,我到底同你怎样了?我当真同你有什么事不成?你自己凭良心说,当着大家说!我同你到底是怎么样?”她一生心高气傲,从来不肯下气求人,但这次事情委实来得冤枉,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担负这等污名,又急又怒又气又羞之下,语音已微微发颤,满含了哀恳之意。
      徐林轩伏在地下,似乎也不敢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低声道:“师嫂……”萧鹤抢上前来,在他后心重重踢了一脚,厉声道:“抬头!你眼睛看着我,不许再弄一句鬼,说!”
      徐林轩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眼睛却看着竹琬,只见他全身发颤,惨青的脸上却腾起了一层红潮,呼吸愈来愈是急促不稳,蓦地里长叹一声,说道:“师嫂,到了这个地步,咱们也不必再瞒人了!”
      竹琬心中一凉,险些晕去,只道:“你……你……”这时终于隐隐觉得,自己是掉入了一个陷阱里,可是当此情势,却又如何挣扎,如何腾挪?一霎时间,心底几乎一片空白,耳中却听到徐林轩的话声清清楚楚的传入来,说着还禁不住颤抖,仿佛充满了惧怕之意,她却听得懂这声音中所含着的狠毒与得意:“师嫂,事到如今,我们反正也赖不掉了,何况……师弟起意勾引,固是罪大恶极,但师嫂你也是一样……这是两个人的事,罪过也不能教师弟一个人给担了……”
      竹琬突然扬掌,狠狠的给了他一记耳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满楼陡静。
      萧鹤怒喝:“贱人!到这当口,你……你还想抵赖,还要不认?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说到最后一句,愤怒之情大增,却也深彻伤通悔恨之意。
      竹琬喃喃的道:“我……”只说了一个“我”字,下面的话竟自难以为续,心里已是明白之极,当此情势,如何容她辩解,又有谁来信她辩解?自己平素确实与徐林轩亲密殊甚,虽然内心深处,只是在本派里与诸同门嬉闹惯了,这时不免拉上一个玩伴,并无分外之情,但一直不避嫌疑,已自惹人猜忌。昨夜又确实是瞒了丈夫出去,确实是同徐林轩在一起,他又一口承认,自己还有什么话说?纵要分辩,何从辩起?纵要申诉,何人可听?
      她抬起头来,遇上的尽是些鄙夷眼光,唾弃神色。萧母目光有其怒,钟素晴脸上显其惊,萧鹤的神情却是复杂已极,愤怒、恼恨、失望、痛楚,诸般激情在目中交迸,扭曲得一张面容都狰狞可怕。她缓缓又低下头去,看着徐林轩,两人目光一触之间,她蓦地读懂了对方眼底那一丝既残忍又痛苦,似得意而凄凉的神情,忽然间一颗心如坠冰窖:“我明白了!原来……原来我到底狠不过你!”
      她霍地踏上一步,一时间气息急促,几乎便要大叫大嚷起来,同时却又觉满心冰冷:“是啊,我明白是他陷害我又怎样?我便能指证了他又怎样?到如今我再说上一千一万句也是枉然,抵不上他生安白造的两句谎话!这里谁肯听我的,谁肯信我的?反正他们大家都认定了我就是个无耻贱人,认定了这样的事便是我该做的!”
      她从小娇养已惯,在家中人人对她千依百顺,纵使无理取闹也没人认真计较,一生中连半句逆耳之言也没听过,陡地里竟遇上这等事,身遭冤枉却又辩白不得,心下实是气苦到了极处,委屈到了极处。寻常女子当得此境,多半只能伤心落泪,万念俱灰,甚或不惜一死,辨明清白;竹琬却是天生的任性倔强,在家中骄纵蛮横,便连一句好话也不肯轻易受落,何况于这等泼天冤屈、盖世污名加上身来?心肠只是一横,激发了天性中的愤烈之气,便是天崩地裂也顾不得了,本来脸色惨白,一瞬间却又重新涌上血色来,冲口道:“不错!你瞎了眼睛,你本来就瞎了眼睛!谁教你也不认清我是什么人物,便死缠硬赖的逼我嫁给你?嫁给你你又不好好的待我,那也别怪我要给你没脸!你信不过我不是?那好!你说我怎么便是怎么,我承认,我不抵赖,我就乐意这样!你说我跟他……”她一手指着徐林轩,一口气噎在喉间,胸口窒闷无比,好半晌才接了下去:“我就是跟他!你够了吧,你们大家都够了吧?”
      这一串话犹似连珠炮般滚滚而出,又好似连放了七八枚爆竹,响彻满楼,听在耳中无一人不骇然失色,料不到她竟如此大胆,如此理直气壮的一口全招认出来,脸上殊无半点愧色。一时连徐林轩也怔在当场,萧鹤直咬得牙齿格格作响,指着她道:“你……你……”竟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竹琬大声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爱跟谁便跟谁,你管得着么?你整天看我象看贼一样,我就偏要做贼给你看,这须是你逼我的!这下子总算如你所愿了,很开心罢?既然你要闹,咱们大家索性闹个一拍两散便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还想怎样?反正我不乐意了,谁也休想勉强得我……”
      她叫嚷声中,萧鹤怒发如狂,再也不可抑制,纵身扑上,啪啪两声,便是左右开弓两记耳光,直打得竹琬跌在床上。
      这两掌打过,室中陡然一片死寂,连婴儿哭声也止住了。
      萧母喝道:“鹤儿,这等贱人,休了便是,犯不着自己污手!”她想竹琬终究是天山掌门之女,倘若杀她,只怕引起两派纠纷,永无宁日,倒不如休出门去,由天山派自己处置,最为妥当。
      萧氏一门与竹琬父母傅宁夫妻本是世交,但傅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师为妻,萧氏夫妇却均是恪守礼教之人,不免已有三分不然,虽然仍自来往,也曾在他夫妻危难之际出手援救,心中终存芥蒂。而傅宁夫妻本来均是自家的小辈,儿子竟执意要娶他们的女儿,自己平白将辈分降了一辈,更是不怿。单是这些也就罢了,偏生竹琬在家中父母娇养纵容,出嫁之后到婆家也毫无上下之分,跟婆母顶撞还嘴,习以为常,婆媳之间素来大有嫌隙。何况萧母向知女徒钟素晴倾心于儿子,钟素晴循规蹈矩,端庄守礼,本是她心目中择媳之准,心想儿子当初要是听从自己意愿,哪会似这样婚后时时吵闹,户无宁日?今日竟又犯出这等丑事,心下全是鄙夷,出话更不带一丝回护之意。
      但萧鹤此刻悲愤恨怒到了极处,哪里还听得见母亲言语?抓住竹琬身子提了起来,挥掌还欲再打,突然之间,看到她倔强的眼神。这两掌已打得她满脸是血,脸上血泪交杂,却紧紧咬着下唇,神色中满是刚傲惨厉之意。他手掌上的劲力忽然便消失了,霎时间百感齐至,万念俱灰,一松手,将她又重重摔回床上。
      竹琬被他两记耳光打得头脑眩晕良久,好半晌才撑起身子来,她自小到大都只是受人呵护怜惜,父母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何况于出手殴打?心想自己污名横加,不容辩白,也就罢了,如今又受此辱,那还用做什么人?愤激之下,眼前只是一黑,一口鲜血直撞胸臆,夺口便喷了出来。
      萧鹤失声唤了句:“阿琬!”不自禁上前一步,却立即又住了足。
      这“阿琬”两字,乃是竹琬在天山时只有父母兄姊才能称呼得的小名,嫁到天墉城之后,除了丈夫再无第二人以此相称。此刻这两字一入耳,心里腾地念起了平日柔情:“我何必非得这样闹?不过是场误会而已,难道非要闹得一拍两散不可?你要是还有一丝念着我……”但看见他只上前一步,立即住足,显然对自己已剩不下几分怜惜,于这两掌更全无愧疚之意,一刹时她心中的柔情蜜意尽皆化作飞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结成冰,冷冷的道:“你不用叫我!既要动手,索性杀了我便是,何苦这般折辱人家?反正我死都不会认错,更不会求你饶我!”
      刷的一声,萧鹤拔出剑来。
      萧母想要拦阻,看了儿子脸上那股近乎疯狂的怒气,只叫得一声“鹤儿”,便即住了口。蓦然间小楼上下又是一片死寂,看着剑尖那一丝银光闪动,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钟素晴自上得楼来,便没敢开言说得一句话;徐林轩跪伏于地,不作一声,人人几乎都已将他忘却。每人目光都聚在竹琬身上,只见她冷冷瞧着长剑,脸上竟毫无动容,反而显得最是倨傲高昂。
      萧鹤突然手腕一振,夺的一声,长剑插入梳妆台上,厉声道:“我不污剑!要死……你自己了断!”
      竹琬慢慢转头,向那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看睡在里床的儿子。婴儿出世才一月有余,竟也似感到室内沉重的气氛,睁着一双骨碌碌的小眼,似是要哭又不敢哭出来。她看着这张和自己酷肖的小脸,忽然间心底一酸,却自淡淡笑了出来,道:“好笑,我又不该死,做什么由得你逼我?要是死了就可以不再看见你这可恶嘴脸,那还差不多。”想要抱起婴儿,但满心酸痛苦楚,只怕触到了儿子自己便要哭出声来,硬生生停住了手,抬头正对着丈夫愤怒的眼神,说道:“我有一句话,你听不听?”
      萧鹤喝道:“休想狡辩!你说,到底你还有什么话说?”
      竹琬霍然立起,伸手将面前散乱的头发往后一掠,冷笑道:“好,我还没说话,你就知道我是狡辩!我干嘛费劲狡辩给你听?我只告诉你,你这般待我,我要教你后悔一世!”气塞胸臆,全身冰冷,但觉再也不想看见萧鹤一眼,猛地反掌推出。她气急之下,这一掌力道着实不轻,萧鹤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得跄踉一步,只见她头也不回的直冲下楼去了。
      他只怔得一怔,脱口叫声:“站着!”追出两步。萧母喝道:“算了!这等贱人,追她作甚?”萧鹤急道:“她……”一跺脚,还是追了出去。
      但竹琬先起步片刻,天山派向来又以轻功驰名,她这一全力奔跑,萧鹤虽然武功高出她甚多,一时竟也追赶不上。眼见她笔直的往西南角上直奔过去,那是城中极荒僻的一角,天墉城四面环峰,只有这一角上缺了个口子,下俯绝谷,无路可通。谷底云雾弥漫,不知其深,以石投落,绝无声响,此悬崖便叫作无声崖。
      竹琬在天山多见崇山峻岭,险恶地势,入天墉城后寻幽探胜,无所不至。当新婚之际,夫妻二人也曾携手游此绝崖,俯视深谷,饶是身有武功,也不由骇然失色。记得那时萧鹤怕她失足滑跌,拉着她手退了一步,竹琬笑道:“你怕么?你要是哪一天待我不好了,我就自己从这崖上跳下去。”那是新婚之际的戏谑言语,一年之间,原来也不全是吵闹怄气,原来也有那般甜蜜融洽的时光,现下却怎么也追不回来。
      竹琬奔出之时并未辨明方向,心头羞愤恼恨交成了混乱一团,只想着远远逃开,至于是否就此永远逃离,一时却是未知。但听萧鹤在身后追来,心内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要看到他,死都不要看到他!”
      她急冲之下,眼前斗然开阔,一团团白雾夹在风中迎面吹来,去路已绝,原来竟已到了无声崖畔。她一惊住足,突然之间,脑中闪电般的掠过了当日携手同游的光景,掠过了自己那一句说话:“你要是哪一天待我不好了,我就自己从这崖上跳下去。”
      只听萧鹤的脚步声已到背后,一时也不知气急之下,更不思量;还是伤心失望,万念俱灰,一咬牙,涌身便往崖下跳落。
      萧鹤追到绝路,也不免放慢了脚步,猛可里见她跳崖,这一着却是万万料想不到,大惊之下,合身前扑,便往她身上抓去。这一招已是用得险极,只须一个拿捏不准,自己也要随着一同堕落,但终究是慢了一步,手指刚觉抓到了她衣角,便听嗤的一声,手上陡然一轻,却是将她半幅罗裳撕裂下来。只见到竹琬身体冲开谷中云雾,向下急坠,云雾迅速弥合,谷底又是一片白茫茫地,再也不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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